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女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茫然的黑, 在無邊無際的黑影子裏, 一點慘淡的白浮了出來, 是那瘦長的身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出去了。

龍女動彈不得, 只得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周圍，入眼是一個昏暗潮濕的洞穴，嶙峋的石頭從山壁間突出來, 洞穴的盡頭是一面閃著光火的墻, 無數的瓶瓶罐罐嵌在石壁之中, 透明的材質裏透出微弱的光芒，如同無數只眼睛, 在黑暗中靜靜望著她。

這時, 玄鏡又進來了, 他依舊是那副模樣, 只是少了那個大草帽，龍女想起他背後的模樣, 登時心底一寒。

他端著一碗水走過來, 伸出手, 輕輕在她額上碰了碰，溫聲道：“醒了怎麽不出聲？”

他說著，將水放下, 將她的被子掖好，柔聲道：“我已經盡了力, 可是那小神仙的修為不淺，魂魄無法離體，你先起身看看適不適應這具身體，若是不適，我再去尋。”

龍女正要開口，卻忽然發覺自己動彈不得——真是怪事，她明明可以看見東西，可以感受到一切，竟是半分也動不了！

無論她如何掙紮，依舊沒有任何效果，巨大的恐懼在心底升起，就在此時，她陡然聽見自己的口中發出一個聲音來！

明明是她自己的聲音，卻是別人的話語：“你膽子可真夠大的，觀世音的弟子也敢騙？”

玄鏡道：“若不是你的魂魄越來越散，連妖的身子都裝不住，何必冒這般大的危險來？”

那女子懶懶地倚在床上，道：“怎麽，嫌棄我了？”

玄鏡微微蹙眉，道：“我哪裏——我只是覺得若是這般下去，日後遲早魂飛魄散，我早就勸過你，不如去地府入了輪回，以後我再去接你——”

女子往他懷裏一倚，道：“我不要，總是困在一個人的身體裏，多沒勁。我和你說了這次我想換個男人的身子，你怎麽還是帶了個姑娘回來，也是有意思，我以前只要美的，如今想換個醜的，你去尋給醜仙 給我唄？”

玄鏡伸手捋著她的頭發，輕聲道：“太危險了。”

女子仰起臉，撒嬌道：“可是我想要嘛！”

玄鏡猛地站起來，那女子倏然不備，頭一下子磕在床沿上，龍女也感到一陣劇痛傳來，她捂住了頭，怒道：“你又怎麽回事？”

玄鏡背對著她，似是隱忍著什麽，半晌，終究只是道：“我累了，你先休息吧。”

他轉身向洞外走去，女子忽然揚聲道：“等一下！”

玄鏡停住，回頭望她：“怎麽？”

女子打量他片刻，道：“你今日怎麽還是這幅模樣？維持這假象這麽久，怎麽，喜歡這幅樣子？”

玄鏡的眼神猛地冷了下來，道：“不喜歡。”

女子拉長了聲音，忽得笑起來：“那你喜歡那個姑娘了？”

玄鏡望著她，眼神一瞬間變得極度失望，頭也不回地轉身去了。那女子在他身後叫道：“我和你說了多少次我不喜歡你這幅模樣，你本來的模樣比這好看得多！”

她說完這話以後，周圍的空氣猛地驟冷，一時間寒風呼嘯而至，原本就昏暗的洞裏變得更暗，忽得外面一聲響，一個渾身反光、人體模樣、甚至連頭部都是光滑的鏡面的怪物猛地撲了進來，很難說他到底是人還是獸類，半身似人的形狀，半身同獸類相似，整個身子像金屬又像鏡子，野獸一般撲到窗前，發出一聲嘶啞的吼聲來，從身體的深處發出可怖而又，模糊的聲音：“沒人會喜歡這幅樣子！”

龍女被嚇壞了，她想驚叫，想掙紮，奈何身體早不是她自己在控制，恐懼越積越多，卻全然沒有反應。

而控制她身體的人顯然對這幅樣子習以為常，伸出手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顱，甚至笑起來，道：“怎麽沒有？我喜歡你呀。”

龍女透過她的視野去看，發現她並不是在看玄鏡本身那猙獰可怖的本身，卻是在透過那鏡面照著自己——她喜歡看他的鏡面折射出來的自己的模樣。

似乎被她安撫，玄鏡猛地倒退一步，又變回那副人的樣子，依舊是英俊又出塵的形貌，只將腦後的頭發攏了攏，漠然去了。

那女子顯然不關心他去做了什麽，繼續蒙頭大睡。她睡著的時候龍女只能睜著眼睛，魂魄獨立於肉體清醒著，周圍的感覺卻被盡數切斷，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連她的夢也無法去——或許這女子並沒有夢。

像旁觀者一般去看自己日後的人生麽？

龍女苦笑。

那除了嘲諷，還能做得什麽？

一夜終於熬過去，那女子覆又睜開眼睛來，龍女眼中這才有了景象。只見她懶懶地從床上下來，走到洞外，見玄鏡依舊是那副白衣冷清的模樣，維持著那一副好皮囊。她冷笑一聲，覺得可笑，正要轉身，卻猛地頓住了腳，向那方向望去，驚恐不已。

他竟然正站在水潭邊上，靜靜地凝視著水倒影裏的自己。

竟然就這麽看了一整夜麽？

她無聲無息地倒退回了洞裏，哆嗦著手抓起案邊一根金色的棍子，把棍子抓在手裏，恐懼在心底泛起，然而不多時，這種恐懼就被極度的憤怒所替代了，她猛地抓起案上的一個碗，狠狠向地上摔去，龍女只聽見她在心裏吼：可笑，可笑，不過是一面鏡子，倒是開始學會貪心了！

她又冷靜下來，沒有將碗真的摔碎下去，又平靜地將碗放回原處，整理了衣襟，將武器藏在身後，從容走出了洞穴。

玄鏡聽見她的腳步聲，忽得回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阿青！”

龍女從未見過他笑得如此開心，不知道為什麽，明知他不過是一個幻想，那一瞬間心卻痛得更甚。

那笑容裏的期許和向往，如同世界漆黑也沒有關系，所有的亮都在眼前，如此地喜悅卻遠比憎惡還要鋒利，割傷了人心。

那名叫阿青的女子道：“你喜歡這幅樣子？你若是喜歡便留著吧，難得見你喜歡什麽。”

玄鏡低頭去望水裏的倒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也不是喜歡這幅樣子。”

過了片刻，他似乎試圖分清心底的情感，失神地自言自語道：“只是想看看別人喜歡的樣子是什麽樣子。也不是很喜歡她，也不喜歡這幅虛景，只是好奇她喜歡一個人時的感覺……”

他仿佛一個孩子，正在看著什麽新奇的事物一般，伸手去碰那水裏的幻影：“這種感覺很喜歡……”

然而他還沒碰到水裏的樣子，阿青猛地揚起手裏的金棍，用力向水面砸去！

玄鏡整個人痛苦地抽搐起來，去觸碰水面的手竟然如同冰一般碎裂開來！

嘩啦一聲，整個手臂都碎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倒退了一步，喝道：“阿青！你瘋了？”

阿青冷笑：“你才瘋了吧？”

“你真以為這個小神仙喜歡你？她不喜歡你，沒人會喜歡你，他們甚至連你變成的那個幻象也不喜歡，他們只是喜歡自己而已！”

看著他痛苦地在地上蜷成一團，阿青舉著棍子走過去，對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怎麽那麽貪心啊？她不過是對你好了一陣子，你就以為你變成她喜歡的樣子她就會喜歡你嗎？你看看清楚！”

“她只是想把她失去的一切都從你身上找回來而已，你看得遠比我清楚吧？那個小神仙，不過就是個可憐蛋，想有人關註她愛護她，甚至就算不是你，就算任何一個人，有什麽區別？”

她將棍子壓在玄鏡的頭上，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最好看清楚，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喜歡你，明白了嗎？”

玄鏡咬牙忍著痛，忽得低低笑起來，那雙好看的眼睛擡起來，深深望著阿青，眸子裏卻是悲傷的神色：“不。”

仿佛說出這話，遠比傷害別人還要更強烈地傷害他自己一般，他一字一句地說著：“你從來就不在乎我。”

一行淚沿著他的一邊臉頰落下，淚水劃過的一瞬間，他原本虛化出的美好的幻象又變回那個猙獰可怖的鏡面，聲音變得嘶啞難聽：“你只是喜歡我映照出的你自己的樣子。你甚至都沒有正眼看過我。”

阿青聞得這句話，嘴角的笑挑的更冷：“那就不怪我了。”

她說著，手裏的棍子裹挾著千斤之力狠狠向他頭顱砸去：“養了幾千年的狗，竟然也不聽話了。”

然而，這根棍子卻猛地被她自己的另一只手接下了。

骨骼碎裂的響聲傳來，兩股勢力在同一個身體上扭轉，一雙眼睛猛地呈現出異色來，仿佛正在撕裂整個身體。

“跑。”

一樣的聲音，卻是不同的語氣。

玄鏡猛地擡頭，見她一只手劇烈地掙紮，另一只手卻死死地抓住棍子不放。

龍女用最後的力氣喊了出來：“我讓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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