惠岸說第一遍的時候，我以為我還沒睡醒。

畢竟最近好事兒太多, 搞得我有點不冷靜。

他說第二遍的時候, 我的腦子已經開始嗡嗡響了。仿佛有個炸彈瞅準地方忽然爆炸, 轟然一聲，煙塵四濺, 緊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我只能問他道：“你是被你父親逼的，還是想好了，心甘情願的？”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自從他長大, 腦袋裏的東西我知道的是越來越少了, 他也不解釋，只對我說道：“我想了一陣子, 當佛實在是沒意思, 有個家也不錯。”

他說這話的時候, 別著腦袋站著, 也不擡頭望我，再之後, 任由我問什麽也不回答了。

我只得道：“既然如此, 隨你想的去做吧。"

他當年就不算剃度, 如今也不需要留長頭發，師門和家門都是神明，說走就走, 一身輕松。

我問了他父王許的是哪一門人家，他也隨口告知我, 自然是顯赫的氏族，只是與西天來往不多，我也無需特意記著。

惠岸同我告別，告得匆忙，來了便走，師弟師妹也不曾見。

如同一片葉子一般從海上飄過，來了又去，不曾留下痕跡。

我同如來說這件事的時候，他也不意外，說去便去吧，好來好去，畢竟孩子長大了。大抵惠岸來西天的時候，對他今後如何，大家都心照不宣，如今結局出來，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

之前文殊普賢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都說那李天王若是與我作對，便帶著五臺和峨眉信眾去給我撐腰，然而如今事情出來，我卻是傻了，成親的請帖一下來，嘩啦一下五臺山和峨眉山人就齊了，奈何我左等右等，竟是沒有我的請帖。

李天王此次辦婚事好大的陣仗，整個西天的人都請得齊了，獨獨不請我一個，這是怎麽個意思？

我本來還挺生氣地等著他親自來給我賠禮道歉，南海觀音你不請，整個西天都不去了，不去了！

結果臨到喜事前一天，惠岸給我寄了封信來，上面只有一句話：

徒兒背負師父良多，萬望明日師父莫來。

當時就把我給氣得喲……

你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你看你師父不提著裙子打死你！

姓李怎麽了，姓李了不起啊！

我自己暗搓搓氣得在紫竹林裏自己跟自己發脾氣，末了還能怎樣，他說不讓我去我難道還去把他親事攪黃了不成，別的我是不知道，我就知道我這輩子是再也不替別人養孩子了。

養大了，也不是自己的，最後還不是忘恩負義的嘴臉！

我自己窩在紫竹林裏把惠岸從頭到腳罵了一晚上，到了次日黎明，我卻在心裏想，我希望這孩子一生安康。

我希望他生活安穩太平，希望他永無災難侵擾，除此之外我也不想著他能帶兵打仗立個什麽功，他打小就是個乖孩子，即便是有的時候讓人擔心，卻也是從來沒有哪咤那種舍身忘死的脾氣。

他不像個帶兵打仗做將軍的人，反倒是像個窗下養花讀書的孩子，時不時給他心愛的盆栽澆澆水，跟著教書的師父念兩句詩文，或是仰頭看看頭頂的藍天。

不需要那麽剛烈如火的性情，身上帶著草木的芳香，似窗下不知何時開出的一朵蘭花。

所以我不期望他永久滯留在這半分煙火氣也沒有的極樂西天，我希望他身上帶點塵世間的氣息，凡人有的他都擁有，神仙有的他也不少，我希望他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既不是被人蒙蔽雙眼，也不是被戒律清規縛住手腳。

我這人，神仙當得久了，很少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可現在，我非常想要他安穩長大，非常，非常。

文殊普賢都去了，五臺山和峨眉山眾跟著他們來的，如今我忽然不去了，他們也不知道上哪兒去，只能齊哄哄跟著一起上天庭去，真是要把整個天庭全擠爆的節奏。

龍女帶著善財二號也去了，就連大黑熊都跟著去了，就剩下善財一個懶，死活不想去，整個西天都給他們搬空了。

說實話天庭嚴格控制人口，這種成親的喜事幾千年都難得幾次，就連黎山老母都一身石頭出場了。

就我，獨個兒坐在紫竹林裏，一邊祝願我徒弟以後命好，一邊氣呼呼生悶氣。

就在這時，化魔應我多日前的邀請，來南海找善財，想要看看他師父那個罐子。

他一來反而嚇了一跳：“怎的南海一個人也不剩下了？西天出什麽大事情了嗎？”

我沒有辦法，只能同他解釋：“不是什麽壞事兒，是好事，人人都去慶祝了。”

化魔愕然看著我，仿佛有些害怕，將他手裏的小鞭子抱得緊緊，問道：“人人都去了，怎的菩薩你沒有去，你是被排擠了嗎？”

？？

你這小孩子怎麽說話呢！

我沒有辦法，想要同他解釋，心裏一想，越解釋，越像是我被人排擠，只能對他撒謊道：“我乃是南海觀音，若是連我也去了，誰來守護世間眾生呢？”

我這麽一說，顯得我的形象異常高大，化魔也立刻對我肅然起敬起來。

我對他說，善財如今已經不再住在南海，他有他自己的修行地了。

我堂堂觀世音，哪裏有給他當導游的道理，自然是指個地方，讓他自己滿天下找去。

但是我又對他說，湊巧我現在很閑，可以領他去一趟，這待遇尋常人是沒有的。

化魔信以為真，立刻屁顛屁顛跟在我身後，一副十分感動的模樣。

有那麽一瞬間吧，我覺得我自己是個救世主了。

我帶著他遠渡重洋來到善財修行的地方，善財見是這孩子來了，竟難得打起精神來帶他去看那收集魂魄的院落，只見滿墻螢火，一點一點的火光聚集起來，如同一片溫熱的海洋，照亮了無邊的黑暗。

化魔原本以為，他師父乃是了不起的人，死後魂魄定然獨一無二，在螢螢微火之中如同一顆閃耀的星，然而左右找了找，眾生魂魄竟如此相似，半分差別也沒有，不禁失望。

善財從那無數小罐子之中拿出一罐遞給他，道：“這個就是了。”

他抱著那個閃著微光的小罐子，如同抱著一個孩童一般驚喜，小心翼翼捧在懷裏，生怕砸碎了。

就這樣，我又帶著他回南海，找個好點的罐子裝他師父，一路上聽見他哄小孩兒一般的輕聲說著：“師父乖乖，不要害怕……”

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嫉妒起傻白甜來。

我回到南海，發現這才不過數個時辰的功夫，他們竟全都回來了，不僅是我南海原班人馬，文殊普賢乃至五臺山峨眉山眾都來了個齊全，一個個臉色蒼白地望著我。

我詫異道：“你們這是怎麽了？沒喝喜酒嗎？”

一群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吱聲。

最後，文殊一腳踹在普賢身上，將他踢出來，道：“你說。”

普賢語無倫次：“你你你……”

他又折騰，畏懼深重，結巴起來都小心翼翼：“我我我……”

最後，他吞吞吐吐道：“那個觀世音，你聽過喜事變喪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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