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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古墓同行霽雲初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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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一推,秋千蕩了起來,越蕩越高。

然而,到了一個高度,不再上升,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很是平緩。

他的手慢慢開始放松,眼睛也睜開來,感受著臉頰旁的風,看著眼前掠過的山景,一樹野牡丹在遠方開得如火如荼,一些鳥在林中竄來竄去。

自由。

耳旁傳來她咯咯的笑聲,她喊著:“歐陽靜,好玩吧 ?”

他沒有說話。

她笑得更大聲了,又唱起她那首不著調的曲子來。

許久,他們並排坐在崖石邊上,望著前方的秋千,各有所思。

歐陽濼轉過臉,看著他慘兮兮的下巴,道:“歐陽靜,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大不了,我以後都聽你的,真的真的再不帶毒蟲回來了,好不好?”

那條通體翠綠的蛇卻突然慢慢游了過來,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腿,向她胳膊上纏去。

歐陽濼尷尬一笑,又道:“小翠例外,小翠是蛇,不是蟲。”

歐陽靜瞥了一眼,調轉過頭,靠在崖石上,閉上了眼睛。

歐陽濼的笑容也瞬時收了,臉上浮現出一絲擔憂,她知道,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傷情進展緩慢,他原本有一絲好轉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了。

她卻既無法去安慰,也無法去勸導。

安慰和勸導總用在受傷時,但那是可愈合的傷;他受的傷,卻已和死沒有什麽兩樣,因此,安慰和勸導對他而言,無疑就是一把鹽,甚至是一把刀。

夜間,他躺在棺材裏,看著天上的星空發呆,耳旁突然傳來隔壁棺材裏歐陽濼的聲音,道:“真舒服。”

意料之中未得到任何回應。她繼續道:“歐陽靜,送你來這裏的人,是不是特別聰明,人也特別好?”

想當初兩人初來乍到,有一次她開玩笑,竟輕易便推開了一口棺材的棺蓋,發現裏面裝的竟然不是屍體,而是一整棺材的大米,訝異驚喜可想而知。

隨後,她便打開了所有的棺材,果不其然,裏面皆裝的滿滿,物品囊括米面臘腸、鹹魚幹果、油鹽醬茶、換洗衣物,歐陽靜現在躺著的那口棺材裝著一套厚厚的被褥——暗道設計之人之心細如發,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他準備的這些東西,足足可以讓他們在此坐吃山空一年有餘。而也幸虧有了這些東西,歐陽濼這半年來,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必為生計操心。

想來,三年來自己最舒心的一段時光竟然在這樣一個千年古墓裏渡過,說出去可能都沒有人肯相信吧?

這都拜那神秘的暗道設計之人所賜啊。這人到底是誰呢歐陽濼心中自然十分好奇。

但是,歐陽靜當然不會告訴她答案。

她等了一陣,有些困了,閉上眼睛,道:“歐陽靜,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沈默。

她嘆了口氣,道:“明天,修好輪椅後就去。”

他睜開了眼睛,卻仍然沒有說話。他不需要說話,她從來也不會真正聽他說話。

耳旁已經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他,卻再次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

幽湖居坐落在一片湖水之中,湖面幹凈澄澈,一眼可以望穿湖底,湖內既無蓮荷水草,也無魚蝦嬉戲。一條浮橋徑直通向湖邊。

湖畔卻是林樹成蔭,花團錦簇。在那簇簇擁擁之中,一個小巧的涼亭像位娉婷的少女,嬌嬌俏俏掩在其中,四周重重圍著粉色帷幕,正中三個娟秀小字:懿心亭。

亭中,帷幕之內,一個穿戴華貴、氣度雍容的女子端坐於中,身旁圍著七八個容貌端麗、訓練有素的侍婢,她們或搖著手中羽扇,或端著一些物什,來來去去,卻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洛瑾愉跪在帷幕外面,行完大禮,道:“母親,近來安好?”

那女子一邊被侍婢伺候著,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把我上次交代的話忘記了嗎?”

上次,是十年前。她說:“此去非召,不得回城!”

語氣冷肅,不容商榷。那一年,他十歲。

十年過去了,她仍然是這種語調,好像區區十年,不值一提,母子二人,也才昨天分別而已。好像十年之後母子重逢,還不如她眼前的一捧牡丹重要。

是的,眼下正是牡丹花盛開的季節;是的,她此刻如此陣仗,不過就是要欣賞今年新開的牡丹。

“少主,夫人在懿心亭內賞花。”潛臺詞是,無事最好還是不要打擾。拜見之前,中年女侍這樣對他說過。

他素來知道自己有一個金枝玉葉的母親,從小到大,吃穿用度無不是天下最好,一雙手只能用於撫琴,插花,以及翻書,絕對不能沾染一絲塵灰,甚至不能-----摸摸她親生兒子的頭發。

但是,他卻不甘心,還想來看一看,在她眼前現一現,仿佛只是為了確認,一切都還一樣,什麽都不會改變。

他低下頭,道:“我,只是想來看看您。”

這是一直以來放在心裏的話,他已然不想再隱藏。他把手中一只玉簪遞上,繼續道:“明日是您的生辰,這是我準備的賀禮。”

為了這份賀禮,他整整在街上挑選了一下午,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忙和稱讚。

侍女從他手中接過,返回了亭內。

他見她輕瞥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專註於手中的花朵。那侍女捧著玉簪,退到後面一個不礙事的角落。她聲音輕柔,道:“以後這種東西就不要買了,須知你可是誰的兒子,誰的外甥?”

他是西金令主梁倉的外甥,是正中令主洛名撼的兒子,所以,他的母親,什麽多有,什麽都不缺。

但是,他難道不能只是個單純的兒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兒子一樣?

所以,他仍不死心,問道:“母親,可喜歡?”

她未說話。不說話,便已然說了一切。

於是,他正正身形,躬身一拜,道:“母親勿需責怪,我此程返來,乃父親所召。”

她沈吟片刻,不置可否,卻道:“聽說你在外面受了傷?”

他道:“已無礙了。”

她點點頭,道:“沒事就快點回去吧,不要惹你師父不快。”

他想問她,哪位師父,回到何處?又想著,想必她連自己有幾位師父都不知道。沈思片刻,再施一禮,道:“瑾兒明白。父親說,還有要事相商,讓我速去相見。”

“你父親……還沒見過嗎?”她問道。

“這便要去了。”他有些賭氣地回答。

“你,要小心一些……”她語音低沈,想要叮囑幾句,終是仿若不習慣,揮揮手,道:“你去吧。”

洛瑾愉穿林過樹,走得遠了,突然停了下來,郁悶地一掌擊向路旁的一顆大樹,身旁跟著的小廝催促道:“少主,堡主還等著您呢。”

他深吸口氣,平靜心緒,隨小廝走向英武堂。

他父親,洛雲派正中令令主洛名撼此刻正高坐堂上,他四十來歲,身形挺拔,目蓄精光,不怒而威,正是一派之長的威武之像。

但是,看到自己的兒子進來,他卻變得慈祥無比,連連擺手免禮,道:“瑾兒,你可算回來了,聽說你受傷了,給爹瞧一瞧,傷到哪裏啦?”

他有一瞬呆楞,似是無法接受,這突然而來的關懷。片刻才道:“都是些皮外傷,現下都好了。”

洛名撼道:“沒事就好,來人!”

一名著黑色勁衣的男子應聲閃出,拱手道:“是!”

“查得怎麽樣了?”

黑衣男子道:“此事全權交給小公子在查,屬下知道得也不多。”

洛名撼點點頭,道:“瑾瑄回來,讓他來見我。”

黑衣男子應是回位。洛名撼看向洛瑾愉道:“瑾愉,原諒爹吧,總是讓你置於生死險境,但是……但是,你是正中令少主,我卻不能把你藏在府中,讓你做一只井底之蛙。”

洛瑾愉不答。

洛名撼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每次都是有驚無險。”

洛瑾愉不願過多傷感,轉入正題,道:“爹,不知此次召我回來,所為何事?”

洛名撼道:“不瞞我兒,為父近來精力體力漸有不支,召你回來,一是你這十幾年廣拜名師,想必學有所成,另一方面,”

他笑道:“也到了為父將家傳絕學傳授於你的時候啦。”

洛瑾愉這才大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父親!”

洛名撼擺擺手,道:“吾兒不必如此,人非草木,豈能常青?終有這麽一日的。你且要不辜負為父以及洛雲派對你的一番倚重才好啊。”

縱是如何,他此時也只覺胸中一熱,拜倒在地,道:“瑾兒謹遵教誨!”

拜別父親,幾名隨從引路,轉了幾個彎,他來到一處所在。

洛府建築,整體風格以端莊穩重為主,均是地基紮實,墻體厚重,但格式簡單,實用為上。

這一處卻有別於他處。只見數十臺階之上,一座高樓巍巍聳立,琉璃金瓦,雕梁畫棟,很是惹眼。

正是少主居所-----淩雲閣!

洛瑾愉站在石階下面,仰望這金碧輝煌的建築,感覺無比陌生與荒唐。

這樣用盡巧思的建築,卻是一年到頭來,都是沒有主人,閑置在一旁的。不免讓人感嘆。

一排婢女從臺階上走了下來,均是體態婀娜,容貌秀美的妙齡女子。她們在他面前站定,深深行禮,用黃鸝鳥一般婉轉的聲音齊齊道:“少主,您回來啦。”

洛瑾愉看著眼前這群少女,又回頭看看呼啦啦跟在身後的一群侍從,很沒有真實感。

他的人生還真是兩極,就在昨天,他還孑然一身,一人一馬在黑暗中疾行,重傷初愈,饑寒交迫,只希望能留條命回到洛府。心裏甚至還隱隱擔心,不知自己如此突然回去,會被如何詰問和苛責。他甚至數次想調轉馬頭,打道回府,卻終究心有不甘。

等他終於堅定心志,人已到了洛雲城。洛雲派門人卻突然四面圍來,說是令主有令,命其速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他們說:令主本已親自派人前往長河接少主回府,不料您竟已先行離開;一路苦追,才在此遇上。

長河,正是他拜師學藝的地方。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跟著他們回到洛府,果然未被責罰。不僅如此,還如前所述,得到了父親的熱情迎接;而此刻,只要他願意,竟馬上便可躺在這如此奢華的建築裏,在一眾嬌娥美婢的侍奉之下,享受著美酒佳肴,笙歌艷舞。

人生的轉折,為何總讓他如此眼花繚亂,摸不清方向?

只是,長久的孤獨已經使得他不能再安然做一名坦坦蕩蕩、縱情享樂的“少主”了。

他點點頭,對那些女孩說道:“你們也是令主安排過來的?”

“奴婢們是。”

“你們叫什麽名字”

為首的一名身著藕粉色紗裙的女子擡起頭來,回答道:“奴婢善書,這三位妹妹分別是:善著、善載、善容;奴等四人專門負責少主的飲食起居,貼身事物,餘下各位姐妹負責其他,一般不會打擾少主,令主交代,可不必有名,待少主想起,隨便賜名即可。”

女子吐字清晰,聲音如珠玉落盤,煞是好聽。連洛瑾愉這般身心疲憊的人,心中也頓生幾許繾綣之意。他點點頭,轉身面向那群仆從,確認道:“你們四位是喚作:會明、會聰、會了,會至?”

四名隨從拱手低頭,道:“正是!”

洛瑾愉道:“這淩雲閣內,女子皆聽善書安排,男子皆聽會明調遣,大小事務,可不必報我,自行處置,可好?”

眾人皆目目相覷,那善書和會明連忙跪下,道:“少主,折煞奴婢!”

洛瑾愉擺手,道:“若非如此,我這便去回報令主,一個也不留,你們就自回去吧。”

眾人無法,只得應是。

洛瑾愉這才拾階而上,走進那寬闊的大門,負手在院內游走一圈,挑了靠近邊角的一間窄房,當做居所。

奴仆們雖然大感訝異,心中腹誹,卻也自去布置,不敢有違。

是夜,他躺在簡陋的窄床上,陷入沈思。

十年了,他的母親和父親,竟然一點都不曾改變。

父親,仍然是那個最好的父親,對他照顧有加,噓寒問暖,事無巨細;母親,也還是那個冷酷的母親,淡漠,抽離,對他不聞不問,甚至不希望自己出現在面前。

十年前,自己在家裏僅待了三天,便被匆匆送走,理由是:“覓得良師,約期莫誤。”

而這一次,自己又能待幾天呢?

自己此番回府,到底能有何作為?到底要做些什麽,才能讓他們相信,自己已然長大?

想到此處,棺材中的洛瑾愉看著天空黯星,突然嗤笑出聲。

因他想起三年前那個自己,彼時竟然是如此單純無知。

竟然還為了此等事情徹夜難眠;竟然還相信,天底下的父親和母親,心中總該有兒女一席之地;竟然一點都沒有想到那句古話:天下之事,無奇不有!

因此,竟然還真的相信,僅僅為了那樣一個如此粗淺的理由,自己會被流放至千裏之外;竟然還真的,就為了少年意氣,賭氣回家。

竟然,相信,那是,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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