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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往事如煙慧劍尋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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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黎明,月已沈盡,黑暗中只見藥園裏四處一片狼藉,腳下不知深淺,歐陽濼想起離開時此地還是一片繁茂,不禁有些傷懷。

木松柏只顧埋頭往裏走,連聲招呼也不打,他最近是越來越反常了。

推開屍房的門,陰寒更甚,歐陽濼扯住木松柏的袖子,他看她一眼,並不說話,摸索著將油燈點了,舉著向樓下走去。

歐陽濼疑惑更甚,道:“木木,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麽?”

“馬上就見著了。”

樓下屍房裏,仍是兩具棺材,和之前所見並無不同。木松柏走向其中一具,站定不動了。

他的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冷肅,甚至帶著兩分殺氣,歐陽濼忍不住有些膽寒,低聲道:“怎麽了?”

“打開它。”

“打開……它?”她心裏害怕,不知道為什麽木松柏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他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用更冷的聲音再一次說道:“打開它。”

歐陽濼都快哭了,手顫顫巍巍,向前伸去,還未近前,木松柏卻搶先伸手,一股渾厚的真氣透掌而出,棺蓋魚游向前,棺中人容貌立現於前,歐陽濼驚呼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只見棺材中白鋪紅背,中間靜躺著一位女子,樣貌精致,打扮雖不甚華貴,卻自有一番韻味,不像是個死人,卻像是落入凡塵的仙女,不小心睡著了。

歐陽濼雙手顫抖,撫上她的面龐,喉嚨已經哽住,試了好幾次,勉強喊了一句:“夫人。”

此處躺著的,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芙蓉夫人!

木松柏冷冷站在一旁,看著眼前一切無動於衷,歐陽濼終於調整好情緒,問道:“木木,這是怎麽回事,夫人為何會在這裏?”

木松柏冷道:“當然是因為她傻。”

“……”

“好端端的人不做,偏偏躺在棺材裏,不是傻,又是什麽?”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能釋懷。歐陽濼問道:“原來小淩並未說錯,你我在莫留山上遇見,果然並非巧合。木木,你到底和夫人是什麽關系?”

“你覺得我們是什麽關系?”

歐陽濼看著木松柏,似乎想要從他臉上得出一個答案,空蕩蕩的屍房中卻突然傳出一個聲音:“你總算回來了。”

歐陽濼嚇得一哆嗦,挨到木松柏旁邊,顫聲道:“木木,你聽到了嗎?”

潛意識中,她竟還是無法對他設防,他看了一眼抱著自己胳膊的女子,搖頭嘆了口氣,將她撥到一旁,慢悠悠向裏走去,向前一樣打開那扇和墻體混為一體的門,放進來一陣山風,也拖進來兩個人。

兩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連青留和桑姨。

“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當然是我把他們弄過來的。”

歐陽濼想起剛才他打開棺材的那股真氣,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自己一直信任有加的朋友:“你會武殺術?”

“當然。”

“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向她走進兩步,她便退後兩步,直到脊背緊緊挨著棺材,再無處可去了,他才緩緩道:“小濼,不是我想做什麽,是我們想做什麽。”

他指著棺材中的女子,道:“你敬愛的夫人,一直把你當女兒一樣看重的夫人,為了你,不惜被人種下猝死蠱最後投身火海的夫人,這個傻丫頭,她是我的親妹妹。”

這句話,冰錐一樣砸在歐陽濼的頭上,她一時被砸得有些暈,良久,才從震驚之中醒轉,道:“你說什麽?夫人,是怎麽死的?”

她難道不是死於一場意外的火災嗎?什麽猝死蠱,為何要投身火海?

木松柏眼睛毒蛇一樣盯著坐在地上的兩人,恨道:“當然不是意外。你們害了那麽多人,多少人的人生被你們弄得粉碎,現在居然還想著逃走,莫非你們還癡妄著過一些雲淡風輕的好日子不成?你們當真以為,所有人都像麗娘一樣,再無親人可盼,也無人前來替她討要一個公道了嗎?”

說著,他的臉,已經湊到了兩人的臉上,眼光如炬,炙烤著他們的靈魂。他意猶未盡,繼續道:“天底下,只有紅鈴最珍貴,別人的女兒,別人的妹妹,莫非就全是草芥,是用來任你們糟踐的?”

“你們想不想知道,現在紅鈴已經成了什麽樣子,我且好心告訴你們吧,即便你們騙到了解毒之血,她也已經成了整個蠱族的罪人,成了亡族滅種的替罪羔羊,這就是你們的報應。”

桑姨臉上一驚,道:“怎麽回事?你不要動她,都是我們的錯,跟她有什麽關系?”

木松柏笑道:“你們口口聲聲為了她,那讓她來承受這份結果,倒也不失公允。她的結局已定,現在,你們且來看看自己的結局吧,說,你們到底設了什麽毒計,讓芙蓉落入了你們的圈套的?”

桑姨道:“人都死了,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你殺了我們吧。”

“想死?”木松柏道:“今天若你們不讓我痛快了,我可以讓紅鈴死得更難受一些,你覺得我做不做得到?”

桑姨面有懼色,須臾便道:“你想知道些什麽?”

“你是怎麽找到她的,就從這裏開始說起吧。”

“都是巧合,”桑姨道:“你的妹妹十分聰明,她把他們藏得很好,別說是我,連十三長老也完全找不到半點訊息。然而,因緣巧合之下,卻還是讓我碰見了他們。”

“你以為我會信?”

“公子,由不得你不信。天底下要發生的事情,是怎麽也會發生的,要碰見的人,也終究會碰著。”

“……接下來呢,你做了什麽?”

“我若說自己其實做得不多,你相信嗎?”

“妖女,我的耐心有限,你若再信口開河,咱們便不說了罷。”

桑姨卻笑了一聲:“如你所說,我這一生,殺過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值得我放在心上的,卻沒有幾個。她是首當其沖的一個。”

“我們原本想著她應該是個厲害的對手,設計了很多方案才敢找上門去。然而,我卻萬萬沒有料到,她竟然那般好對付,隨隨便便下了條蠱,她便中了;甚至還意外出現了一場大火,把整個園子都燒了,連罪證都一並掩藏了。”

“我回去之後把這個告訴青留,連他也覺得一切順利得有些出奇。”

“四年之後,我才知道,青留當初的懷疑並沒有錯,”桑姨自嘲道:“而我當初錯得有多離譜。”

“這不過是她的金蟬脫殼之計而已,十年前她用兩具屍體騙過了我,十年之後,她故伎重施,只不過這一次,她用的是自己的屍體。她確實是厲害的對手,我輸了。”

木松柏卻覺得荒謬,哈哈笑了起來,道:“你輸了?可是你畢竟還活著,而她呢,她已經死了!死了能算什麽贏?”

桑姨卻非常認真地嘆道:“怎麽不算?她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你知道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讓我羨慕得要發瘋。死有什麽關系,朝聞道夕可死也,有什麽值得可惜的!”

木松柏道:“不可惜嗎?那活著的人呢,活著的人該怎麽辦?”

當他沖入火海,卻只能看見她像一條蛆蟲那般垂死掙紮,疼痛使得她已全然顧不得體面;他把她抱入懷中,卻發現她已認不出自己,只顧著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抓咬自己的身體,看過她這副樣子,他還如何能安然無事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歐陽濼眼看這木松柏已經變得扭曲,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木木,你還好吧?”

木松柏茫然看著她,總算認清她是誰,道:“你看到了吧,是誰殺了芙蓉,你想不想給她報仇?”

“所以,你才將我帶到了這裏?”這就是他想讓她看的東西?

不知從何處,他突然逃出來一把斧頭,小巧而精致,遞到她面前,道:“殺了他們,用這把斧頭。”

她接過斧頭,道:“它,你不是說,它已經丟了嗎?”

“沒有丟,我藏起來了。”

“為何?”

“因為,沒有到用它的時候。”

而現在,已經到用它的時候了。她拿在手裏,瞬時覺得它有千斤重,自己竟然有些拿不動。

桑姨卻道:“你何必為難她,自己動手,不是更好嗎?”

木松柏笑著問歐陽濼:“你覺得為難?”

她不置可否。

木松柏道:“她可是為了你死的。你知道剛才那賊婦人說的‘他們’是指誰嗎?就是你和歐陽寧啊。你難道還聽不出來,你們根本不是芙蓉隨便撿來的孩子,而是她費勁心力從賊人手中救出來的?”

歐陽濼遲遲不願意動手,顯然觸動了他的神經,使得他開始口不擇言:“你知道芙蓉是誰嗎?她原本可是洛雲派東木令唯一的女弟子,精通醫術和蠱術,你瞧著我的蠱術有些厲害吧,不瞞你說,我都是按照她的筆記自學的,功力可不及她十分之一。”

“為了救你們,她不惜隱姓埋名,在橫瀝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最後為了你們,像一條臭蟲一樣被人碾死了。現在,你竟然連替她報個現成的仇,都不願意嗎?”

歐陽濼踉蹌向前,舉起斧頭,卻最終又放下,嘴裏反覆道:“我……我……”

“你下不去手,嗯?”木松柏拍著手大笑,道:“芙蓉你這個傻丫頭,你且看看,你做的這是什麽破事。為了別人連命都不要,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說到最後,他扶著棺材,嚎啕大哭起來。綢繆這麽多年,仇人已經跪在面前,她也已經找到,心裏為什麽竟這樣難受,這樣的空蕩。

芙蓉,你安心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可有想過你的哥哥,那個從小和你打鬧到大,那個一夕之間變成了大人的哥哥?你若想想他,能否不要離開,能否不要選擇走上那條不歸路?

夜風淒淒,從懸崖之下盤旋而上,像吹著一曲哀樂。木松柏將連青留和桑姨推到懸崖之前,斧頭已到了他自己的手上,他已經變成了即將行刑的劊子手。

歐陽濼木然地站在後面,耳旁還在回蕩著那些話:“夫人為了救你們費了很大的苦心,為了你隱姓埋名十年,為了你死得那樣慘,你竟然連替她報個現成的仇都不願意……”

連青留一直不言不語,他的靈魂似乎也同身體一起被禁錮住,此時被夜風一吹,似乎有了些松動,嘆了一口氣,望著天邊的啟明星,道:“桑若,我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是這樣死去的。”

桑姨笑道:“怎麽,你不願意和我一起死?”

“不,當然願意,”他怎麽可能不願意呢,只是,他嘆道:“我們這一輩子,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好在,我也終究不必再想了。我們終歸已經可以一同到地獄裏去享享福了。”

桑姨道:“是咯,別人都道地獄苦,豈不知人世間的苦若嘗盡了,會讓人連地獄都憧憬的。木公子,你動手吧。”

兩人都閉上了眼睛,風吹動他們的頭發和衣袂,身軀卻挺得筆直。

木松柏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斧頭,剛要揮下,卻聽歐陽濼猛然喊道:“木木!等一會。”

木松柏回過頭,歐陽濼從他手裏接過斧頭,道:“讓我來。”

她將他推到一邊,斧頭的銀柄是那樣冰涼,她在心裏給自己鼓勁。

她不能讓他動手,不知為何,她知道夫人肯定不希望看到這一幕。她曾經不止一次和她說過一句話:做事救人,講究的就是一個心甘情願,若是心有雜念,壞了心情,那就得不償失了。

她無法以此進行辯解,就像她無法否認眼前的這對夫妻造孽太多。她不能勸木松柏放手,那對他實在太過殘忍,那就讓她來動手吧。

夫人,你能懂我的。她在心裏反覆說道,慢慢舉起了手中的斧頭。

寒光一閃,一個聲音大聲喊道:“且慢!”

斧頭停在半空,歐陽濼悄悄往後一瞥,木松柏雖然面帶不悅,卻好歹沒有發火。

桑姨道:“你可知道,這把斧頭是誰的?”

歐陽濼道:“我……不知道。”

桑姨聲音變得非常和藹:“你記住了,這是你父親的遺物。”

說完這一句,她回過頭來,望向木松柏,道:“只要我們死了,一切也就結束了,對嗎?”

木松柏顏面如霜,不置可否。

桑姨輕笑一聲,繼而顏面一冷,猛然向連青留撲去,抱著他一滾,兩人如斷線的風箏,向懸崖之下墜去——木松柏和歐陽濼皆是大驚,一同向前伸出手,卻連半片衣袂都撈不著了。

寒風刺骨。崖邊,兩人皆久久無言。歐陽濼心裏不知是喜是悲,腦海裏一會想到夫人,一會又想到這對剛剛逝去的夫妻,既覺得荒謬,又有些不可思議。木松柏站在她的身邊,他處心積慮這麽多年,只盼望著這一刻的到來,而事到如今,他卻沒有絲毫興奮高興之情,只想找個無人的角落,痛快地大哭一場。

林中一座新墳,木松柏和歐陽濼跪拜禮畢,站起身來。

嶄新的墓碑上,雕刻著夫人的閨名,木芙蓉,鮮艷且脆弱的花,和記憶中那隱忍包容的女子一點都不像。歐陽濼擦幹眼淚,道:“木……師叔,你和我講講夫人好嗎,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木松柏輕笑,眼裏似乎看到一個總著一身桃紅色紗裙的女子:“她麽,其實就是一個討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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