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龍自己破殼爬出是第二日清晨的事。

哪咤睜著個大大的烏眼圈，怕驚醒懷裏睡熟的敖丙般，小心翼翼探出手指戳了下眼前胖胖的小龍。嬰龍嚶嚀一聲，擺了下尾巴，把上頭的黏液全然甩到哪咤臉上。

又濕又腥。

哪咤故作兇狠地瞪了它一眼，嬰龍回以烏溜溜的大圓黑瞳，霎時把他軟化。他舒出一口氣，起身安置敖丙，隨即從桌上的針線盒裏翻出塊布角料，沾濕後罩在嬰龍身上為他擦去剩餘的黏液。

嬰龍全程睜大眼睛，不掙紮也不順從，就這麽任由哪咤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偶然碰到頭上的小角時，才發出輕微的顫動。

“你們龍族都怕人碰角的？”哪咤笑。

換上新衣（其實就是往身上裹了塊布）的嬰龍趴在籃邊好奇地看著哪咤來回，爪子在籃子上蹭了又蹭，覺著有些無聊，又躺倒在軟布墊上滾來滾去。

敖丙醒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

他有些驚訝地喚了一句，嬰龍充耳不聞，繼續在籃子裏翻滾。

得知孫兒破蛋出來的李靖夫婦急慌慌趕來，殷素知捧起嬰龍又是親又是抱，甚是親昵。李靖慈愛地撫摸嬰龍的脊背，問道：“是男蛋還是女蛋？”

敖丙微怔，很快回答：“是雄龍。”

“怎麽看的？”殷素知來回檢查，“沒見有男娃娃的東西。”

“他脖子上有逆鱗，雌龍沒有。”敖丙解釋，“但父王說過我們出生時都是嬰孩模樣，不知為何孩兒卻是龍形。”

殷素知笑道：“這才說明我孫兒是特別的。”

“也許真是如此。”敖丙也跟著笑。

二人在屋內坐了一會兒，各自因故離去。

敖丙餵嬰龍喝了大半杯水，抱他回籃子休息。一碰到軟墊，嬰龍立刻像蝦一樣蜷縮起來，拱到香噴噴的小被子裏開始睡覺。

望著父子倆如出一轍的睡相，敖丙抿唇笑開。

午飯過去好久，哪咤慢騰騰地坐起，忽然想到什麽，停住伸到一半的懶腰，赤腳踏在冰涼的地上，奔到竹籃前。

嬰龍比他早小半刻醒來，正在撓竹子，聽到哪咤的招呼，吱溜一聲縮回小被窩。鉆出的一點點龍角微微擺動，像是在探測對方動作，哪咤輕手輕腳靠近，用指腹碰了下那淺藍色的小物。不等嬰龍反應，自兒個倒先抖了抖。

等他抖完，嬰龍緊隨其後地顫了顫，而後把這最後一點可見之物也都收回去。

“他是討厭我了嗎？”他頭也不回地沖進屋的人發問。

敖丙放下手中托盤，道：“可能有點怕生，又或許是才醒，心情不佳。”

“怎麽能怕我？我是他爹。”

“你說這話不覺得嘴巴疼？”敖丙笑，招呼他來吃飯，遞上筷子繼續說，“這家裏，抑或者這三界之內，屬你最愛戳他。你說，他不惱你還能惱誰去？”

哪咤送菜的手一頓，“那，那我以後盡量不戳他？”敖丙擡眼看他，溫聲道：“盡量？”

“不是盡量，”哪咤嚼巴著口中的菜，另手比出三個指頭，“是必須。我必須不戳他。”

敖丙輕笑。

“那如果違背誓言呢？”

“就讓我當晚，不，是睡三晚的蓮花臺。”

敖丙頷首，朝他碗裏放入一塊肉，偏頭對籃子處說：“孩兒，出來同你爹行禮罷。”

“還能行禮？”哪咤詫異，趕忙放了手中碗筷。

只見那嬰龍伸出個腦袋，四爪均搭在籃子上，盯著哪咤看了大半晌，直瞧得哪咤脊背有點發涼，才哼唧一聲。

哪咤還想細聽，他卻把身子重新縮回。窸窣聲響之後，似是用後背對著他們。

“這就是你說的行禮麽？”哪咤有些興奮地說，“比我們還有天界那群神仙的簡單多了。你們龍族還真是聰明。”

敖丙哭笑不得，只好低頭繼續為他夾菜。

哪咤這麽開心，怎麽好告訴他，孩兒方才的行為其實連第一步的第一步都算不上。

一只手在他眼前搖擺，他下意識攥住，對上哪咤咬著筷子疑惑的臉。

“怎麽了？”敖丙問。

哪咤擰著的眉舒展開，“沒什麽，只是喊你好幾次沒回應，以為你又出神魄回龍宮。”

“暫時不需要回去。”敖丙笑了笑，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飯，“但過些日子就說不準了。”

哪咤哼哼兩聲，低頭繼續扒飯。

是夜。

敖丙在衣櫃裏翻找可用的小衣服，著哪咤帶嬰龍去洗澡。嬰龍還在與周邊的竹子做鬥爭，一感覺有人將他抱起，猛地哼唧一聲，在哼唧聲落下的同時，尾巴尖被輕輕捏了一下，霎時整個龍都軟了下來。

水溫正好，用小瓢澆在身上時，嬰龍會不自覺地開始抖動，雙眼微瞇，四爪松松搭在盆沿，顯露出自在與舒適的狀態。

等水漸漸轉涼，哪咤慌忙挽袖把還在享受的嬰龍撈起，裹在軟布中，自尾巴朝上擦拭。敖丙取來的小衣服只夠遮擋一半龍身，思來想去，臨時用一塊巴掌大小布包住剩餘部分，只露出點尖尖。

“這個帽子倒是挺合適。”哪咤笑著看兒子頭上的紅帽子，上繡兩個大大的龍眼，因著針線活不到位，一只眼略微偏斜，瞧著有些滑稽。

敖丙辨不清他在誇還是貶，只道：“晚上涼，你早些抱他去睡。”

話音剛落，嬰龍哼唧一下，咬住他的手指。

“怎麽了這是？現在就學會黏人麽？”

敖丙笑著摸了摸他的小角，嬰龍舒服地顫抖起來，又是一陣輕輕的哼哼。

“這就叫做母子連心？”哪咤問。

敖丙瞧他一眼，“父子。”

“你生了他，就是他的娘。”不等敖丙反駁，哪咤已然哄著嬰龍往竹籃走。

剛靠近籃子，嬰龍倏地含住哪咤食指指節，尾巴晃得像撥浪鼓。哪咤輕拍了下他的屁股，他趁機搖得更猛烈，整條龍一抖一抖的。

“兒子，你是不是餓了？快，沖你娘叫喚一句，有奶吃。”

敖丙險些跌倒在浴桶邊。

“興許是還不困，你便陪他再玩一會兒。”

哪咤應下，一把將裹得只露一雙眼的嬰龍放到桌上，雙手放在自己臉上，玩大門開合的游戲。門開時，嘴裏呼嚕作響；合門時，學著老公公的語氣說一句‘讓我看看是誰在敲門’。

鬧得嬰龍直晃身子，嘴巴魚一樣地張合，最後不安分的小尾巴還跟著哪咤的動作搖來擺去。

經過好些時候，嬰龍的動作緩慢下來，眼皮逐漸向下耷拉，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哪咤伸出手碰了下他的前腹，在他的印象裏，這兒是龍族的薄弱點。然嬰龍毫無動靜，他心知是真的困得沒有知覺，於是手掌一撈，把嬰龍抱到懷裏。

入籃時，嬰龍身子一滾，正好滾到被子當中，拱起個頗為明顯的弧度，而後露出小小的嫩嫩的龍頭。

哪咤低頭親了親他的角，溫柔地說：“睡吧兒子，祝你做個美夢。”隨即轉身替敖丙擦濕發去了。

嬰龍安安分分睡了半個多月竹籃，眾人以為能睡到他化出人形為止。沒想到龍的心思不能亂猜，後來的某天這李家長孫龍就開始鬧起了脾氣，無論怎麽哄怎麽陪他玩鬧，就是不肯回籃子裏睡。

看著眼睛都快睜不開卻還是執意抓著籃把不願意進被窩的孫子，殷素知實在下不了狠心，一邊摸著嬰龍的脊背，一邊轉頭對正在戳盤內酥餅的哪咤道：“要不你們就順他的心，換個地方讓他睡？”

哪咤道：“換過了。我帶他在屋子各個角落都走了一遍，能睡龍的地方我都試著讓他躺過，連山海圖的蓮花臺都靠過，就是不肯。”

“這……”李靖聞言倒是犯難了。

他這大半輩子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還真是頭回遇上這樣的狀況，可比捉妖打怪惱人多了。

“丙兒呢？他怎麽不在？這是他肚子裏掉下的一塊蛋，自然比我們清楚孩子在想什麽。”殷素知不解，撫摸嬰龍的力度微微加重。

“丙兒回龍宮找他父王了。”哪咤手插褲兜，晃悠悠地走過去，在殷素知的驚呼聲中揣起嬰龍，低頭道：“我看看。哭了？兒子不哭，爹帶你去看雲。”

他走到窗邊指著天，“你看那朵雲，又大又圓，是不是很像爹的乾坤圈。”

聽到自己名字的乾坤圈咻地一聲飛到窗臺前，直挺挺的，看著比府裏那棵槐樹精還要神采飛揚。

“你看，這就是乾坤圈。乾坤圈，跳個舞給小主人看看。”

乾坤圈沿著窗臺滾了一圈，意思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那你就轉圈，或者變出你的兄弟在天上耍著玩。”

說這時那時快，乾坤圈晃動身子，連著變幻出多個自己，挨個在半空開始轉圈圈。嬰龍耷拉著的眼皮漸漸擡起，眼裏漸漸重綻光輝，口中咿呀咿呀地發出聲音，小爪子開始朝乾坤圈揮動。

“我在想，”一直安靜喝茶的太乙真人陡然發聲，驚了李靖夫婦一跳，“要不就讓小龍娃跟著哪咤他們睡罷？小時候哪咤也總愛啼哭，但自李總兵帶他去房裏睡，我就很少聽到他的半夜哭聲。雖說這是未來的龍神，但現在也就是個沒牙的小奶娃，敏感得很。”

李靖想了想，看向還在逗兒子的哪咤，“真人的建議或可行。哪咤，今晚就先讓他跟著你睡，若還是啼哭，我們再尋新的法子。”

哪咤點頭。

又坐了一會兒，李靖夫婦及太乙真人離房去歇息。

哪咤簡單擦洗一回，後仔細為嬰龍洗澡。在嬰龍快要出浴時，他想到什麽，喊道：“丙兒，兒子的衣服……哦，丙兒還沒回來。兒子，你在這再喝幾口水，爹去給你找衣服。”

嬰龍嚶嚀一聲，似是答應。

哪咤這才起身前去衣櫃翻找。不一會兒，自衣櫃角落翻到個小包袱，裏頭都是做好的小衣服，他捧起就要返回，剛一轉頭，登時楞在原地。

“兒子？”

只見那小木盆裏端坐著一個赤條條的男嬰，額上立著看似軟軟的小角，胖乎乎如藕一樣的手臂正不住拍打出水花，嘴裏還跟著發出歡叫。

“哪咤，我從父王那兒得到回答了，孩兒他……誒？”

剛踏進半個身子的敖丙也楞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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