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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冬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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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冬風(二)

春夏漸近, 一別不過月餘,竟也有經年之感。

四月初開,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鵑花在經歷浩劫之後, 終於掙紮著綻開。

雖然城中餘水還沒有全部退盡,但已有少數百姓淌過餘水回城收拾輜重, 撿拾遺物, 殘喘的江洲城,漸漸緩過一口氣兒來。

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著席銀的手從山門中走出來,自從城中水大退之後, 岑照就把席銀帶入了城內寺中, 親自替她療治腿上的箭傷。

傷雖未到骨, 但因為在江上遭了寒氣,一直養得不好,縱使岑照想了很多辦法,席銀卻還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會踉蹌, 此時腳下一個不穩,“劈啪”一聲踩入了階下的水氹,腳上的繡鞋頓時濕了一大半。

席銀她低頭站住腳步, 望著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邊的松落的碎發。

岑照松開席銀的手, 走到她面前彎腰蹲了下來,順手將垂在背後的青帶挽到肩前。

席銀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半晌方道,

“做什麽。”

“哥哥背你走。”

席銀沒有應聲,漫長而決絕的沈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卻依舊沒有起身,溫聲道:“上次背著你,你還只有十一歲。”

“可我今年已經十九歲了。”

她的聲音仍舊是冷的,帶著些刻意的疏離感。

岑照悻悻地搖頭笑笑,“阿銀,這麽多日了,你為什麽不肯好好地跟我說一句話。”

席銀低頭望著他彎曲的背脊,“因為我不認可你。”

“那你為什麽還願意照顧我。”

席銀忍著腿傷,獨自朝前走了幾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憐。”

她說著,伸手理順他額前的一縷頭發,“哥,我無法原諒你,可我也不會拋棄你。我知道,你與張鐸之間必有一個了斷,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評判,但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我都會等到最後,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孤獨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贏不了的。”

岑照擡起頭,“你說你會等到最後,你是更怕哥哥死,還是更怕張鐸死。”

席銀聞言,眼鼻一酸,一下子沖上了眉心。她忙仰頭朝遠處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後好似藏著一聲嘆息,隱忍克制,卻也脈脈含情。

此間最怕的莫過於是,他讓她明白,如何避開他人立定的是非觀念,心安裏得地活著。卻沒有辦法教會她,如何心安裏得地取舍人間覆雜的情意。

“我想去荊州看晚梅。”

她說著,擡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蟄痛感令她不自覺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銀,已經四月了,最晚梅花也開敗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鵑……”

她用極快的話,試圖把淚水逼回去,然而卻是徒勞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止不住地淌下來,滑入口中,鹹得有些發苦。

她擡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幹,反而越來越覺得傷心。

岑照沒有再逼問她。“別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銀還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現在就看。”

岑照點頭,“好,現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雕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著席銀,深一步淺一步地行在尚在腳腕處的餘洪中。

他一直沒有出聲,直到走到城門前,方開口隨意地問了一句。

“杜鵑開得好嗎?”

席銀擡起頭,眼見頭頂那一叢花陣繁艷,而觸手可及之處的花枝,卻大多已經衰敗,她不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如實應道:

“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

岑照聽完,忽然笑了一聲。

“阿銀。”

“嗯?”

“昨日夜裏 ,我給自己問了一讖。”

“什麽?”

讖言是:“低枝逐水。”

席銀覆了一遍那四個字,並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怎麽解。”

岑照回過頭,“你將才不是已經替哥哥解了嗎?”

席銀想起自己將才那一句,“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繼而在岑照肩頭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卻只閉著眼睛忍下來,並沒有出聲。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嗎?”

肩膀上的那只手終於慢慢松開 ,“不想看了。”

話音剛落,忽見一軍士奔來,撲跌在岑照面前,滿面惶色地稟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東王在南嶺被擒,楚王困於南嶺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殘部。如今張軍已折返江州,正……正大舉渡江。我軍,降了……”

岑照靜靜地聽那人說完,面上卻並不見倉皇之色。

他點了點頭,平和地開口道:“好,你們自散吧。告訴其餘的兵將,江州城可以獻,換你等性命足夠了。”

在臨戰之時遣散身邊人,退下戰甲,脫掉靴履。

席銀覺得,岑照又退回了當年北邙青廬,一個人,一張幾,一把無雕的素琴,彈指之間,一晃什麽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個人,究竟還要做什麽?”

岑照背著席銀轉身朝沐月寺走去,腳踩在水裏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回響。

他一面走一面平聲回答席銀的話。“陳家只剩下我,十幾年來,報仇這件事,我一直是一個人做的。”

席銀無言以對,勸慰或者斥責,都因無法感同身受而顯得蒼白。她無法開口,卻聽他續道:“對不起,阿銀,你讓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沒有辦法答應你。”

席銀聽他說完這句話,拽著岑照的肩袖,試圖掙脫他

“你放我下來,你贏不了,他根本就不會來”

岑照任憑她垂打,一聲不吭,直到她徹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聲來。這才輕輕將她在幹凈無水的臺階上,伸手摸著她的頭發,溫聲道:“對不起阿銀……對不起……再陪陪我。”

**

春汛過了,又在落花時節。

哪怕經過戰亂,荊江兩城皆布瘡痍,但城外的兩岸青山,依舊多情嫵媚。

張鐸終於在江上接道了江州傳來的信報,信報是上的字跡他很熟悉,是張平宣的。

張鐸看至末尾,將信放在膝上,半張著口,任由一股酸熱的氣,在胸口沈沈浮浮。

半晌,方仰起頭將其慢慢地從口鼻中呼出來。

此時他有一千句話,一萬句話想要對那不知在何處的姑娘說,可是他也明白,真到開口的時候,他又會變得口齒僵硬,一點也不讓她喜歡。

所以,他不顧江沁等人在場,放任自己此時,就這麽長久而無由地沈默著。

鄧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沒有開口,唯有黃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報上怎麽說,江州死……如何?”

張鐸擡手,將信向他遞去。

“你自己看吧。”

黃德忙將信接過來,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後不禁拍給股大呼了一聲:“好!”

鄧為明道:“黃將是何喜?”

黃德起身,面色動容,“那三萬餘人,都保住了呀!”

鄧為明楞道:“江州淹城,那三萬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黃德看向張鐸,起身跪伏下身,含淚懇切道:“陛下,末將要替拙荊,替江州的百姓,叩謝內貴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準許,臣願替內貴人領私放逃將之罪。”

江沁呵道:

“黃將軍在說什麽。”

黃德轉向江沁道:“江州萬民得已保全,全仰內貴人大義大勇,其雖為女流之輩,實令我等男兒汗顏啊。江大人,末將知道,您是忠正無私之人,但容末將放肆說一句,您的兒子,江將軍也在城中,江大人,難道對內貴人不曾有一絲感懷嗎?”

“與國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歸宿。”

“真正與國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銀。”

江沁不及應答,肩上卻被張鐸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來,也不必跪著。你要說什麽話,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聽。”

正說著,鄧為明進來道,“陛下,抵岸了。江將軍在岸上侯見。有事稟告陛下。

“召他上船來稟。”

“是。”

鄧為明應聲而出,不多時江淩披甲而入。見了張鐸,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間的大禮,口中請罪道,“末將死罪,護衛內貴人不利,致使貴人如今身陷反賊之手,末將萬死難辭己罪,請陛下重責。”

張鐸低頭道:“她在什麽地方。”

“回陛下,內貴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江沁在旁問道:“除了這二人之外,可還有其他人。”

“其餘的兵將已出城受降,已被內禁軍捆縛看守。”

“既如此,你等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淩遲疑了一時,擡頭朝張鐸看去。

“內貴人在寺中,內禁軍諸將皆受內貴人大恩,恐內貴人有損,都不肯輕易破山門。”

說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將等死罪。”

張鐸負手朝前走了幾步,“岑照有話遞給朕嗎?”

江淩直身,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向張鐸。

“此信是沐月寺中遞出來的,請陛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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