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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夏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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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夏橘(五)

申時過後, 席銀真的不在琨華殿中。

宋懷玉親自進來照看博山爐中的沈香,見張鐸在閱奏疏,殿中因無人走動, 致使煙氣不破,蜿蜒成畫。送懷玉抽了個張鐸換本的空擋, 輕聲稟道:“陛下, 禁庫司的人來了。”

張鐸將奏疏扣合,習慣性地遞向身旁,“席銀,傳送中書省。”

半晌無人應答, 只有碧紗上的濃蔭輕輕搖晃, 門戶開合, 偶見一絲熟悉的宮裳袖角,卻不是席銀的。

張鐸這才記起,她在側室裏寫《千字文》 。自諷一笑,反手將奏疏遞向宋懷玉, 覆了一遍:“傳中書省。讓內禁庫進來。”

宋懷玉領命而出。

不多時,禁庫掌理親自捧著一木托進來,跪呈案上, 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尋之物,臣尋來了。”

張鐸矮書, 就著書脊挑起木托上的緞蓋看了一眼,裏面是一塊實金,並數支刀、鑿、錐、扁、錘等鏤刻之具。

“是西漢左夫人璽熔毀後的那一塊?”

“是, 兩漢時金印回庫熔燒制度深嚴,雖因兩漢敗政時,多有遺散,但庫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記其來歷,這一塊啊,正是西漢越王左夫人的印璽熔毀之後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內禁院,十二年前,輾轉到了臣的禁庫,陛下一提,臣立時就想了起來。”

張鐸放下書,“好,你退下。”

禁庫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內禁苑內造冊。”

“不必,是私物。”

掌理見此不敢多問,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過了亥時,席銀才從偏室過來。

她捧著一疊官紙,放在燈後,屈膝在張鐸身邊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著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擋著朕的光。”

席銀這才看見張鐸手中握著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從一塊實金上銼下來的。

“這是什麽東西呀。”

張鐸沒應聲,席銀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規規矩矩地坐好。

其實,那塊實金已初見雛形,和她在那本金銀圖鑒裏看到的金鐸極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會雕這個。”

“銼金削鐵。”

他說著看了席銀一眼,“偶一娛興。”

席銀挽起袖,取了發髻上的銀簪撥燈,輕聲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麽?”

“嗯……等你雕完,我再說。”

說著,她仔細地盯著張鐸的手,彎眉笑了笑。

“笑什麽。”

“沒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覺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說不清楚。”

張鐸沒有逼問,席銀卻反而有了向他述說的欲望。

“嗯……我這會兒可以說話嗎?”

“可以。”

席銀將銀簪從新簪回發中,擡袖一面籠著耳後的碎發,一面道:“趙將軍,常年披甲,征戰沙場,我以前以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會送長公主殿下那麽多軟軟的花。而哥哥文弱,卻也和你一樣,偶爾會用刀銼,鏤刻金銀。”

她說著,望向張鐸手中。

“那你呢?”

張鐸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灘翻倒了的墨。

他沒有擡頭,只是將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稍側身道:

“我什麽?”

“你這樣絕決的人,會不會也像哥哥那樣,通音律,擅辭章,是一個溫柔的男子呢?”

張鐸擡起頭,見那春霧氤氳的眼睛,此時正帶著盈盈之態。

然而他卻起不了憐惜之意,順手抽起燈旁的玉尺,席銀嚇得忙站起身退了幾步。

“過來。”

“……”

“過來。”

席銀知道逃不掉,遲疑了半晌,還是屈膝重新跪坐下來,閉著眼睛將手伸了出去。

“你都還沒看過我寫的字,就要打嗎?”

“你的話,讓朕聽出了試探的意思。”

隨著話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銀疼得頓時紅了眼。

“朕是以一個什麽樣的人,朕心裏明白。你不要以為,你什麽都知道。”

席銀並沒有全然明白,他為何惱怒。

紅著眼睛朝手掌中喝氣,而後又悄悄地把擱在膝上搓摸,以此來緩解疼痛。

張鐸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麽坐著,挨得很近,可誰都不敢逾越一步,破開肌膚之親的蔽障。

良久,席銀吸了吸鼻子,仰頭抹了一把眼淚,但好在忍住了喉嚨裏啜泣,沒有哭出聲來。

張鐸看著她的模樣,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銀將才的話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於世的意義是什麽呢?

趙謙定會說,是一人入萬軍時的勇氣,哪怕知道他終會被刀劍穿破,也會逼著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槍不入。

那對於張鐸而言呢。

應該是斷情絕愛的護心之物。

“心臟”是血肉所成,對世人生殺予奪時,會軟。與女人陰陽交合時,也會軟,所以才要給它一層金甲。

久而久之,那層金甲就和心臟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來,他不止一次地被人傷過肉身,但卻從來沒有任何人,敢穿過他的肉身,去觸碰那一層的內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僅如此,她手上還握著一把無形的撬刀。

張鐸知道,自己是因為懼怕,才用力打傷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為什麽會怕這個女人呢?

他好像隱約明白,卻又不敢想得過於明白。

畢竟愛意渡到了孽海的盡頭,難免轉成摧殘之欲。

想要在這個亂世裏,雕琢,維護席銀這個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鐐銬,必要時,反過來給自己戴上,鎖住自己的手。

“席銀。”

“在。”

“朕……”

“是我亂說話。”

她打斷了他的話,一面說,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麽避你你的忌諱。若是讓胡氏知道,我還在為規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說完,她小心地避開手掌的紅腫之處,撐著案面站起身,低頭柔聲道:“我沒有慪氣,我認罰的。我去給你端茶。”

“等等。”

席銀站住腳步,回過頭來,靜靜地等著張鐸吩咐。

“你不是有事要求朕嗎?”

席銀此時倒是怔了怔,猶豫道:

“我……我不敢求了。”

張鐸捏著金鈴站起身,“你是不是想去看岑照與平宣的婚儀。”

席銀喉嚨一緊。

“我……”

“你如果像上次在廷尉獄一般,不肯回來,朕怎麽處置你。”

“我如果不回來,你就讓宮正司的人把我抓回來,當眾杖斃。”

她隱約從張鐸的話中聽到了大赦之意,應得又快又急,生怕他過後會後悔。

張鐸偏頭看著她。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

他說完,返身走回案內,把趙謙留下的錦盒拿了起來,出案遞到她手上。

“替趙謙把這朵榮木送給平宣。”

“是。”

“朕給平宣大婚的賞賜,你也一並帶去。”

“是。”

“還有一樣東西。”

“是。”

她連應了幾個“是”,忽地反應過來,這句話並不是一個指令,忙小聲追問道:

“是什麽。”

張鐸立在燈影下面,看不清面目。只聞得聲音冷冽。

“把盒子放下,過來。”

席銀依言放下了錦盒,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張鐸一把握住席銀將才挨打的手,她下意識地又要往後縮,卻被張鐸的手指錮地死死的。

與此同時,一塊尚帶著他手掌餘溫的金屬,落進了她的手掌中。

席銀低頭一看,竟是張鐸適才雕琢的那只金鈴。

“給我的……”

“對。”

席銀伸出另一只手,將它拈起來,輕輕地晃了晃。

“為什麽……他不會響啊。”

“它沒有鈴舌。”

“沒有鈴舌,怎麽能算是鈴鐺。”

“它不是鈴鐺,它是鐸。它是除了朕之外,誰都不可以輕易出口的東西。朕把它給你,不是為了找到你,也不是為了讓你招搖於人群,所以它不需要鈴舌,不需要響。”

席銀垂下頭,“你……為什麽要把它送給我。”

“戴著它。”

席銀聞話,險些脫了手。

這麽多年來,除了腳腕上的銅鈴鐺之外,席銀身上從來沒有佩戴過別的東西。她一直認為,身有所屬,則心亦有所屬。

這是她的妄念,也是她的執念。

“可我已經有一串…… ”

“不要把它和你腳腕上的東西相提並論!”

“是……”

被他威喝之後,她不敢再說什麽,望著手中的金鈴發楞。

面前的人從喉嚨裏慢慢地吐了一口氣,似是在極力地壓抑氣性,聲音雖不厲,卻有些不穩。

“這只金鐸的金料,是西漢女官左夫人的印璽,它曾是是官印,朕不準你侮辱它。”

席銀聽完他的話,沈默了良久,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腳腕上的銅鈴鐺發出了幾個零碎的響聲。

“你雖然跟我說過很多次,可我一直都沒有聽得太明白,後來,我私底下也自己回想過,雖混亂,但也多少有些體悟。”

她說著,擡起頭來道:“你是不是認為,哥哥在侮辱我。”

張多寒聲道:“朕跟你說過,朕從不屑於詆毀,或者說評述洛陽城中任何一個人。”

席銀抿了抿唇。

“我都知道……”

她說著說著,聲音顫抖起來,肩膀輕輕地抽聳著。

“可我不信……我就是不想信嘛……”

張鐸低頭看著她,“站好,朕沒有逼過你。”

“我知道你沒有逼我,是我自己要去揣測他……明明是他把我養大的,沒有他我早就死了,可我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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