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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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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樂康離開胡府,便徑自往城中一處園子裏去了。那園子修建的極為拙雅,邢樂康的馬車往後門口一停,立即就有青衣小帽的家仆開門,迎了他進去。

“大人可在園子裏?”

那青衣小帽的家仆恭恭敬敬引了邢樂康往裏面走,一面小聲解釋:“今日欽差巡使剛進了蘇州城,大人帶人前去迎接,此刻許是已經安置在會館裏了。說不得今日一時半會抽不開身呢。”

邢樂康似對這園子十分熟悉,一路穿花拂柳到了迎客館,有丫環上來奉茶,他不耐煩的擺手:“將熱的都撤下去,上一碗涼的來。那胡家連個冰盆也沒有,熱的要死。”

家仆去看,果然他後背已經濕透了一片,立刻召了丫環來替他更衣,又上了一碗井裏冰鎮過的冰冰涼涼的銀耳蓮子羹,他吃了半碗,才覺得暑熱降了一半下去。

其實這園子原本便是邢樂康建的,當初花了大筆的銀子,特意請了當世園林名家來設計督工,後來索性拿出來當作歷任蘇州知府的私人會館,但凡上任的蘇州知府待客,多半在這園子裏,可算是知府個人的後花園,一應開銷全是邢樂康在支付。

最妙的是這園子裏不但養著美貌身懷才藝的伶人,從男到女皆有,還有不少從揚州帶過來的瘦馬。就連這園子裏隨便的一個粗使丫環拉出來也必是容貌不差,頗有幾分動人之處的。

歷任蘇州知府最愛的就是在這個園子裏能夠隨意取樂,各款美人滿足了自己的所有需求。又不似秦樓楚館或者別的地方,什麽人都能遇到。

官員的私生活還是不太喜歡暴露在公眾眼皮子底下,邢樂康此舉暗合了蘇州知府的心理,又因此舉太過大手筆,其餘蘇州府的商人還沒這麽大魄力,因此生意之上皆不如他。

但有訴訟,邢樂康必定會贏。尋常商人皆不如邢樂康會鉆營,他做的營生從印子錢到當鋪乃至生絲綢緞茶葉鹽漕運,皆能插一腳下去,久而久之,整個蘇州府的商人也不敢掠其鋒芒。

邢樂康在園子裏等著蘇州知府茍會元,又讓心腹前去蘇州會館去給茍會元通個信。

茍會元自從年初派了下面僚屬前往戶部去合帳,後來僚屬人沒回來,上了斷頭臺,合的帳也沒回來,他就有點不安。

後來傳回的消息是長安城風雲色變,人頭都砍了兩茬了,聽說今上在大肆整頓國庫吏治,而他頭上的人指示他稍安勿躁。他安生了沒多久,就聽到寧王這殺神帶著新任的戶部尚書開始巡守各方開始查帳,茍會元的腿肚子都要轉筋了。

好在邢樂康會辦事,這會兒派人來告訴他,事兒已經成了,讓他將心放到肚裏去,他這才放心不少,再進去面見寧王與許清嘉,以及三司各部的欽差,也覺得有了點膽氣。

寧王與許清嘉等人一進城便受到了蘇州知府的熱情接待,先是迎到了蘇州會館,熱水好茶的侍候著,又好酒熱菜的往上送,十分的周到妥貼。

這些人一路上各種陣仗都見過,美人陣珍寶陣,沿途也不是沒有官員嘗試過,大把的真金白銀珍寶偷偷摸摸塞了進來,也有半夜往寧王處塞美人的,不過這位寧王殿下從來就不是憐香惜玉的主兒,竟然能將精赤條條的鉆進他被窩的美人給踢下床來,連夜開始審案。

大家都見識過了美人那一身如玉肌膚,活色生香,不得不對寧王佩服不已。

當然他們這支隊伍也不是無堅不摧的,途中有一位刑部官員就沒頂住糖衣炮彈的攻勢,悄悄兒收了地方官員的賄賂,在審案之中有所偏頗,原本能判斬首的他主張判流放,後來被寧王查實收受賄賂,就連他自個兒也沒保住頭頂烏紗,跟著行賄的官員一起被斬首了。

寧王兇名,如今足以鎮懾一幹想要心存僥幸的官員。

胡府裏,邢樂康走後,胡厚福便被胡嬌好一頓訓。他一個大塊頭在妹妹面前哈腰陪笑,只道胡嬌瞎胡鬧,竟然答應了邢樂康的要求,並且拿許清嘉來做保。

胡嬌存心要嚇一嚇胡厚福:“當初他能高中,還不是仰賴哥哥供養,如今哥哥有事,就算讓他丟了官,也不能讓哥哥的生活無以為繼。”

胡厚福當真被胡嬌這話嚇住了,“萬萬使不得!妹夫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全靠他自己的能為,若因我生意之上的事情而拖累了他,哥哥以後哪裏還有臉見你跟妹夫?!”

“那你還是有事瞞著我們,不肯跟我們吱一聲。若非嫂子帶著侄子們往長安去報信,這會兒我們還被蒙在鼓裏呢。”

“啥?”

胡厚福傻了眼:“你嫂子……她不是帶著孩子們去滬州了嗎?”他這才想明白胡嬌何以從天而降,對魏氏連連怨怪,被胡嬌瞪了一眼:“這次的事情,怪的不該是嫂子,而是哥哥。下次若再有這種事情,哥哥不肯支會我跟夫君,那咱們兄妹也不必來往了,直接斷絕關系得了。”

看妹妹神色不似作偽,想到這丫頭的性子,說不定會來真的,胡厚福這才滿是羞赧之意:“自己生意做失敗了,就要去找妹妹跟妹夫,這不是……這不是哥哥拉不下臉來嘛。”

胡嬌又好氣又好笑:“難道要讓人家將哥哥逼到全無活路,哥哥才肯想起來我?到那時候可就晚了!”

“怎麽會?姓邢的不過為著求財,看中哥哥手頭生意了,阿嬌你這是在嚇唬我?”

胡厚福到底不在官場,他所經所見皆是商場之事,況且與許府來往皆家常信件,從不涉及政事,以及許清嘉的官途之路,因此對朝中之事全然不知。這才單純的認為自己生意失敗,乃是商場之上的爾虞我詐,壓根沒往朝中之事上去想。

胡嬌對此頗有愧意,“哥哥有所不知,夫君在官場上結怨不少,他自己又不貪不瀆,全無把柄,這些人才將主意打到了你身上。恐怕前兩年邢樂康還不曾對你下手吧?是否是這兩年他才開始朝你暗中使絆子,今年索性逼的你生意做不下去?”

胡厚福想想,似乎還真是這麽回事。

起先邢樂康只是小打小鬧,使人來他的鋪子裏搗個亂,或者在收的生絲原料上動動手腳,並不能動搖胡家的根本,只是總出這種事情,胡厚福也是下了一番力氣追查的,從種種蛛絲螞跡上看,這些事情總與邢樂康有關。

後來的事情似乎就越來越離譜了。

胡家的商隊船隊都陸續被各地官府扣押,前後相差時間不久,所用名目無不奇巧。胡厚福花了大筆贖金去贖,人是贖回來了,但貨就不見了蹤影。

他手裏歷年所賺都投了進去,沒了周轉的銀子,總想著跟關系相熟的錢莊借貸,再進一批貨翻身,借了大額的資金來進貨,半道上又被扣住了。

這次再籌借銀子去贖,銀子投了進去,人跟貨還押在官府,而鋪子眼瞧著開不了張了,相熟的錢莊卻搖身一變成了邢樂康的錢莊,原來的舊友不知所蹤,邢樂康便隔幾日上門來逼債,似逗狗一般將胡厚福逼上一逼,似乎極為享受這種樂趣。

胡厚福原來並沒想到這些事情跟許清嘉有關系。

許清嘉遠在長安,他對於自己生意場上遭遇的一切都理解為邢樂康勾結地方官員來給他使絆子,就為了奪他手裏的生意。

被妹妹一說,頓時恍然大悟。

“我說怎麽姓邢的有時候還會暗示我,京中有個當官的妹夫,好歹也能蔭庇一二。”

胡嬌替邢樂康想一想,也覺得他很苦逼。

也不知道這一位背後是誰,肯定是許清嘉在辦案過程中遇到的官員,或者在提前規避早晚會遇上的官場風險。若是尋常商人遇上這等事,家中有至親妹夫在長安城中為官,又是握有實權的戶部官員,定然一早打發人去報信商量對策了。

這時候再由許清嘉出面打個招呼,既讓許清嘉承了情,又可以“不打不相識”,大家順便結成一個陣營,你好我好大家好。許清嘉再查到他們頭上,自然不會下死手。

別人玩一出圍魏救趙,偏偏碰上胡厚福這等榆木疙瘩,死守著被扣的貨物跟夥計往裏砸銀子,就是不開竅往長安城中去求助,也不知道邢樂康以及他背後的人著急成什麽樣兒了。

胡嬌與哥哥多年未見,廚下置辦了酒席過來,兄妹倆邊吃邊談。

對於胡厚福如今的境況,胡嬌聽到魏氏提起就心中有數。這次前來蘇州,也只是核實一下,看看與自己暗中猜測的是否相符。

兄妹倆商議了一會,胡嬌便道:“此事既然我已經來了,哥哥若信得過我,暫且將此事交由我來處理即可。”

胡厚福對妹妹全然依賴,這會兒又喝了點酒,不由豪氣幹雲:“反正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就算是這個家給妹妹敗了,哥哥也無二話!”

胡嬌將杯中酒一口抿盡,大笑:“哥哥可要記得這話,改日酒醒了可別後悔啊!”

胡厚福乜斜著眼看胡嬌:“小毛丫頭,你這是看不起你哥哥?”

跟個醉鬼有什麽道理可講的?胡嬌摸摸自己的面皮,總覺得這把年紀被人叫小毛丫頭,說不出的親切。

“哥哥盡可將心放到肚裏,我若是要敗這個家,也定然要敗的徹徹底底!”

胡厚福這會兒酒意上頭,聽著這話似乎有哪裏不對,但一時又說不上來,只被胡嬌勸著一徑喝酒,他身後侍候著的管家聽了這話卻神色大異,心道:姑奶奶說的這話,則不是說這個家是敗定了?

他在胡家多年,況且主家寬厚,決沒想過再換個主子。況且在胡家乃是管家,但若是胡家敗落被賣了出去,可就任人欺淩了。當下這管家都有些愁苦了。

第二日欽差大臣開始清查蘇州府的帳務糧庫銀庫等,而胡嬌這裏也開始清查胡厚福的家底子。

她花了三日功夫,將胡家的帳務盤查了個清楚。胡厚福看著妹妹飛快翻帳本子,連個算盤都不用,只在一張紙上寫寫劃劃,最後列出來的帳務清楚明白,頓時對妹子也是刮目相看:“想當年我還覺得妹夫盤帳厲害,沒想到妹妹跟了妹夫這麽多年,也學的這樣厲害了!”

胡嬌很想給告訴自己是傻哥哥:明明這是人家天生技能,哥哥你太滅自己人志氣長他人威風了!

不過她若是說出來,胡厚福鐵定不信,索性就讓胡厚福按他心中所想理解算了。

到了第四日上頭,胡嬌遣了胡府管家前去請邢樂康,胡厚福十分的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這個哥哥淪落到要靠妹妹來處理生意上的事情,這對於多少年行走在生意場上無往不利的胡厚福來說,簡直是個沈重的打擊。

“哥哥也太沒用了!”

胡嬌安慰他:“哥哥做生意還是極厲害的,不過談起敗家來,恐怕比不上妹妹!”

胡厚福:“……”這是什麽意思?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邢樂康來的很快,這一位這幾日也被茍會元催的很緊,一遍遍問著他何時前往胡府與許夫人洽談。邢樂康看茍會元頭頂都快急的冒煙了,也恨不得日子很快過去,好盡早替茍會元把這一樁事體辦妥。

好不容易過了三日,胡府管家親自來請,邢樂康收拾整齊了前來。才進了胡家廳堂,就見胡嬌高坐堂上,她身側的案上擺著厚厚高高的一摞帳本,見到他這位尚書夫人笑意盈盈打招呼:“今日我觀邢會長滿面紅光,可是要發財了呢!”

邢樂康聽她這話,也笑了起來:“夫人說笑了!”他是上門來討債不假,可更盼著的是這位許夫人能夠擡出許大人來,免了這筆欠帳,到時候一切都好說了。

胡嬌將身邊案上的帳本子往前一推,又向胡厚福伸手:“哥哥將匣子給我。”

胡厚福還不知道胡嬌的盤算,呆呆將自己手邊的匣子遞到了她手裏。那匣子裏裝著胡家所有的鋪子契書,被胡嬌接在手裏,轉手就遞給了邢樂康:“我算過了,家兄借貸的本息銀子一共十二萬兩,利息還算到了今日。這些鋪子足可抵家兄欠邢會長的所有欠款還綽綽有餘,有這些帳冊為證,邢會長若是不放心,自可派兩個帳房先生搬回去慢慢查。這些帳冊一式兩份,以家兄這裏的為準,邢會長若是查出問題來,盡可來家兄這裏對帳。若是邢會長無異議,從今日起胡家的所有鋪子都改姓了邢,家兄的欠帳可一筆勾銷了,還要麻煩邢會長將家兄借貸的借條還回來。”

年輕的婦人言笑間就向邢樂康伸出了纖秀玉白的手來,討要借條。

邢樂康就好似被人打劫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腰包:“……”圍魏救趙不是這麽演的啊親!難道不應該是許尚書插手此事以勢壓人保住胡家的鋪子嗎?!

“阿……阿嬌,妹妹啊……這這……”胡厚福急的連胡嬌的閨名都叫了出來。

“姑奶奶三思啊!”胡府的管家也失聲勸阻。

可惜胡嬌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嚇人的事情,笑的十分無辜:“哥哥那晚喝了酒不是跟我說過,就算這個家被我敗了哥哥也決無二話的嗎?

胡厚福:“……”他是說過這話,可是……可是那不是酒意上頭,也覺得妹妹無論如何不會把這個家敗落的嗎?她既然千裏跋涉前來,必然是有辦法保住這個家的嗎?!

他沒想著真要把家敗光的啊!

邢樂康也傻了眼,事到如今只能指望著胡厚福改變主意,不拿鋪子來抵債了。話說前幾日這人還死扛著不肯拿鋪子出來抵債,不會這麽快就改變主意的吧?!

“胡掌櫃,其實這事兒吧,咱們還可以從長計議的。邢某與胡掌櫃相識多年,也沒想著將你逼到山窮水盡,留下鋪子胡掌櫃以後自可東山再起,但若是真將鋪子抵給了邢某,將來恐怕想翻身都難了。難道胡掌櫃要跟著許夫人去京中寄居在妹夫府上過活?”

從心裏講,胡厚福還真不想寄人籬下的過活,哪怕是妹妹府上也不行。邢樂康這話可真讓他心動,不過他一早答應了胡嬌此事由她來出面解決,況且現在他也有點回過味兒來,似乎邢樂康還有別的目的。因此他看向胡嬌:“妹妹,這……邢會長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胡嬌眼一瞪,十分蠻橫:“有個屁的道理!他這純粹是小人之心,見不得咱們兄妹團聚!我多年未見哥哥,記掛的厲害。等此間事了,哥哥就將這宅子賣了,回長安跟妹妹住一塊兒。況且當年夫君在咱們家裏住了那麽多年,如今讓他養著哥嫂侄子也是應該!從此後咱們一家人快快活活住在一處,多好!”

她覆又向邢樂康笑瞇瞇道謝:“我還要多謝邢會長借貸給哥哥,才能成全了我們兄妹團圓。這麽多年我都想讓哥哥去長安,可他總是放不下蘇州府的生意。這下可好,讓我給敗光了,他就再也沒有留在蘇州府的理由了!”

她拍拍手,一臉輕快,似乎將胡家徹底敗光簡直是解決了平生一樁大麻煩!

邢樂康目瞪口呆看著她:這位許夫人……腦子沒病吧?!見過腦子不好使的,可沒見過腦子這麽不好使的!聽說許尚書當年讀書多仰賴舅兄供養,許夫人這是跟娘家兄長多大仇多大怨啊?!

胡厚福似乎被妹妹給嚇住了,又或者屈從了許夫人的意見,這會兒竟然縮在妹妹身後就跟鵪鶉似的,連頭都不冒了,蹲在角落十分傷感,胡府管家也蹲在他身邊,主仆兩個排排蹲著,若非身上穿著綾羅綢緞,那模樣就跟田間地頭莊稼欠收的老農似的,同樣都是愁苦的表情。

邢樂康都有些不忍卒睹了。

他苦口婆心,想要勸許夫人將鋪子收回去,只道自己這債也可以拖延一時,並不急著要了,哪知道許夫人似乎著急要帶著兄長回長安,對他的勸說一概置之不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家兄欠了邢會長的債,理應將鋪子拿來抵債。況且這借貸利息也不低,再不還恐怕我家都還不起了。難道邢會長不肯收這鋪子是貪圖利息銀子?!”

邢樂康:“沒有沒有!夫人這是說哪裏話?”

“那你為何不肯收這鋪子?前幾日你還非要逼著哥哥拿鋪子抵債呢,可見邢會長一早就看中了哥哥的鋪子。我也看過了哥哥這些鋪子,只要有貨進來開張,地理位置又好,斷然沒有賠本的道理。況且邢會長有點石成金的本事,做起生意來豈是一般生手比得的。假以時日這鋪面賺的可不止哥哥欠的這些銀子了。邢會長就別磨蹭了,快將家兄的借條還回來,我也好賣了這宅子帶著家兄回長安去。”

邢樂康十分想說:別啊!夫人您帶走了胡厚福,這不是我上了臺子您撤梯子嗎?

但胡嬌似乎一心想要與兄長團聚,朝外面喊一嗓子,便有兩名兇神惡煞的護衛沖了進來,“往邢會長身上搜一搜,將他身上的借條給搜出來,盡快帶著邢會長去衙門裏辦交接手續,將這些鋪子過戶給邢會長。”

那兩名護衛上前來要搜邢樂康的身,事到如今,邢樂康也覺得再拖下去不定會讓這位許夫人瞧出端倪,計劃好的和諧圓滿的與許尚書接洽是沒指望了,只能從懷裏掏出胡厚福的借條來,又護衛遞到了胡嬌手裏。

胡嬌喚胡厚福來瞧,“哥哥仔細點點,可別落下一張借條,別回頭邢會長又逼著哥哥還債!”

邢樂康這會兒也想到了,不定許夫人這一手就是來自於許尚書的授意。不然這位許夫人怎的對待娘家兄長這般辣手?

胡厚福一一驗看過了,垂頭喪氣道:“一張不少。”想到自己這麽些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心都在滴血。不過妹妹這麽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他也不準備與妹妹唱反調,且看她如何處理了。

胡嬌讓丫環籠了火盆來,當場就將借條一把火燒了,又讓邢樂康寫下收條,寫明了胡厚福以鋪子抵債,欠貸兩清,一式二份,邢樂康與胡厚福皆按了手印,各自保存。

自有侍衛陪著胡厚福與邢樂康前往知府衙門去辦理鋪面過戶手續,當日就辦妥了。

胡厚福歸家來,懨懨提不起精神,試了幾次開口都想跟妹妹說,不想跟著她回長安城去。他男子漢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想到只有這個宅子了,便盤算著等把妹妹忽悠走了,自己再將這宅子賣了,當作本金從頭開始。

胡嬌見哥哥這模樣,坐在正廳前面的臺階上一言不發,她自己也過去坐在他身邊,笑嘻嘻道:“哥哥看一眼少一眼,過幾日我就將這宅子也賣了,以後哥哥就跟著我回長安去了。我都想好了,振哥兒不喜歡讀書,看他若是喜歡學武,不行就送去當個武官。軒哥兒喜歡讀書,那就跟小寧一起在家裏讀書,日後就算進不了國子監,也能進長安城的書院讀書,那裏飽學之士比較多,軒哥兒也容易長進。”

胡厚福一嘆,好半日才捂著心口道:“阿嬌,哥哥心疼啊!心裏難受的厲害!”

他一個魁梧的漢子,此刻連肩也垮了,背也塌了,就好似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精神氣都沒有了。

胡嬌拍拍他的肩,還不忘往他傷口上灑鹽:“也是啊,哥哥花了十幾年功夫才將家裏經營起來,這下子直接敗落了,不心疼才怪!”

胡厚福瞪她,就跟小時候她在外面追著打了人一般,要做出個嚴厲的模樣來教訓她一下,但心裏疼她疼的厲害,終究舍不得責備她,只能嘆一口氣,還要哄她:“沒了也就沒了,哥哥不心疼!哥哥還能賺呢。”生怕胡嬌當真將他強硬的帶回長安城去,迂回勸她:“哥哥在蘇州城住慣了,現在沒生意也沒關系,在這裏清清閑閑的住兩年,過兩年哥哥想去長安了,一準去找你,可好?”

“也是啊,哥哥在蘇州住這麽久,我也覺得蘇州不錯啊,哥哥既然不想去長安,那就算了。”說著從自己袖子裏掏出厚厚一沓紙遞給他:“哥哥拿著買米下鍋吧,總不能留個空宅子連吃飯錢也沒有吧?!”她今日穿了點寬袖襦裙,打扮的十分明麗動人,很有女兒家的嬌態。

胡厚福看著手裏被塞進來的厚厚一沓通寶源的銀票:“這……這……”粗略的估計也有七八萬十來萬吧。

胡嬌笑的賊忒兮兮:“讓你出了事不告訴我!這銀票哥哥收好,等過些日子哥哥鋪子收回來,就可以繼續做買賣了!”

“壞丫頭,你玩我啊?!”胡厚福擡手就在胡嬌額頭上敲了一記,胡嬌哎喲一聲,就向他伸手討銀票:“給銀子還挨打,我不給了快還我的銀子!”

胡厚福這會兒心情大好,只感覺頭頂的陰霾都散了,天晴氣朗,數也不數就將銀子往自己懷裏去塞:“送出手的銀子哪有拿回來的道理?!”

胡嬌撲上前去跟他搶銀票,咋咋呼呼很是不服:“總要你牢牢記著以後再拿我當外人試試看。我家夫君現在可是戶部尚書,不高興本夫人就讓人封了你的鋪子!讓你來求我!”

她這副得意又囂張的小模樣引的胡厚福直笑,乍然想起當年她在滬州東市揍完了人,還要跟人家吹噓:“……我哥哥的拳頭跟缽子似的,今日是我出手你們才占了便宜,要是我哥哥出手,不揍的你們屁滾尿滾才怪!”明明是她揍人更狠,出手更重。

時光悠然,兄妹倆在胡府廳堂前面的臺階上鬧成一團,倒好似又回到了相依為命的少年時代,管家捂著眼睛順著墻根溜走了,還順便將院子裏站著的丫環小廝們都遣走了。

——老爺跟姑奶奶實在是……太沒有形象了!

姑奶奶還是三品誥命呢!哪有官家夫人隨意坐在廳前臺階上還胡鬧的?真是聞所未聞啊!

管家捂著眼睛到了垂花拱門前還被拐了一下,小廝伸手扶了他一把,瞧見他唇角的笑意與前兩日愁眉苦臉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好奇問一句:“大管家,您老笑什麽?”

管家在那小廝腦門上敲了一記:“臭小子!我哪裏笑了!我明明很愁的!”

當晚,茍會元聽得邢樂康傳回來的消息,說是許夫人將胡家所有的鋪面都拿來抵債,就連過戶手續都辦好了,頓時如墜冰窖。

“這……這位許夫人當真能夠絕情至此?怎的胡厚福也不阻止?”

但凡嫁出去的女兒,就沒有手伸的這麽長,敢將娘家直接敗落的。

“要不……再從胡厚福身上下下功夫?”做商人的就沒有不唯利是圖的。況且胡家敗落了,胡厚福定然心有不甘,若是邢樂康能從胡厚福身上下手,說不定還有一條出路。

當初邢樂康向胡厚福下手,卻並非為了茍會元。

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邢樂康並非只有蘇州知府一條線。

後來不過是茍會元找他想辦法,順勢而為才有了現在的情勢。對於邢樂康來說,茍會元在蘇州知府這個位子上坐著,餵熟了的官員,他不過少投餵一點。換一個蘇州知府,再從頭餵起,再費些銀子罷了。

茍會元這艘大船沈沒了,他邢家也不會一起沈沒。

“我改日再找胡厚福試試。”邢樂康還寬慰茍會元:“胡厚福做生意多年,一朝敗落,若是當真跟著妹子回京,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改日我請了他出來喝兩杯,說不定就說動他了呢。”

茍會元催促他:“快去快去!再不能晚了。”

這幾日許清嘉帶著戶部官員已經開始全面核帳,先查完了帳,下一步就是糧庫銀庫了。

茍會元這幾日就盯著下面的僚屬要好生招待欽差大人,從飲食上滿足欽差大人的口腹之欲。若不是一早探聽來的消息,寧王不吃美人計,也不肯收金銀珠寶,他必然要試一試。

如今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動了。

邢樂康是生意人,最著緊帳冊,臨走之時向茍會元獻了一計:“大人,聽說戶部官員從長安城拉來了一車帳本,他們核帳就是按自己帶來的帳冊吧?”

茍會元這幾日心神不寧,還沒想到這點:“你是說——”

邢樂康笑笑:“小人只不過是一介商人,就只會看帳打算盤,官場上的事情什麽都不懂。小人什麽都沒說。”

茍會元心領神會,“我什麽也沒聽到,你回去之後盡快勸勸胡厚福吧。”

胡厚福很快就發現,自胡嬌來了之後,事情完全朝著他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以前是邢樂康三不五時上門來逼債。家裏被胡嬌一把敗了個幹凈之後,邢樂康反倒下貼子請他。

胡嬌已經回蘇州會館去了。她這幾日在胡府盤帳,又處理了這檔子事兒,很是不放心許清嘉,現在胡家暫時無事了,她便去瞧瞧許清嘉這幾日的工作進展。

胡厚福接到邢樂康的帖子,往懷裏一揣就出門赴宴去了。管家不放心,跟著他一同前去赴宴。

邢樂康今日在自家荷園擺了酒宴,同席的還有一位年輕的郎君,邢樂康管他叫五郎。

“原本想請許夫人也前來我家賞荷的,沒想到夫人已經回了蘇州會館,當真遺憾。”

邢樂康送去胡府的帖子,宴請的是胡家兄妹。他也沒指望第一次請胡厚福,就能將胡嬌請了來。今日主要宴請的還是胡厚福。

“邢會長客氣了。”經過胡嬌惡補朝中形勢,胡厚福就算一時不明白,但也心裏有譜了,知道有事兒至少要跟妹妹商量一番。

邢樂康今日宴請胡厚福,又提起生意上的許多設想,許多主意聽起來皆是一本萬利,這要放在平日,就算知道此人居心不正,做生意又十分奸詐,胡厚福也會心動。但經過此次事件之後,他想的更多一點。只不時嘆氣:“唉,邢會長說的這些生意果然是大有賺頭的,只不過……我家如今家徒四壁,哪有本金啊?”說著一口口喝悶酒。

管家知機,忙在一旁勸道:“老爺,姑奶奶走的時候叮囑了,要讓小的盯著你不能借酒澆愁,這幾日凈看著你喝酒了,再喝下去可要醉了!”

邢樂康見胡府管家提起胡嬌,胡厚福虎軀一振,就變的唯唯諾諾了:“哦……那我就不喝了。省得她回頭從蘇州會館回來看到我別的爛醉又生氣了。”

席間五郎立刻笑了起來:“沒想到許夫人這麽厲害,將許尚書管的死死的就算了,竟然連娘家哥哥也管上了。哪有這麽厲害的妹妹?”

沒想到他的激將法全無用處,胡厚福似乎十分的不好意思:“我家妹妹……打小家裏都是她說了算!”其實也差不離,他對妹妹可從來就是千依百順的。

等他主仆二人走了之後,邢樂康攤手:“這下茍大人那裏可交待不了了。”

那年輕郎君笑的渾不在意,“這蘇州知府換了換也沒什麽關系。”

邢樂康似乎對他這話也不反對。

當晚,蘇州會館的一間房子著了火,據說燒毀的正是放置著欽差從戶部拉來的那半車帳薄子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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