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木川唯這種孩子，在孤兒院裏一向沒什麽存在感。不管是私立還是公立，這種地方都是地獄，小家夥們沒有被人系統的教育過，一個兩個都是性本惡的最恰當象征。他們無法辨別好壞，只憑著內心的欲望行事，加上沒有父母的引導，過度早熟地融入社會。

木川經常玩“冰桶挑戰”——從頭部猛地澆下冰水，孤兒院的孩子沒事情做，便找人參加此類的游戲。說是輪換制的，也就是接受挑戰的人每次都會更換，但不管木川怎麽祈禱，她總是被澆水的那個人。

後來大家的個性陸陸續續出現了，這種行為就變本加厲，因為木川的個性是「白加黑」，劇烈的高溫總是讓她的外表看上去斑斑駁駁、血肉模糊……讓人惡心。

有一次保育員問：“有誰願意帶志村一起玩呢？”

她把頭低下，而其他孩子不約而同舉手說：“老師，她身上太臟了！應該睡到角落去！”

【睡到角落去】

這是眾望所歸，即使這根本不是女孩子自己提出的，也被執行了。人類總是熱愛替他人做決定，不管那人究竟願不願意。

那時候曜變還不叫這個名字，他的本名是……記不清楚了，總之這個大她許多的男孩總是召集一群小孩子嘲笑她。他們無師自通學會了各種欺負人的方法，像是要為被社會拋棄的憤怒與壓抑找到發洩口，眼神裏透露的感覺壓根就不似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反倒如罪犯般驚人。

木川總是呆在自己的世界裏，她那時候覺得，整個英雄社會都不過如此了吧。

有點像南非犰狳蜥。

——體長20厘米左右，身體布滿了盔甲般的巨大鱗片，呈暗黃色，當南非犰狳蜥遇到危險時，它們會把尾巴含在嘴裏，把所有堅硬的鱗片都面向敵人，以保護腹部柔軟的部分，它們甚至會以這種姿勢從山坡下迅速滾下，逃之夭夭。膽子很小。

正好同樣是弱小的生物，同樣是醜陋尖銳的皮膚外表，木川應該和它很有共同語言。

山田純子是木川唯的同桌，一個有口臭和先天性唇腭裂的女孩子。她的上嘴唇缺了一大塊，能直接看見牙齦和血肉，由於營養不良，嘴巴裏老是有一股臭味。她也和木川一樣孤僻。

每次下雨刮風，天氣惡劣，原本的課外活動就會取消，山田害怕打雷，於是木川就和她一起蹲在廁所角落裏等雨停。

山田純子的外號是“臭裂口女”，木川的外號是“醜八怪大王”，外號都是孤兒院的孩子起的。其實仔細想想，小孩子的話有時還是蠻惡毒的，他們從來不吝嗇於進行最顯而易見的人身攻擊。

木川唯常常形單影只，她害怕過於熱鬧的場合，也害怕過於安靜的夜晚，沒有朋友，沒有父母。每當其他人說“我們玩冰桶挑戰吧”，她都會嚇得渾身發抖，心驚肉跳，手心出汗，眼淚外湧。

唯一值得自豪的事是，後來她發現了孤兒院的倉庫，那裏經常會堆積從外面來的人捐贈的衣服和鞋子，木川就躲在裏面，以此躲避每年的義工活動。沒有人能找到她。

等到個性稍微能控制一點，上小學後，煩惱又不一樣了。

比如福利院的院長總是在食物和藥物上缺斤少兩，衛生問題也並不重視，尤其是私立建設的，更沒有安全保障。於是小學一年級那年，孤兒院裏的孩子有很大一部分都開始拉痢疾，傳染再傳染，死了很多人。包括山田純子。

木川有一雙白球鞋，不過穿得太多次已經泛黃變黑，破破爛爛。有一次上體育，這雙鞋開膠底掉了，全班的同學都哄堂大笑，她低著頭在塑膠跑道邊上站了一整節課。

後來就不太敢和人說話了。

又比如長期脫離社會，對任何的明星偶像動畫片之類的話題一無所知。後座的男生在作文裏比喻：我前桌的女生，長得很像一只青蛙，也不說話，成天就知道呱呱呱。

被老師評為優秀作文，在全班面前朗讀，導致她更不敢和人直視了。

木川唯在小學三年級之前的人生信條便是：活著不如死了，死了也別給其他人添麻煩。

再等到那件事徹底爆發的時候，木川剛好處於三升四的暑假，「白加黑」徹底演變，那一年的多事之夏給她帶來的巨大沖擊甚至可以媲比後來的海賊王事件。

——是她一生最初的轉折點。

搶走他們的個性、澆汽油放火、跳七樓、被救、轉院轉學、直到遇見她。

木川唯長大後常常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黑歷史，然後她總算明白一件事：孤兒院的“冰桶挑戰”其實根本沒有輪換一說，她從未參與到這場合群的游戲裏。所以當她躲進倉庫，他們就找不到她，並非因為真的找不到，而是這場游戲本身就是欺淩，沒人真心想去找一個受氣包，在不需要拿她減壓撒氣的普通日子。

山田純子從來沒在雨天和她說話，保育員也沒有問過她想不想和大家一起玩，南非犰狳蜥是以家庭為單位群居，和她毫無相像之處。

木川唯漸漸覺得，性格孤僻也沒什麽了。

她上了新的小學，有了「溫度」「空間跳躍」等等能力，基本不會出現被燒成黑炭的故事情節了，到新的福利院，交新的朋友，被新的人撫養。

她自認為經歷了許多打磨，卻始終無法變得圓滑，變得更討人喜歡。

——“跟我姓吧，就叫木川唯，好嗎？”

女人給了她名字，自此世間再沒志村有為。她會做烤餅和咖喱，會讀漫畫書，用草莓味的護手霜，有壁龕的逼仄房間，溫暖的體溫。

木川曾經想過，如果有母親的話，應該就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地獄。

太好的東西會被神明奪去，哪怕垂下的蜘蛛絲都被收走，剛剛握住透明纖線的邊緣，它就在眼前啪地斷裂。像煙花和肥皂泡。

她殺人了。

她又轉學了。

她休學了。

她又被收養了。

她被政府監視了。

她可以去別的世界。

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只有一件事讓她後悔。

國三的某天放學，她說：“……如果你只是為了這張臉，那麽趁早結束吧，別浪費時間了……”

然後撕碎了對方的信。

那時候，在夕陽照耀的班級內，後門口的幾個女生，不知道是忘記帶東西，還是社團結束後又折返。總之有人看著這樣的場景，木川渾身都不自在了。

假如是別人還好，可偏偏是同桌的男孩子。

她發現了自以為隱蔽的幾個旁觀者，不知出於何種心態，下意識就趕緊把信件撕碎，扔到了垃圾桶裏。也許是為了面子，也許是為了證明清白，總之她本來不想那樣的。

所以當那個少年背著書包消失在走廊盡頭時，她挺後悔的。

「至少要看看他寫了什麽吧」

木川唯這樣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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