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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春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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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春蛹(二)

雨的影子如針陣一般地映在帷帳上。

席銀撐著陶案坐下來, 讓張平宣靠在她的膝蓋上,拿絹子去替她擦拭濕發。

原本體面明艷的一個女子,如今這般痛苦地瑟縮在她身邊。不禁讓她想起了太極殿上的那位皇後。

無論是姻緣也好, 血緣也好。

女子身在其中,實太易被搓揉淩虐了。

***

張奚的死訊, 在次日傳遍了整個洛陽。

第三日, 趙謙奉敕令點中領軍三萬,馳援霽山。

出鏞關前,趙謙在城門後見到一身重孝的張鐸。

他滿身披麻,腰系喪帶, 勒馬盤桓。

趙謙傳令軍隊暫息, 打馬馳至人面前, 劈頭便道:

“我真想替平宣給你一巴掌。”

張鐸看著他身上的鱗甲,抽出腰間的劍,在他胸口點了點:“霽山夾道擒人歸來再說。”

趙謙引馬逼近他:“聽說你把張平宣關在你府上,不準她服喪, 不準她行禮,到底是為什麽。”

“她犯了禁。”

趙謙忍無可忍,馬鞭猛一空甩:“犯禁, 你也說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對。”

張鐸擡起頭,“所以, 她不得背棄我。”

殘陽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飛,趙謙擡手擋開張鐸的劍, 偏身道:“她知道什麽是吧?我問過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寧寺塔找過你和大司馬的。她是不是看見了什麽,張退寒,大司馬是怎麽死的。”

“疾重不治。”

趙謙道:“你對我也不肯說實話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為什麽當夜就要行入殮之禮,既不正寢,也不裹屍,更把張府所有的人都禁鎖在府內,不準他們臨棺。”



張鐸並不正面應他的問。

“父有遺命,令薄葬。“斂以法服,載以露車,還葬舊墓,隨得一地,容棺而已。”我既為張家長子,此舉何錯?”

獵風翻馬鬃,戰馬不知受了什麽驚,馬蹄躁亂起來。

趙謙一把勒住韁繩。“好,這是你張家的事,連陛下都不敢過問,我也沒有資格置喙,大司馬死了,鄭揚的軍隊也殆盡,放眼整個洛陽,無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霽山,歸期不定。趁此時,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邊,到底還剩下誰。”

說完,他打馬歸軍陣。半道返身又道“張退寒,你好自為之。”

大軍步伐轟隆,排行出鏞關。

張鐸身沐殘陽,隨著大軍的去向,遠眺關外的霽山。紅霞流轉,風情萬種。天際無人處,映著洛陽城中,永寧寺塔的蜃樓。關山外,似有一獨琴,獨奏送行軍。和那銅駝道旁,無名的路祭一樣,都是無人堪慰的私情。

張鐸勒馬回城,江淩正在司馬府前等他。

見張鐸下馬,忙上前牽住馬道:

“宋常侍剛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見二郎君和餘氏等人,問詢過父親一回。”

張鐸跨過門檻,“江沁如何答的。”

“悲慟神傷,不能勉力前來。”

張鐸不置可否,撩開堂門前的一道靈幡。

江淩見此也不再續,轉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靈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門亦設私祭,都已遣人來問詢明日的靈道圖。”

張鐸笑了一聲:“你傳話,張府不興私祭。”

江淩聞話,忙追上道:“可這也是儒子們對司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張鐸頓步回身,聲裏透著一絲恨意。

“名門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這也就罷了,可寒門士者,仰他為尊師,真心敬奉。而他一個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話音剛落,背後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張鐸不妨,身子朝前一傾,腳步卻沒有亂。

“父親已死,你還要汙蔑他!”

人聲憤極。

張鐸回頭一看,見張熠滿眼通紅地立在他身後。

江淩見此正要上前,卻被張鐸擡手擋下,順勢一掌截住他的拳頭,向旁一帶力,便將人擲在地上。張熠狼狽地撐起身,卻不肯消停,撲爬過去,拽住張鐸腰間的喪帶怒道:

“你把這東西解下來,你不配。”

張鐸低頭看著他,曲膝頂著他的下巴,便逼得張熠向後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張奚無人發喪? ”

張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親的嫡子!我還活著,你憑何?”

張鐸不言語,伸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等他安棺,我會準你們去祭拜。”

張熠道:“你不過是張家的養子,你以為,為父親主持喪儀,張氏一族就會認你為長嗎?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否則,我絕不會讓張氏一門受制於你。”

張鐸聞言突然笑了一聲:“一個二個的,都逼我殺你們。你們當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張平宣也好,你們的生死,連銅駝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說完,他反手系好被張熠扯了一半的喪帶,理了理衣襟,從他身邊跨了過去。

誰知後面追來一句。

“那你母親的呢?”

張鐸腳下一頓,“你說什麽。”

“我說,你母親的生死呢。”

穿堂風撩不起沈厚的孝麻。

張鐸欲前行,卻又聽背後的聲音道:東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飲食。”

張鐸聞話,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滿了香火紙錢的氣息。

***

洛陽城中的氣息此時是相通的。

張奚身死,洛陽儒士沿道設了很多處私祭,紙灰煙塵越過高墻,散入永和裏的各處敞居。

張平宣房中,席銀替張平宣換好孝衣,又陪著她用了些粥。

張平宣自從醒來之後,就不怎麽說話,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席銀無法勸慰,只能在飲食上多加留心照顧。

這日收拾了碗碟出來,已經起了更。

五月的夜晚,蟲鳴細細,雲淡風清。

無數細碎的紙灰浮在夜色裏,惹得人鼻癢。

席銀揉著肩膀,走進清談居的園庭,卻赫然發覺,清談居裏燃著燈。江沁立在庭門前,雪龍沙也安安靜靜地伏在矮梅下。

張鐸回來了。

算起來,他好像已經有五日沒有回來過了

“江伯。”

江沁聞聲回頭:“席銀姑娘,從女郎那兒回來嗎?”

“是。女郎剛睡下。郎主……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江沁道:“哦,有一個時辰了,一言不發地回來的,也沒有用膳。聽江淩說,在東晦堂……哎……”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擺了擺手轉道:“你進去吧。”

席銀望著那一盞孤燈。

張鐸多年的習慣,無論什麽天時,節氣,清談居中,都只燃一盞燈,照一行影。

她輕輕推開門進去,裏面卻沒有人聲。

觀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個蜷縮的人影連在一起。

席銀繞過觀音像朝陶案後看去。

張鐸朝內躺著,身上的麻衣未除,喪帶緊纏在腰間,似乎勒得太緊了,以至於他氣息不平。

他好像是睡著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屈著膝蓋彎著背,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席銀借著燈光,看向張鐸臉。

他神色扭曲,眉頭緊蹙,嘴唇也僵硬地抿著。

席銀有些錯愕。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會穩住自己儀態和顏色,這還是席銀第一次,看到他這副狼狽不安的模樣。

席銀收斂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來。

望著他隱隱有些發抖的背影出神。

她是個孤女,除了岑照之外,這個世上沒有人與她有深刻的關聯。

所以此時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張平宣,張鐸,這些骨肉至親,為什麽會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母親……對不起。”

燈火一顫,席銀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張鐸看去。

張鐸的聲音很輕,卻並不含糊,一面說著,一面抱緊了肩膀。麻衣與莞席悉悉索索地摩挲著。

“求您重飲食,請您責罰我……不要……不要棄我。”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緊,幾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席銀忙側身握住他的手指。

觸碰之下,張鐸肩頭猛地一聳,反手捏住了席銀的手,之後竟慢慢平息下來。

席銀望著那張幾無關擰曲的臉,不由失聲道:“你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要請罪,為什麽這般痛苦……”

沒有人聲應答她。

漫長而寂靜的夜,他就這麽扣著席銀的手,時而驚厥,時而喃語地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

張鐸睜開眼睛,見席銀一手撐著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著陶案,睡得正熟。

身上像張府其他的奴婢一樣,穿著麻衣,要纏喪帶。

一絲粉黛都未施,素著一張臉,因為連日疲累而顯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為勁風所摧的荼蘼,透著一種飽含疼痛的殘艷。

張鐸松開她的手,她猛然驚醒過來,身子一偏,險些撲到張鐸身上。

“郎主,奴……去給倒杯茶。”

她說著,便要起身,卻聽張鐸道:“誰讓你進來的。”

席銀背脊一僵,“清談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嗎?奴不在這裏,能去哪裏。”

是啊,她能去哪裏。

換而言之,他又能去哪裏。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嗎?岑照若回洛陽,我就放你走。”

“郎主的話當真?”

她面上的喜色徹底刺傷了張鐸。他猛然回想起鏞關外趙謙在馬上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

想著不禁前額發冷,他有些踉蹌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你再問一次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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