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東府賞罷梅花歸來，接連著幾個艷陽天，屋面的積雪漸漸消融，化作檐水滴滴答答地淌下來，一時間倒比下雪下雨的日子更顯得要熱鬧幾分。絲絲春風吹在人身上，雖略有些寒意，然已不是那麽沁骨入髓了。原指望著賈母會去接史湘雲來住幾日，不料派去的人回話說，史大姑娘隨史太太出門做客去了。這話兒傳到黛玉屋子裏，雪雁眉一豎，眼一瞪，湊到黛玉耳跟前，嘟囔了老半天史湘雲嬸母的壞話來表達心中的憤慨與不滿。後來紫鵑實在看不過去，伸出纖纖玉指，揪住她的耳朵，把她趕進廚房裏去給黛玉弄小點心，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住滿腹的牢騷，重重地踩著青石地，氣呼呼地廚房裏弄吃的去了。

看到雪雁的身影消失在穿堂裏。紫鵑搖頭，回過身子坐到黃花梨大理石圓桌子旁，拿起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戴好頂針，專心致志地做起針線活來。黛玉拿著筆，細心地描花樣子。倆人不時說笑幾句，紫鵑不經意間提到了寶玉曾在夢中喚過的可卿，見黛玉眼神微微困惑，她左右瞟了瞟，見春纖夏織都在外面忙乎著翻曬衣被，其他的丫鬟婆子也都在忙碌，遂斟酌會，低下頭貼近黛玉耳畔輕聲說，可卿是東府榮大奶奶的閨名。黛玉當場怔住，心裏面納悶不已。這寶玉再荒誕不羈，也不會隨意叫喚自家侄媳婦的小名兒那！這裏頭大概有什麽誤會吧？思及此，她眸色一斂，放下手中的筆，側過頭，輕問：可有誰曉得這事？紫鵑搖搖頭，後解釋原因，原是前日雪雁奉了黛玉的命拿了謝禮，去東府謝秦氏的款待時，和秦氏的貼身丫鬟瑞珠玩了一會子，是那小丫鬟無意說漏口的。黛玉聞後，沈默片刻，囑咐紫鵑回頭一定要再三盯緊雪雁，讓她不要胡亂說出來。這事兒可大可小，一旦傳揚出去，不但寶玉會被舅舅賈政用家法處置。連東府的秦氏也沒臉面見人了。紫鵑點頭應下。

這時，雪雁帶著幾個小丫鬟端著幾個描金漆盤跨門進來，盤中放了不少琺瑯碟子，裏面裝了各式的點心幹果蜜餞，松仁，柿餅，杏幹，龍眼幹，馬蹄糕，董糖等，黛玉擡頭見到了，不禁笑著揶揄：“雪雁，你這是想開宴席那？”雪雁一面吩咐丫鬟們調桌安椅，一面回頭狡黠的眨眼：“我見姑娘這幾日心情不爽，於是擅自做主，請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寶姑娘過來做客。姑娘不是昨兒給了我幾兩銀子嗎？我那，給了廚房，讓她們看著給置辦了些吃食。可惜史大姑娘不在，不然設個鐵爐吃現烤的肉也是不錯的。”紫鵑一聽，忙斥道：“有你這麽攛掇主子行事的嗎？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娘身子骨弱，居然還敢在這裏調唆她吃那些個臟不拉幾，不幹不凈的東西。倘或是吃壞了肚子，你便是賠了小命兒，也是賠不起的。”見紫鵑的臉色不是玩的，嘴裏的話也不像是在唬她，雪雁也不敢多生事，急忙轉口，討饒道：“好姐姐，我這不是隨口說說嘛。當不得真的。即便是我們家姑娘想吃，我也會身先士卒地阻攔她，不許她碰那些個的。”紫鵑放下手中剩下幾針快納好的鞋底子，臉孔一板，責道：“你當姑娘是你。整日裏想著吃這些個玩意。虧得史大姑娘沒來，若是來了，指不定你們倆怎麽瘋來著？”雪雁算是老皮了，嘻嘻哈哈的聽紫鵑罵過，照例賠笑道：“紫娟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這個毛手毛腳的小丫鬟計較啦。等會子寶姑娘她們幾個來了，又要笑話我了。”紫鵑見她行事說話老實了不少，也不再糾纏下去，站起身收拾了下針線簍子，凈過手後，也上去幫忙安排吃食。不一會的功夫，宴席準備妥當，就等客人上門了。

黛玉見都準備好了，也放下手中的活計，歪過身子，問取了鳳姐昨兒剛遣人送來的茶葉，準備泡茶的雪雁道：“有沒有請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寶玉，環兒她們幾個？”雪雁聞言，呆了半響，方回答：“我只請了幾位姑娘。”言下之意，他們幾位都非姑娘家，遂她就沒請。黛玉輕蹙眉尖，轉頭對囑咐小丫鬟們手腳輕點，不要磕壞東西的紫鵑說道：“紫鵑，你親自去請她們過來赴宴。雪雁，你去匣子裏再拿五兩銀子給廚房，要她們再多加幾個菜。我們難得辦一次宴席，不要太省了。”紫鵑雪雁應了聲，各自退身出去辦差。一眨眼的功夫兒，屋子裏就剩下黛玉一人坐在黃花梨大理石圓桌旁，冷冷清清的，格外寂寥孤單。她輕輕嘆一聲，收起攤放在桌子上的紙筆，眸光淡淡掃過白紙上細細描繪的纏枝梅花圖案，心頭不由得想念福禍不知的爹爹林如海，以及身在一個都城，卻無法相見的弟弟林融。也曾想過將弟弟接到身旁近身照顧，然轉念細想，這賈府水深得很，實無必要拉著弟弟一塊深陷期間。況且，領到身邊照顧著，難免會學到寶玉喜歡調脂弄粉，厭惡聖賢詩書的壞毛病。倒不是她認為學習那些個八股文章是好的，然處在這個社會環境中，不懂得順應大流，遲早會被淘汰掉。物競天擇，必然是有一定道理可言的。

“姐姐……”諾諾的輕喚聲打斷了黛玉迷離的思維，別過頭望向扶著門框，縮手縮腳不敢進屋子裏來了賈環，見他畏縮的模樣，黛玉微微笑道：“環兒，快些進來吧。”說著，她將桌上收好的紙筆放到一旁。步出內室，上前牽住不敢進屋子的賈環，親親熱熱地拉著他坐到擺好宴席的桌子旁，抓了些果子放到他面前，說道：“環兒，這些日子都不見你來玩了。莫不是嫌棄姐姐是個外人，所以不過來了。”賈環的歲數與林融差不多，黛玉見他小孩子天性，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對他也滿歡喜的。但對他那個不知上進，小雞肚腸，整日喜歡捕風捉影，閑言碎語的親娘，她素來敬而遠之。她有時也惋惜，賈環跟弟弟林融一般大，可倆人的生活環境卻有天與地的差別。若是王夫人肯稍稍放點心思，他親娘沒那麽嘴碎小心眼，這孩子也不至於長這麽大了，見了人還是一副畏頭畏腦，言行木訥，舉止笨拙，不討人歡喜的呆樣。

賈環擡起頭瞟了一眼笑語盈盈的黛玉，心急慌忙的辯駁道：“不是的。上次來，雪雁姐姐說你身子不好，在休息。要我這幾天不要過來吵你。”話剛說完，他立即擡起頭補充道：“我走的時候，雪雁姐姐塞了好些吃的給我。還給了一些玩耍的錢。”黛玉一聽，笑起來，這小丫鬟倒是會做人。平日裏也沒瞧見她這麽討好過寶玉，反倒是賈環常從她那裏得到不少好吃好玩的東西。不過，那丫頭一得空也會差遣人做事。鏡臺妝奩裏胭脂盒子裏的胭脂，估計都是那丫頭拉著環兒去采了花瓣，搗鼓出來的。怪不得寶玉那段日子常問她，雪雁怎麽不找他搗胭脂了？她還覺著奇怪呢，原來是那丫頭找到任勞任怨的免費勞力了。

“雪雁那丫頭沒欺負你吧？”黛玉有點不相信雪雁的性子，生怕她一時得意忘形，不記得賈環是主子的事。賈環不太好意思的說：“雪雁姐姐，紫娟姐姐對我都好。比太太二姐姐她們屋子裏的丫鬟待我都好。”聽他這麽一說，黛玉眸色暗了下，這孩子的心底其實不錯。若是有人肯好好教，將來未必會太差。憑著自身能力，謀個溫飽應該不成問題。怎麽說，他也是二舅舅的親兒子，光看他嫡親姐姐探春的利落樣，他也不會差太遠。黛玉淡淡笑了笑，伸手端起丫鬟剛送來的裝有奶酪的小瓷碗遞給賈環說：“往後想來玩，就來玩。即便我不在，你就找你雪雁姐姐，紫鵑姐姐她們玩。在姐姐的屋子裏，你也不用拘著，就當自己屋子一樣玩。知道嗎？”她一見到賈環，不免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的弟弟林融，想到他有可能也會同賈環一般，心中不由得對賈環多出了幾分親近之意。賈環垂著腦袋，點點頭，端著小瓷碗的手指關節幾不可見的顫動了一下子。他喜歡來黛玉屋子裏玩，是因為這裏是賈府唯一一處不會拿異色眼光看他的地方。尤其在紫鵑，雪雁的眼裏，他和寶玉是一樣的，不會因庶出而受到下人們的踩底就高。寶姐姐那邊也好，但——終究離得遠了些。寶玉才是那家的親戚。而他不是。

正當賈環端著奶酪默默不語時，雪雁喜出望外地沖進來叫喊道：“姑娘，史大姑娘來了。剛從廚房回來的路上，聽到老太太屋子裏的丫鬟稟報說，史大姑娘的轎子到府門口了。”黛玉心中一喜，忙站起來催道：“你快去迎她過來。別忘了同外祖母說一聲，今兒個我做東，請姊妹兄弟嫂子們來屋子裏小聚片刻。”話猶未完，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三人帶著各自的丫鬟婆子從王夫人那邊說笑著走過來，聽到雪雁咋呼著史湘雲來了，三人拍掌笑曰：“來的早，不如趕的巧。雲丫頭可真會趕時候！”雪雁歪過腦袋，附和道：“三位姑娘說的極是。雲姑娘可是趕上了。”叨咕了一句，她不等黛玉趕人，拔腳朝著賈母的屋子裏跑去接人。路上遇到了和鳳姐閑聊著過來的李紈，倆人笑著攔住她打趣起來，小丫頭哪是這倆位的對手，不一會工夫，就求爺爺告奶奶的哀求倆位奶奶高擡貴手，放她一馬。倆人知道她要去賈母那裏迎史湘雲，遂不再捉弄她了，松了手讓她過去。雪雁忙千恩萬謝，匆匆趕去賈母屋子裏接人。一到門口，碰到鴛鴦，她一把拉住她講明原因。鴛鴦笑了笑，引她進屋子外間候著，爾後親自進入內間俯在老太太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賈母聽了很是歡喜，忙叫坐在跟前的寶玉和湘雲快些去黛玉的屋子裏玩耍。後想了想，轉頭吩咐鴛鴦拿幾兩銀子去廚房那邊，給宴席添幾道菜。

寶玉和湘雲才靠近黛玉住的屋子，便聽到裏面傳來一陣陣笑語，倆人手拉著手偷偷地掩到門旁邊，窺屋子裏的情景。不想，惜春眼尖，一眼抓到躲躲藏藏地倆人。她沖著探春使了個眼色，倆人一起撲上去，抓住偷窺的寶玉和湘雲，笑嚷著說：“罰酒三杯！”湘雲是什麽性子？女中豪傑。她頭一揚，當即大大方方的站起來，走到宴席前，拿起待書送上的米酒，自斟自飲三杯。喝完了，她立刻將目標轉向坐在位置上，喝茶看戲的黛玉，非拽著她這個東道主一起碰杯。黛玉淡淡一笑，起身拿起酒壺斟了一杯，眸色從容的一口飲盡。倒是一旁的寶玉見到了不免有些心疼，知道黛玉這些日子又犯病了，趕緊上去好言相勸湘雲不要拉著黛玉喝酒。湘雲那丫頭豈會買他的帳，提起酒壺，拽住他的肩膀，笑著叫嚷：“愛哥哥既然舍不得顰丫頭喝酒，那你代她喝掉這一壺。”在一旁的襲人見著了，驚得花容失色，趕上去勸湘雲饒了寶玉，不要灌他喝酒。說他喝多了容易耍酒瘋鬧事。其他人見此一幕，俱笑成一團，也不上前阻攔，個個由著湘雲一人折騰。

寶釵看一屋子的人都關註在湘雲寶玉鳳姐身上，於是，悄悄拉起黛玉的手，牽她坐到僻靜的角落裏，詢問身子如何？請醫服藥了沒？需不需要她幫忙等。黛玉感激她的細心體貼，輕搖頭說，她這裏什麽都有。外祖母請了最好的太醫來為她診脈，說是心情有些郁結，等開了春，天氣轉暖了，就會好的。寶釵聽了，安下心神。轉而問些其他的日常小問題。倆人坐在角落裏，喝著茶，聊聊天，比起鬧成一團的其他幾人，別有一番輕松愜意。一夥人鬧了會，見丫鬟們擺上飯菜，也放下了酒壺，各自撿了位置坐下來，聊一些生活中的趣事。黛玉不免談及一些在姑蘇揚州發生的事情。眾人聽了，不免生出向往之心。笑著說，等哪天定要請黛玉做東，在姑蘇老家請大家熱熱鬧鬧聚一次。雖明知是奢求，但大家夥也明白，有個奢望總比沒希望來得好些。何況，歡聚的日子，不說那些個掃興的話，遂也不計較這些個小細節了。

是夜，湘雲住宿在黛玉屋子裏。倆人窩在一張床上，散散漫漫的聊著家常事，緩緩進入夢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