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魔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有兩個師父, 一個是好的, 一個是壞的。

可是渡仙卻不承認, 他說師父只有一個，只是時好時壞, 世上的人都是這樣，人就是這樣變化無常的。

見化魔不肯相信，渡仙就反問他：“你見過兩個人的身體裏, 同時容納兩個靈魂嗎？”

化魔搖頭, 說他沒有見過。

但是即便如此, 他卻又不甘心，去問渡仙：“那若是僅有一個人, 怎會如此變化無常呢？”

渡仙說, 人就是這樣, 人有時善極, 有時惡極，有時口口聲聲說要對你好, 有時又翻臉無情, 仿佛從不曾愛你, 這就是人。

但是他們不懂，因他們是妖，妖太笨了, 學不會既愛一個人又恨一個人。

所以不管師父有多奇怪，不管他變成另一個人的時候有多令人害怕, 渡仙和化魔還是決定繼續跟在他身邊。

師父不是一個師父，師父有時是個年輕人，他對著未來充滿了期驥，他喜歡煉丹，會練出各種各樣奇奇怪怪讓人吃了拉肚子的丹藥，他會做好玩的調查，帶著渡仙和化魔到處轉，滿天下去尋好玩的事物……

可有時他會忽然塌陷下去，一瞬間幹枯蒼老，變作一個陰鷙可怕的老頭子。

拄著根拐杖，用那死人一般的眼睛盯著他們看，仿佛早已不認得他們，只用那沙啞的聲音問他們是誰。

人怎麽會這麽奇怪呢？

小師父喜歡煉丹，老師父也喜歡，老師父煉丹的時候，總要加一些奇怪的東西進去，他不讓別人看，神秘得很。

他既不喜歡渡仙，也不喜歡化魔。他打量他們的眼神，仿佛他們兩個不是他的乖徒弟，而是兩個小小的怪物一般。

師父變成老頭子的時候，就不喜歡他們了。

但是所幸老頭子一年才出來幾次，每次渡仙和化魔對他失望的時候，他又變回那個令人喜歡的師父，並且什麽都不記得，依舊疼愛他們，帶著他們到處玩，生活仿佛又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師父真是奇怪。

時間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過去，渡仙和化魔開始好奇：他每次悄悄的離開，都是去了哪裏呢？

雖然那個老頭子的師父讓他們害怕，但是他們還是試著跟上他，去看看他的秘密基地。

沒準可以找到方法，把師父變回來呢？

他們第一次跟丟了，第二次又跟丟了，第三次的時候渡仙已經失去了興趣，只有化魔跟了上去。

仿佛是天盡頭一般荒涼寂靜的所在，無窮無盡的灰色的天空下是火焰永不停息的山洞，山洞裏有無窮多的通道，一不留心便會跌入腳下萬劫不覆的深淵之中，被那滾燙的巖漿覆蓋，一瞬間化作空氣之中的灰燼。

化魔在那可怕的洞穴裏轉了又轉，耳邊是無盡的風而無處不在的鬼哭。

這裏有厲鬼麽？

人類的小孩都怕鬼，妖怪的小孩只覺得鬼好玩，閑著沒事的時候抓著鬼玩，鬼總會被嚇得一路淒厲地慘叫著逃竄，野獸恐懼的時候都會逃回巢穴，化魔跟著那被嚇壞了的鬼，來到了洞穴最中央的地方。

哇，洞穴裏滿滿的全是鬼，化魔到處追著鬼跑，第一次玩的很是開心。

第二次他帶了渡仙來，渡仙雖然也喜歡抓鬼玩，卻對他說：“這裏的鬼都是死時殘破不全的靈魂，你怎麽能這般欺負他們呢？”

化魔說：“我只是追著他們玩而已，我又不會欺負他們，把他們拆散。把他們殺死的時候打碎的才是壞人。”

老師父每次都會來這裏，可是他變成小師父以後，又對這裏一無所知。

他們兩個在這裏玩了一陣子之後，發現殘破的靈魂層層堆積，盡頭是一顆巨大的心臟。

什麽怪物的心臟才能這般巨大？

溫暖潮濕的洞穴裏，那顆心臟不斷地跳動著，巖漿從中間流過，如同鮮血一般流向四方。

化魔說：“怪不得老頭子一直藏著這裏，這裏多好玩啊。”

他們兩個正說話，只看見那心臟上頭睡著一個少年，側影好看得很，柔軟的頭發在身下鋪散開來，如同潑墨一般，兩個小妖怪心生奇怪，走過去看他。

被腳步聲驚醒，少年徐徐睜開眼睛，掉轉過頭來。

饒是渡仙和化魔這般見慣了怪物的小妖怪也被嚇得厲聲尖叫起來。

那少年半張臉是人，秀氣得很，慵懶的眼睛如同貓一般，眼角漫不經心地下垂著，側面好看得如同仙人；另一半的臉上卻是沒有五官、如同鏡面一般詭譎的東西，他張了張嘴，口中滿是利齒，忽得從那心臟之上跳了起來，形態姿勢如同一只野獸，匍匐在地上，巨大的狐尾在身後搖擺著，簡直是個人不人怪不怪的畸形物！

渡仙和化魔被嚇得轉身就跑，那人面狐一路在後面嘶聲叫著，發出淒厲的鬼哭，追了上來！

化魔嚇壞了，一邊跑一邊大叫：“他到底想要什麽！”

渡仙拼命向前跑：“我怎麽知道！”

兩個平日裏厲害得不得了的小妖怪這次被嚇慘了，在巖漿洞穴裏瘋了一樣地奔跑著，渡仙大叫：“都怪你！叫你亂跑！現在你知道為什麽老頭子藏著這裏了吧！”

化魔也吼道：“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

他一邊極力向前跑，一邊嘶聲吼道：“我死也不來這裏了！”

這巖漿洞穴裏奇怪極了，他們兩個誰也不能騰雲而飛，然而一開始又亂跑走錯了路，如今出口也找不到，在這無限多錯路的狹窄洞穴裏迷了路。

兩個人一起跑了一陣子以後，渡仙說道：“我們要是繞進死胡同，咱倆就死絕了！你看前面的路越來越窄，沒準這怪物就是想把我們逼入死路！”

化魔急道：“那怎麽辦！哥哥你說怎麽辦嘛！”

渡仙飛快地撕下一角衣袖來，歪歪曲曲折成紙鶴，說道：“你看著山洞裏有很多小眼，我們出不去，放只紙鶴出去找師父來救我們。”

化魔打了一個哆嗦：“不要！師父又變成那個老頭子了，他知道了肯定要生氣的！“

渡仙快要被他氣死：“我們都要死了你還怕他生氣！”

化魔仍舊不敢，只著急道：“放、放去南海，讓大黑黑來救我們！還有那個會噴火的小孩，他厲害得很，把齊天大聖孫悟空都打趴下了，你上次不是把你的糖給他了麽？他欠你個人情，要他也來！”

渡仙送出了求救的紙鶴，只能道：“誰知道他們找不找得進來！沒準他們來了，我們已經死了！”

他們倆窩在角落裏一邊吵架一邊折紙鶴，忽然發現身後竟是安靜下去，那怪物仿佛已經不見了。

化魔在巖漿洞穴裏四下望著，奈何到處都是嶙峋的石塊，視野並不寬闊，悶熱的氣流中藏著隱隱的不安，那怪物已經不見了。

化魔扯扯渡仙的衣袖，小聲問：“哥？”

渡仙立刻道：“噓！”

化魔嚇壞了，瑟縮在渡仙肩頭，整個人團成一團，都快要哭出來：“我害怕。”

渡仙抱住他，警惕地四下望著，安慰他說：“沒事的，有哥哥在，你不會有事的。”

真是奇怪了，方才還咆哮著追趕的猙獰怪物，如今卻連個影兒都沒了。

太安靜了，安靜得兩個人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化魔都快要哭出來了：“你說它是不是走了？我們要不回去吧？”

渡仙一把捂住他的嘴：“別出聲，它狡猾得很！”

化魔被哥哥捂著嘴，大氣也不敢出，只緊緊抓住他的袖子，驚恐地四下張望。

那個半面是美少年，半面卻是鏡子一般怪物的可怕的野獸，已經走了麽？

化魔有點害怕地回頭看看，又左右看看，忽然一陣惡寒。

仿佛有什麽東西正靜靜地等待著。

化魔哆嗦了一下，顫抖著擡頭看向頭頂——

那怪物不知何時伸出了玻璃一般泛著光的幾只腳，如同蜘蛛一般盤踞在頭頂，那人面的臉正微微側著頭，瞇著眼睛，張著血盆巨口無聲無息地看著他們。

化魔被嚇得徹底僵住，他還被渡仙捂著嘴，動彈不得，又發不出聲音，只死死瞪大了眼睛看著那怪物。

那猙獰而又扭曲的臉上仿佛在笑。

化魔一把掙脫了渡仙的手，嘶聲尖叫起來：“哥，哥！！！”

渡仙氣道：“我不是說你讓你不要——”

他一轉頭，見化魔整個人動彈不得，擡頭看著頭頂，仰頭一看，眼前一黑，只見一個反著光的模糊的影子張開血色的口，猛地撲了過來！

化魔渾身僵硬，猛地用頭死死撞去，竟將那怪物的頭哢嚓一聲撞碎，牙齒脫落好幾顆，一瞬間惹怒了怪物，只見它在地上抽搐著，翻滾著，發出可怕的嘶吼。

渡仙一把拽起弟弟，瘋了一般地在巖漿上方疾速奔跑著，絕望地說：“完了，完了，我們跑不出去了。”

化魔卻  是傻了，怔怔地問道：“哥哥，那個人我們是不是認得？不是那個怪物，是怪物好的那邊臉，我們是不是認得？”

渡仙說：“你被嚇傻了，我們怎麽會認得那個怪東西！那麽惡心的東西看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也是，那畸形的巨口，那人面和無面拼接起來的不倫不類的可怕的東西……

化魔茫然地說：“可是那只好看的眼睛，是不是有點像南海的善財童子？”

渡仙吼道：“你別胡說了，咱們還指著那個噴火的小屁孩來救我們呢！要真是他，咱們死絕了！”

兩個人在巖漿洞穴的無數路口前跌跌撞撞，鬼打墻一般繞著圈，就是找不到出口。

渡仙絕望地一腳踢在巖石上，吼道：“為什麽就是出不去！”

化魔還在想著什麽，見他正對著石頭出氣，連忙道：“別這樣！”

渡仙又一把抓住弟弟要往前跑，化魔一把拽住他，死死站在原地不動：“別白費力氣了，它肯定很熟悉這裏了，我們跑不出去的！”

渡仙氣道：“那也不能等死！”

化魔著急地說道：“可是它剛才為什麽不吃我們？你看見了嗎？它吊在我們頭上，一點聲響也沒有！它還看著我們笑，說明它知道我們出不去了！”

渡仙聽到這裏，喪了氣，道：“那你說怎麽辦？我們就在這裏等著嗎？”

化魔說：“你說會不會它不想吃我們？你剛才也看見了，它的牙齒根本咬不碎我們的身體，師父以前就說過，我們比很多武器還要堅硬呢，它被我把牙都撞掉了！”

渡仙瞪大了眼睛看他：“不想吃我們，還想和我們玩不成？”

化魔急道：“那個洞穴裏全是靈魂殘缺不全的鬼，沒準它是個吃魂魄的！它就是要先折磨我們，把我們逼得崩潰了來吞噬我們的魂魄呢！”

渡仙原本腦子亂成一團，沒有別的辦法，也只得說道：“好吧，好吧，我們冷靜下來，不能讓它偷襲我們。”

他正說著，心頭猛地陡然一驚，發現巖漿洞穴的一塊石頭後面露出了一只眼睛，僅一只瞇起來的眼睛，仿佛一只野獸正從容盯著它的獵物。

然而，最令他恐懼的不是這只可怕的怪物。

而是這只怪物的眼睛竟是如此熟悉。

化魔說得沒錯。

這塊魂魄的主人他昔日裏是見過的。

像極了、像極了那個……

像極了那個白衣一塵不染、安詳端坐於蓮花之上的安靜少年，一雙慵懶的眼睛在陽光下散漫地垂著，漫不經心地帶著笑意看向他們。

那時他們還小，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但是唯獨他，卻是記得的。

那熟悉的聲音在記憶裏響起：“你們兩個小東西又惹禍了？這棍子可是師兄的寶貝，被他知道你們兩個啃了，定要打你們兩個小崽子手掌心的。”

少年人的嗓音裏帶著柔和的笑意，溫柔的聲音如同一道清泉，令人難以不生出依戀之心：

“我替你藏起來，你以後可要當個乖孩子呀，好不好？”

渡仙抱緊了弟弟，看著那巖石後猙獰可怖的怪物，看著那怪物的眼中露出詭譎可怕的笑意。

怎麽會變成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晚上就寫好了，怕你們睡不著覺，我很貼心地今天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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