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明還是那麽溫和的村莊，此時卻像個從地獄裏爬上來的魑魅魍魎。太陽還肯停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日光柔和，空氣裏夾雜著花草的清香，街道兩邊的陽臺上，有嬌嫩的花朵隨著微風輕晃，Giotto家的孩子嘻嘻哈哈圍著村子肆無忌憚的奔跑，偶爾碰見路過的巡邏警官還會很孩子氣的吐口口水呸一聲。

然而當太陽越過地平線、這個城鎮迎來黑暗的時候，它平靜的表面終於被殘忍的撕裂，露出了它遮掩下的惡跡斑斑，露出了最為西西裏人所熟知的那般，醜陋猙獰、白骨森森的真實面目。

不明原因的火災來得突然，沒有領導人的村子亂成一團。因為迫切的想要平息這場“上帝降下的災難”，村子裏的人都拿出家裏破舊的木盆或是水桶，毫無目的的四處亂竄，似乎只是覺得這樣動一下才會安心似的。

也就只是“動一下”而已。

更甚者，因為太過慌張不小心撞倒已經打滿水的人，救命的水嘩啦啦的撒了一地，又要重新費時間費人力去很遠的地方接。

周圍的味道非常難聞，我保證就是死人的味道都沒有這麽難聞，就像有什麽黑暗腐爛的東西在燃燒一樣，讓人隱隱作嘔的氣味蔓延開來。火焰沖得很高，從這裏看起來幾乎都要燒到天上去，整片天空都亮了起來，不詳的火紅照得整個西西裏人心惶惶。

聽著熊熊火焰裏不斷傳來的啪啪聲，建築物不斷轟然倒塌的聲音，我隱約覺得裏面真的有一個惡魔在淒厲的尖叫。Giotto似乎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他的臉色慘白的嚇人——因為火的緣故我其實沒看得太清楚，不過我真真切切的知道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因為他嘴唇的顏色和臉的顏色幾乎一樣。這時那股難聞的氣味越來越重，我只能祈禱那不是那些可愛的孩子們被燒焦的味道。

“別傻楞著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幫忙去，那些孩子的命現在可都攥在我們的手裏呢！”

——上帝啊，和同齡人比起來，您已經奪走這些孩子太多的東西了，請您發發慈悲，別把他們唯一剩下的生命也帶走。

但即使你執意如此，我們也會替他們從您的手裏把「命運」這東西，搶回來放進口袋裏收好，暫時替他們妥善保管。

然後等到他們能重新用比向日葵還明亮的笑容對著拋棄他們的上帝，同時高傲的豎起中指吐口痰時，再將「命運」真正的交托在他們的手上。

“琳恩夫人，請您帶著村裏的婦女們從船塢那邊排成一排，將水遞到這裏。”

“瑪麗安小姐，請您盡力找到附近的孩子，然後帶著他們遠離這裏避難。”

“弗蘭克先生，您是這裏最有聲望的善人，請您在附近多找一些願意幫忙的男士。”

“G你帶著溫莎小姐……”

“我不走！”

安靜的看著Giotto冷靜的組織著村裏的人共同撲滅大火的我，聽到Giotto有意讓G帶我先走，不滿的向前垮了一大步，昂起頭毫不膽怯的直視比我高一個頭的Giotto。

“餵！不要這麽不識擡舉……”G掐滅香煙沖我大吼。

“我說了我不走！”我以更高的音量沖他吼回去，“這麽大規模的火災你要一個人組織滅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蠢蛋先生，您在創造烏托邦之前您是先要過勞死嗎？”

堅持不想讓我涉險的彌賽亞先生固執的不肯退步：“請相信我，您在這裏也無法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從長遠看，確保您的安全比眼前帶來的小利益更重要。”

忽然……從腳底湧出了一股子不真實的感覺。

剛剛那個因為擔心即將失去的東西，而痛苦得靈魂都在嘶吼掙紮的青年，和這個冷靜穩重的主持大局，有條不紊的安排適當的人選撲滅大火的領袖，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將他的一切軟弱脆弱猶豫統統丟向身後的黑暗，而他在前面昂著頭冷著臉，真當自己是聖母瑪利亞耶穌彌賽亞一樣，不要命的散發著聖光，生怕自己死得還不夠快。

即使我對這個青年抱有很大期望，即使我希望他能快點成長到我理想的地步。

但我也從未想過，他的成長是要以那些孩子的犧牲作為代價。

我似乎已經看見被壓抑著的火苗開始舔著舌頭卷著熱浪來勢洶洶，在它面前的Giotto身形越發單薄瘦小，笑容在火焰中融化消散。

周圍的人開始井井有條的進行著自己的工作，火勢被控制下來，沒有再蔓延的趨勢。

——這樣的工作，為什麽非得這樣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承擔？

——這些醜惡大人世界的衍生物，為什麽要讓他們來善後？

“我打聽到了！”

身後傳來了科劄特的聲音，他似乎跑了很遠的路，紅頭發淩亂的飛揚，臉色有些不自然的潮紅，他擰著眉頭喘了幾口氣，才緊張的對我們說：

“下午之後，有不少黑手黨來村子的西邊打劫，這一帶的那個孩子王帶著Giotto家的孩子一起反抗，沒料到混混手裏有槍，結果似乎害的有人受了傷，之後他們放火燒了附近的一個酒窖，上帝啊，那裏面有著數不清的白蘭地……”

G的眼神沈重起來，我知道他是在想，是否有人在幕後主使著這場火災，說不定是有人想要借這個機會這次的鏟除這些已經有革命之心的貧民。

看到這種規模的火災的時候，我也想到了這點。

“你說有人受了傷？是誰！他們現在在哪裏？”Giotto飛奔到科劄特的面前，用力的握著科劄特的肩膀，連指節都有些泛白。

“我不知道，Giotto，冷靜一點，說不定只是那些村民們看錯了！”科劄特安靜的和他對視，聲音輕柔而略帶安慰性質，“火勢看樣子已經控制下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周圍的吵雜聲糅雜著淩亂急促的腳步聲，和著烈火之中傳來的劈啪灼燒聲，交織成了一首悲壯的交響曲，讓這個夜晚沾染上了不平凡的氣息。

沒有人知道，陶爾迷的這場大火不僅僅是這個村莊點燃，更是將眼前金發少年內心革命的星火無限擴張，以至於不久之後，由他成立的自衛團以燎原的趨勢在整個西西裏刮起了革命的旋風。

而現在，無論是我、G、科劄特還是Giotto都知道。

——不能在等下去了。

——成立自衛團刻不容緩。

——今天發生的事情，決不允許再次出現。

“我去找那些孩子！”

“別去。”

“……什麽？”

我回過頭，簡直不敢相信說話的人是擔心孩子們擔心得快要瘋了的Giotto。

“別去，溫莎小姐。”他露出了蒼白無力的笑容，“這村子很大，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僅僅靠你一個人是找不到的，等天亮了之後，我們一起去找。”

G又點了一支煙，望著被火點亮的天空說道：“如果到時候火依舊沒有撲滅，你怎麽辦？多幾個人去送死？”

在旁邊一直安靜聽著的科劄特抿緊嘴唇，擰起眉頭一臉擔憂。

Giotto平靜的註視G的臉龐，我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一半被火焰照得明亮，一半陷入深深的黑暗。

“我不會死，再也不會有人死掉。”

或許是因為他說這話時的莊嚴神色，或許是因為他咯咯作響的泛白指節，又或許根本是因為我的大腦也被這場大火燒壞了。

明明聽起來非常荒誕的話，甚至連騙小孩都不夠格，我焦躁不安的心卻鬼使神差的平和下來。

相信他吧。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接下來的時間裏，Giotto低垂著頭沒有說話，額前金色的碎發將他的雙眼浸於黑暗，我本來想說他這幅樣子真像個迷了路的小狗，問他是不是真的迷失在走向彌賽亞的道路上，可張了張嘴才發覺什麽我竟都說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滅火的行列之中，在Giotto和科劄特的指揮下，女人們從家裏拿出鍋碗瓢盆接水傳遞，男人們靠近大火，用水澆滅眼前的火苗，孩子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四處尋找傷員。

隨著破曉的到來，這場幾乎要毀了這個村莊的大火終於熄滅。朦朧的日光讓我們看清了眼前的一片荒涼，到處都是火焰灼燒剩下的殘垣斷壁，被熏得黑漆漆的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有的地方還有小小的火苗，被來往運送傷者的人們一腳踩滅。

我、G還有科劄特，我們三個癱倒在附近的小土堆上，陪著抱膝而坐的Giotto靜靜的看完了這場日出。當我們要起身準備去找那些孩子的時候，我似乎聽見Giotto哽咽著說了一句：

“……我、我本來是想要保護所有人的……如果……我能早一點決定的話……或許村子就不會被人燒掉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嗚咽著像只軟軟的小狗，瑟縮著躲在角落露出白骨森森的傷痕，連偽裝也不需要，他那天真得慘淡蒼白的願望毫無遮掩的袒露在這個村子大火之後的黎明，但我不知道，真正的黎明是否還會降臨這裏。

“……你真傻還是假傻啊……”

我只能蹲下身，像撫摸小狗一樣輕輕的揉亂他的柔軟金發。

作者有話要說： 補番去了忘記更文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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