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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秋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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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秋江(四)

鄧為明領命退行, 其間隱約聽到,張鐸對宋懷玉說的話。

聲不大,混在風裏有些模糊, 似乎說的是那唱《蒿裏行》的伶人。鄧為明想的是些“鐵劍紅袖”的風流事,不想那伶人卻在第二日上了岸, 被宋懷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龍上, 不曾響起一絲弦音,唯有春夜幽靜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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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銀在江州城見到張平宣時,幾乎認不出她的模樣。

她穿著一身暗紅色禪衣, 外裳不知蹤影, 摳著腳趾頭縮在通帳車的一角。而腳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經不了, 身上的汙跡淩亂,因為幹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還是血。

江淩用刀柄撩起一層車簾, 陽春的光剛一透進去,就驚起了她一陣抽搐,“不要過來……不要……不要過來……”

席銀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 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兩年前那個落雪的春夜, 她被人剝光了下身,匍匐在張鐸車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個寫得一手字, 堪辨宴集詩序的女子,也會淪落到和她曾經一樣的境地。

席銀按下江淩的手臂,轉身朝後面走了幾步,確定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才道:“殿下為何會如此……”

江淩道:“聽說黃將軍的副將在荊州城外找到她的時候,劉令軍中的那些禽獸正要……”

他說到此處,喉裏吐出一口滾燙的濁氣,喝道:“禽獸不如!”

席銀朝車架處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還好嗎?”

江淩點了點頭。

“那如今……要怎麽安置殿下呢。”

江淩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讓人帶殿下回江州,沒有說如何安置,內貴人,我等雖是內禁軍,但畢竟是外男,殿下身邊的女婢也在亂中與殿下離散,我是萬分惶恐,才來找內貴人拿個主意的。”

席銀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這樣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裏去,別的都不打緊,先找一身幹凈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換下來再說。”

江淩忙道:“衣裳什麽的,陛下早就命人帶去了的,如今現成著,只是,殿下不讓任人碰……我這就讓人去取來。”

席銀點了點頭。

“再去請個大夫,不要立即帶進來,請他候一候,我試著勸勸。”

“是 。憑內貴人安排。”

**

張平宣被人帶回了官署偏室。

席銀進去的時候,扶張平宣的女婢們多少有些狼狽,鬢發散亂,裙帶潦草,見了席銀,忙行過禮退到外面去了。

席銀挽起袖子,擰幹一張帕子,輕輕地從帷帳後面走出來。

張平宣抱著膝蓋縮在墻角,頭埋在一堆亂發裏,身上一陣一陣的痙攣。

“你滾出……出去!

她的聲音極細,連氣息也不完整。

席銀沒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來,“我把帕子擰了,你把臉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換下來吧。水都是現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說著說著,喉嚨裏竟然逐漸帶出了淒慘的哭腔,聲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傷獸,淒厲哀傷。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銀有些說不出話來,任憑她把心裏的恐懼和混亂吐出來,半晌,方輕聲道:“這裏是江州,是我居室,沒有人要脫你的衣裳。”

張平宣怔了怔,依舊沒有擡頭,但她似乎聽明白了席銀的意思,不再重覆將才的話,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哭得肩膀抽聳。

席銀這才試探著向她挪了挪膝蓋,伸出手勉強將她額前的亂發理開。

“沒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張平宣只是搖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此時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來自席銀的安慰和庇護。

然而,身旁的人卻彎腰遷就著她,平和道:“我絕對不會侮辱殿下,絕對不會。”

她戳穿了她的心,卻全然聽不出一絲揶揄的惡意。

張平宣抓緊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顫聲道:“可我已經沒……沒有臉面了……沒有臉面見你,也沒有臉面再見……再見張鐸……”

“但你還要見小殿下啊。”

席銀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殿下,其實我有很多的話想跟你說,但是……我又覺得陛下會比我說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說了。殿下想跟陛下說什麽,可以在我這裏好好地想想。我不會打擾殿下。”

張平宣擡起頭,凝向席銀,“我差點……殺了你啊,你見我淪落至此,為什麽不奚落嘲諷?”

席銀將手放在膝蓋上,柔道:“因為,我當年被人剝掉衣衫,趕上大街的時候,他也沒有奚落嘲諷我。他只是跟我說,自輕自賤的女子,最易被人淩/虐至死。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太懂這句話,但一直都把它記在心裏 。”

說完,她低頭望著張平宣:殿下,我曾經也被男人們無禮地對待,如果我還能奚落你,那我就是豬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對你說出侮辱的話。沐浴好嗎?水都要涼了。”

張平宣啞然。

面前的這個女子雖然柔弱溫和,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地和張鐸有些像。

張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 ,為什麽當年徐婉那樣責罰張鐸,張鐸還是要去見她。

他和席銀一樣,人生裏沒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對錯,只求心安理得。

“對……”

她吐了一個字,後面的連個字卻哽在喉嚨裏,一時說不出口。

席銀挽了挽她耳邊的碎發 ,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開口輕聲道:“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水汽氤氳在帷帳後面,時隔數月之久,所有的狼狽,不甘,愧疚,委屈,終於一股腦地被埋入了幹凈無情的熱水中。

張平宣閉著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著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膚發紅發癢,也全然不在乎。

席銀隔著水汽,靜靜地看著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難想象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麽,那養護地極好的皮膚上,滿是淤青和傷痕,以至於她自己在搓洗的時候,也忍不住皺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對自己留情。

“我替你擦背後……”

說著,席銀擡臂挽起袖子,接過了她手上的帕子。

與此同時 ,張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傷痕,有些舊了,顏色很淡,面兒卻不小。

“這是……什麽……”

席銀低頭看了眼,輕道:“哦,雪龍沙咬的。”

說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聲,“同樣的地方,陛下也有一個。”

“什麽。”

席銀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傷處,一面應道:“報覆他的時候,我咬的,兩年了,一直沒散。”

張平宣閉著眼睛,突然問道:“你喜歡張鐸嗎?”

席銀點了點頭,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紅,“嗯…有一點。”

“那岑照呢。”

席銀重新擰了一把帕子,擡頭道:“以前……是愛慕。因為他會奏古琴,會吟詩,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從來不罵我,總是那麽溫溫和和地坐在青廬裏,誇我做的飯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時候我覺得,這麽清潔溫和的一個人,我怎麽配得上呢,可是現在……比起溫柔,你哥哥那劈頭蓋臉的罵,卻好像能讓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說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彈過琴了,但我寫陛下的字,已經寫得有些模樣了,我還背會了《就急章》,讀完了《周禮》。再也不是傻傻的,活著就只為吃那口飯。我之前,還救了趙將軍……”

“趙謙……”

“嗯。當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張平宣側過身,“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席銀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著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這個時候,也許已經到了淮地了。”

張平宣呼出一口燙氣,悵道:“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廢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該如此,他一個男兒郎,何以斷送自己至此啊。”

席銀將手從水裏抽了出來,搭在桶沿上,沈吟了半晌,忽道:“也許……有殺人刀,就有救命藥吧,不然,殺人刀也太孤獨了一點。對了,殿下,你既然已經到了荊州,為什麽沒有進荊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嗎?”

張平宣聽了這句話,渾身猛地一陣亂戰。

席銀嚇了一跳,“怎麽了……是身上不舒服嗎?”

張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讓自己平覆下來。

“不是……別問了……別問了。”

席銀順著桶壁慢慢地蹲下來,輕聲道:“好,我不問,我讓人去給殿下取衣裳過來,我還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給,一會兒我焚上,讓殿下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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