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海過得好好的，忽得聽見池子裏冒出聲音來, 嚇了我一跳。

說實話, 這世上喊我的人多了去了, 我能不聽就不聽，比如什麽“觀音娘娘我什麽時候能有個孫子, 我家都倆女孩兒啦再生就淹死”或者是“觀音娘娘我家兒媳生不出娃咋辦我要不要休了她”這類我聽見就心煩的東西。

佛祖他老人家說啦，有需求就有市場，雖然這些需求挺過分的, 但是你好歹應一應, 有利於擴大潛在市場嘛。

每天伺候這些要求奇奇怪怪的來燒香的老祖宗就已經很煩人了, 恨不得我一個信眾也沒有，將下界那些凡人一個個全都屏蔽得幹凈了去才好。

誰知我這一日在南海好像上坐著, 蓮花池子裏竟然傳來喊聲：“觀音菩薩, 我喊你一聲, 你便應我一聲, 成麽？”

……什麽？

你還挺自來熟啊！

不。不應。

你就叫吧，任由你叫破喉嚨我也不會答應的。

我雖是在心裏這般想了, 卻又好奇是誰的膽子這麽大, 既不燒香也不拜佛, 上來就讓我回應他。

我往下頭一看，見那金身面前站的不是別人，正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孫悟空, 當真是老祖宗中的老祖宗，天上地下最難伺候的爺。他喊一聲我就應, 我是他家的狗嗎？

讓我回答我便回答，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於是，我就是不吱聲，冷眼看著他在下界鬧騰。

只見車遲國眾人環繞著我的金身，孫悟空傲然立於金身面前，一臉自信，仿佛將眾生不放在眼裏，揚聲道：“觀音菩薩！”

喊了第一聲，我沒搭理。

他在眾人面前怔了一下，繞著金身走了一圈，略有些心虛，頻頻擡眼看我，顯然是丟了些顏面，尷尬地清了清喉嚨，覆又鼓起信心，只這一次的底氣不如第一聲那麽足，但好歹還算胸有成竹，朗聲道：“觀音菩薩！”

我照舊不答應，下頭一片死寂，連個風聲也無。

只見那猴頭急得汗如雨下，不安得跺腳又搓手，繞著金身走來走去，著急地等著回應，然而等來等去依舊是毫無聲息。

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閃躲著目光，垂下了頭。底氣和自信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喪氣地啞聲喊了最後一句：“觀音菩薩……”

聲音楚楚可憐，仿佛不是在叫我，而是絕望地自言自語一般。

哎，看來他都喊了這麽多聲的面上，那我便勉強應他一次吧。

於是，我勉強地清了清嗓子，敷衍的應了一聲。

“你這猴子，有什麽事情？”

孫悟空原本已將腦袋低下了，閃躲著眼睛不願面對，忽然聽這一聲回應，整個人驚喜的險些竄到天上去，真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孩子般歡呼雀躍起來。

他那剛剛塌下去的腰板猛地挺得筆直，傲然擡起頭，眼睛裏滿滿都是驕傲與自信，萬分自得的大步踱到那妖怪面前，炫耀一般道：“如何？”

那妖怪從未見過神像顯靈，此刻駭然驚愕，師兄弟三個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虎力大仙說道：“不過就是因為不過只是應了你一聲而已，誰知道是不是你這猢猻裝神弄鬼！”

孫悟空冷笑道：“裝神弄鬼，也有神有鬼來與我裝弄，是你這邊的妖怪，只怕裝，只怕裝神弄鬼都無回應。”

那妖怪自然是不服氣的。鹿力大仙扶著帽子道：“就連這等潑猴也能得神明的回應，那我等為了傳教如此盡心盡力，自然是也有回應的。”

羊力大仙道：“正是！三年心血盡，今日是歸期！”

這妖怪大概是心裏想著，他為道教做了這麽多，那玉帝好歹也得感恩他一下吧，好歹替他傳揚道義、擴大信眾了呀。

說實話，這玉帝連搭理都不願搭理他，就算是他聽到了這禱告的聲音，只怕是因這兩邊的關系都已經被他搞壞了，不直接打雷劈死他就算了，寧死也不肯應的。

畢竟大部分問題都很好解決，外交問題才不好解決啊！

只見那妖道昂首闊步，像孫悟空一般滿滿自信地走到那神像神像面前，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大聲喊道：“草民叩見玉皇大帝！”

他聲音雖喊得響亮，卻半點回音也沒有。那金身神依舊是冷酷的金身，神像紋絲不動，莫說回應，動也不曾動一下，甚至連陣陰風都沒有。

妖怪猶自不肯甘心，又咚咚咚磕頭三聲，將腦門磕出些許鮮血來，可見用心至誠，再度朗聲喝道：“草民叩見玉皇大帝！”

照舊是一點聲音也沒有，死寂死寂地。

那妖怪的臉上掛不住了，絕望地大喊道：“玉帝他老人家！你若是聽到我的呼喚，且應我一聲吧！”

至此，終於不是半分聲音也沒有了，只聽身後撲哧一聲，卻是那孫悟空捧腹大笑起來，笑聲刺耳又響亮，氣得那妖道怒然回首，道：“你笑什麽？”

孫悟空捧腹：“我笑你水中撈月，鏡裏看花，拼盡了心力，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妖怪簡直氣得七竅生煙，三個大仙當久了國師，滿朝文武都敬重，如今被這猴子整得沒有面子，萬分盛怒，紛紛道：“這如何算輸贏？若是我們的神太忙，沒有應得豈不是不公？”

孫悟空既然贏了，小孩子一般得意雀躍，半分不將他們的反駁放在心上，冷聲道：“你們不認輸，厚著臉皮耍賴，還想如何？”

這時，虎力大仙忽得陰測測笑起來，道：“你你為你心中的神明，甘願赴湯蹈火下油鍋麽？”

孫悟空冷笑：“我連太上老君的丹爐都去過，赴湯蹈火下油鍋有何難？”

虎力大仙道：“這自然不難，只是你信他們麽？若是不信，你我比試到此為止。若是信，你我便各自將心剜出來交到他手上，看看誰把這顆至誠的心歸還回來！”

孫悟空駭然道：“你說什麽？”

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紛紛道：“師兄，不可如此！何苦拼這個意氣？”

然而，那虎力大仙心意已決，哪兒還聽得進去勸告，只將手一揮，指著擺在眾人面前的諸佛金身，冷笑道：“不若你先來？南海觀音、文殊普賢、地藏法王，你甘願把心交到誰的手上？”

孫悟空欲要回答，小和尚卻攔住他道：“悟空呀，莫要意氣用事，不要上了這妖道的當啊。”

虎力大仙幽幽冷笑道：“怎麽，這就不敢啦？說什麽甘願披星戴月向西行、歷經磨難取真經，你這點勇氣也沒有麽？還是你心裏清楚，他們壓根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任由你血流殆盡，也不願送還這一顆真心？”

他說到這裏，忽然自嘲道：“若是如此，你又同我有什麽區別？”

說著，忽得厲聲吼了起來：“你這猴子，若是膽怯，就不要剜心，手、足、眼睛、耳朵，皆可一試。須知你既以修煉成仙，別的無事，斷了尚可長回來——只這顆心再無第二次機會了吧？你比還是不比？”

小和尚忙道：“悟空呀，這妖怪詐你，別信他呀。我們不比了，不比了……”

豬八戒也道：“就是，那西天的神仙哪一個將你我放在眼裏，師兄你充這個意氣做什麽。何況諸位菩薩路途遙遠，若不是當即拋下一切來救你，哪兒能救得下來？你沒了心，一時半刻就死了，豈不正如這妖怪的意！”

孫悟空咬咬牙，盯緊大仙道：“我若贏了，你待如何？”

虎力大仙狡猾地笑道：“我便也剜出心來，與你比試。不過你若是沒這個膽量同我比，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西天遙遠，蕓蕓眾生，你如何知道你就是那個特殊的人呢？何苦為了一時意氣，把命賭上，是也不是？”

孫悟空靜下來，一言不發地站著，低垂了眉眼，似在細細思量什麽。

虎力大仙回頭對著兩個師弟笑道：“看嘛，什麽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孫悟空，膽子小的很麽。剛才說得真是了不起，聲音好大好響亮，怎麽，到了如今卻怕了？”

羊力大仙道：“怪不得他，他與螻蟻眾生有何區別？既然是螻蟻眾生，自然保命要緊。大話能說便說，不能說，躲著麽。”

三個妖怪正聚在一起仰天大笑，笑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從容而又平靜的聲音：“南海觀音。”

三個妖怪一僵，回頭看去，只見孫悟空平靜地站著，仿佛說出這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平常無奇：“你不是讓我選一個麽？”

“我選南海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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