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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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闞青桐不知道自己到底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才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個木制而成的小屋。

也曾名動九洲的天機老人,晚年便隱居於這深山老林之中, 居陋,食簞, 飲瓢……然而如此安貧樂道,卻也竟是不得善終。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闞青桐走到了門前, 可是她卻連敲門都沒有勇氣了, 她站在門前, 一聲不吭。

忽而, 那木門無風而動, 赫然大開。

廊下有一須發皆白的老叟,正端坐在廊下,聞聲回眸看來, 大樂而笑:“桐桐回來了。”

“師父。”闞青桐仿佛是沈溺在自己的情緒之中,被聲音驚醒,繼而上前,恭敬行禮。

她深深匍匐在地, 無人能知其內心煎熬,更無人能知她看到老人之後的激動與覆雜。

那個記憶之中一向精神矍鑠的老人, 如今不知為何, 忽然老態盡顯。

天機老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小弟子, 老而塌的眼睛, 已經不覆往日的犀利, 他如今仿佛是看透了一切的平靜,又仿佛是無能為力的認命。

“桐桐,為師前些日子夜觀天象,發現畢宿暗淡了一瞬後,忽其光大作,竟與月爭輝……”天機老人頓了頓,“不過三兩日而已,天下書信盡紛至沓來萬丈山,人人皆問,此意象,是為何意?桐桐以為,此意象,是為何意?”

闞青桐不知道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勾了勾唇角,只是笑容極為難看,她道:“畢宿星死了,又活了,至於……與月爭輝?何人是月!”

除了我,無人能是月!她嘴角的弧度,漸漸拉大,詭異而毒辣。

氣氛一時冷凝,兩人皆陷入沈默,滿室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最終,天機老人不過感慨萬千地看向了廊外那一株梧桐木,他悵然道:“我老了以後,才驚覺無知未必是不幸。年輕之時,以為能以一己之力改天換日,後來才知道於天地而言,人不過亦是芻狗。再後來,縱使有天象預警在先,我仍是收了你的兩個師兄為徒……”

闞青桐倏地擡頭,雙目含淚,撲簌而下。眼中仿佛有著千言萬語,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今的局面,是為師的過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終究是害人害己。”天機老人用力閉了閉眼,眼角的淚意卻無法遮掩,他無奈又痛心地搖了搖頭,“是為師的過錯,為師以為自幼教導,便能改變,為師以為,心若如火,鐵衣成泥,為師以為,耳讀目染方見真章,然而這世間終究如他人所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始至終,竟都是為師太過自以為是……”

“師父!不要這樣說!”闞青桐含淚上前,抱住了這個一夜之間仿佛失去所有精力的老人,“不是師父的錯,從來都不是師父的錯。”

“養不教是錯,養而教卻教不好,依然是錯,只是可憐為師的桐桐……”天際老人痛心地撫摸著闞青桐的頭頂,多好的孩子啊,那樣懂事,那樣善解人意,那樣貼心乖巧。

這樣一個向來單純的好孩子,要如何才能被逼到,露出憤懣而怨恨的眼神,毒辣而駭人的笑容。

※※※

“師父,徒兒不孝,先在此,向師父請罪!”

闞青桐跪在木屋外,額頭觸地,森然有聲,在耳畔回蕩不已。

一次、兩次、三次。

湛兮便站在一旁看著,她的兩個師兄也在,只是面面廝覷,不知為何,他們倒是想要上前阻攔,不過都被湛兮阻止了。

闞青桐覺得自己有罪,罪無可恕。她明知道在上一世,她那當年不過因心善而收留了兩個孩童的師父,終究因為這兩個孩童的身世曝光而面對千夫所指、舉世之劍,可是事到如今,她卻不想著幫忙隱瞞兩位師兄的身世,反而要用他們的身世來大做文章……

陰謀詭計,合縱捭闔,同門相伐,到頭來,被傷最深的還是這個無辜的老人。他會再一次因為弟子非人族而面對人族的口誅筆伐,他會再一次因為三個弟子之間的自相殘殺而悲哀心傷。

可是闞青桐不能不做,此仇,不能不報!

她忍住了淚意,她自始至終就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兄長幫忙謀劃,保住師父的命,至於天下所指,待她與阿娘兄長一同顛覆了這天下,便無人敢指。

只是同門相殺,這她無能為力,這仿佛是早已經定好的死局。只是第一局,她無從防備,輸得不冤,死得淒慘罷了,再來一局,仍舊會是刀劍相向、殺人誅心,相親相愛的師兄妹,從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假象罷了,只是日後,連這假象都再也不覆存在。

“你自下山去罷……”老人的聲音自屋內傳來,“為師老當益壯,不必擔憂,要做什麽,便放手去做。”

天機老人看開了,原來自始至終,有些劫數,天定而已,他無力阻攔。事到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大弟子和二弟子究竟存在什麽心思,又都在圖謀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只希望,桐桐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蕩起秋千來,笑若鈴鐺,聲令人聞之便心生愉悅。

※※※

“小師妹,你這就又要下山了?”梅飛白憂心忡忡地看著闞青桐,心中有著千言萬語,卻不知應該如何去表達。

闞青桐輕快一笑:“大師兄,我家中有要事,確實須得回去一趟。”

“那桐桐你什麽時候回來?”公西永嘉趕緊插嘴問了一句。

她也沖他笑:“幹嘛呀,怕我們萬丈山三俠客的名頭被拆了不成?”

“哼,”公西永嘉不屑地哼唧了一下,揚了揚手中寶劍,“就你?還萬丈山三俠客呢,你就是個拖後腿的。”

“二師弟別這麽說,”梅飛白無比寵溺地揉了揉闞青桐的頭發,眼中都是溫柔和縱容,“小師妹一直都有很努力地在修行,萬丈山三俠客是外人對我們的稱呼,你怎麽能說小師妹拖後腿呢?”

“我說梅飛白,你是不是覺得就你人好啊!”公西永嘉聞言有些怒意。

眼看一場口頭之爭即將發生,闞青桐趕緊討好地一左一右抱住了兩位師兄的胳膊,極為討喜地笑著,就差狗腿地拱拱手了,她努力緩和氣氛:“好了好了,兩位師兄,你們都那麽厲害,有什麽好爭的呢?咱萬丈山三俠客的名頭,靠你們兩頂起來不就好了嘛?有你們在,要是打起來了,我會跑就好了呀,嘿嘿嘿~”

她笑起來的時候多好看啊,笑意真誠而不做作,嘴唇彎彎,眼睛都情不自禁地瞇了瞇,一點兒都沒有她身份那般高貴而遙遠,感染力十足,會讓人下意識地心軟,會讓人連呼吸都想要放緩。

果然,公西永嘉沒那麽氣了,只是道:“你別忘了,萬丈山才是你師門,你回家可以,可不能耽誤了修行,遲早都要回來繼續修煉的。”

“是是是,我知道了啦二師兄。”闞青桐眨了眨眼睛。

“回家後,小師妹也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記得要給我寫信。”梅飛白溫柔地囑咐。

“好好好,大師兄你最好啦!”闞青桐粲然一笑。

“什麽最好,他有那麽好?”公西永嘉馬上又不滿了。

“哎喲我說兩位師兄,你們就不要爭啦,”闞青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轉,做出了一副要轉移話題的樣子,“大師兄二師兄,你們是不是要參加五個月之後的靈修少年大賽?我記得大師兄之前跟我說過,我會趕在那之前回來的,和你們一起去。”

公西永嘉聞言露出了笑意,卻又冷哼道:“你一起去幹嘛?去丟人?”

去丟人?不不不,我當然……是去殺人的。

闞青桐毫不介意地笑了一下:“那就說好啦,我兄長來了,我先走了,兩位師兄保重!下次見面,千萬不要讓我發現你們體重下降了哦~”

這一屆的靈修少年大賽,在靈霄城舉行。

上一世,大師兄就是借著這一次賽事,用計構陷她與妖族有所往來,借著靈修少年大賽的賽事,一夜之間,天下皆知,闞青桐怎麽洗刷自己都洗刷不幹凈。

本來這件事,靈霄城主當時若是願意站出來說幾句話,那情況都會大不相同,可是上一世的靈霄城主,因綠腰之事,恨透了太阿城。他根本就沒有幫闞青桐說任何一句話,或許,他沒有在那時候落井下石,闞青桐就應該感謝對方的高擡貴手了。

大師兄為什麽為了救自己的弟弟,可以那麽狠心利用她,絲毫不顧慮她的處境,不在乎她的心情,闞青桐已經不在意了。

二師兄那個時候,為什麽突然消失,他到底去了哪裏,在她面對千夫所指的時候他為什麽不出現,闞青桐……同樣不在意了。

因為,闞青桐已經看透了他們的愛意,輕而薄,輕比鴻毛,薄似紙張。

而在兄長的謀劃之下,這一世,她會將他們加諸於她身上的惡意,十倍、百倍、千倍奉還,所以,一切都沒什麽好在意的。

※※※

湛兮平靜地了望萬丈山的風光,他覺得這座小山還是不錯的,勝在自然而靜謐,是一個養老的好去處。

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他頭也沒回:“都安排妥當了嗎?”

“是的,多謝兄長,”闞青桐低低地應了一聲,“兄長,我師父……”

“別擔憂,你師父我早有安排。”

“嗯,靈修少年大賽,我已經提前說了,我會和他們一起去的。”不一樣的是,這一次,要被自己的同族中人異目相待,要被千夫所指的不會是她了。而靈霄城主,也在短期之內,勉強算是“自己人”,自己人,自然知道該怎麽說話。

又有信來。

湛兮隨手接過,掃了幾眼,手中黃紙倏地自燃,燃燒殆盡。

闞青桐看了一眼,抿了抿唇,這不是青黛箋,所以不是青羽鳥,不是太阿城的傳信……兄長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結識了很多能人異士。

湛兮將消息告訴了她:“人皇貼身守衛越夏,趁人皇不察,忽然暴起,人皇猝不及防之間難以招架,兩人直接在皇宮中打了起來,據線人來報,越夏下手狠辣,招招斃命,倒是人皇多有忍讓,不曾下死手……”

“看來越夏也沒有那麽蠢嘛,屠村之仇,確實不是那麽好忍的,裝傻多年,一朝夢醒,想必她也是難受極了。”闞青桐淡淡地笑了,“兄長,越夏得手了嗎?”

湛兮搖了搖頭:“其他天階大能趕到,人皇重傷,越夏瀕死,人皇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許傷她!’,然而越夏見覆仇無望,自刎而亡……”

“按照時間計算,信傳到這裏,人皇應該也已經醒過來了,哦……恐怕不止,他應該還弄清楚了越夏為何忽然背叛他,甚至要殺他。他此刻的心情,估計能夠用什麽心如刀割、怒意滔天、悔恨交加之類的形容詞來形容。”湛兮笑著看了闞青桐一眼,“桐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木迎風應該就在太阿城主府內,等著我們。”

迎風樓的迎風箋甚少出現,而越夏因接到一迎風箋之後,就怒而欲殺人皇,這件事情根本就瞞不住。在人皇看來,木迎風是洗不幹凈了。同樣的,在木迎風看來,近期拿到過迎風箋的闞青桐也值得懷疑。

少女不為所動,目光無波無瀾:“準確的說,是在等著我。兄長,你不是答應了那位前輩,要找什麽東西嗎?兄長你自去忙吧,桐桐能應對得了。”

懷疑她又能如何?暴怒而失去理智的人皇,估計根本不想管木迎風是否無辜,只想除之而後快,這個從天而降的黑鍋,木迎風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迎風樓與人族皇室算是徹底玩完了。

而她,還能慢慢洗清嫌疑呢。

※※※

在回程的路上,闞青桐忽然問:“兄長,你方才說人皇對越夏未下死手,這是為何?”

“人啊,就是叛逆。哦不,應該說是人性本賤,越是不能做不可做不該做的事情,就越是想要去做。就比如人皇,他明知道這天下所有女人中,他最不能最不該動心的就是越夏,可是人心難測,他偏生還就是愛上了越夏呢……”湛兮哈哈大笑,他是真的覺得這些事情有趣極了,猜測道:“畢竟是自幼養大,感情非同一般吧。”

“如父如夫?”闞青桐似乎被惡心到了,鼻子動了一動,“真臟。因為越夏難得的靈修資質,他為了越夏能心無旁騖地為他所用,徹徹底底成為他手中無往不利的劍,他就狠辣地殺了人家全村,還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現,這般毒辣,竟然也會愛一個人!?這個人還是被他當成傻瓜的越夏!?”

闞青桐又嘆了一口氣,說:“殺父弒母之仇,屠村之恨,養育之恩……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越夏也實在可憐可嘆。”

湛兮卻搖了搖頭:“如若是我,我不會像她這般自欺欺人多年,便是真相再如何鮮血淋漓,我也必定要直面之;仇人,不論是何人,我也必手刃之!”

“桐桐啊,你要知道,人皇對她好、養育她,自始至終就是帶著不軌的目的,是用心險惡,如果人皇不殺她全村,她便能幸福快樂地承歡膝下,又哪裏來的他對越夏的養育之恩?養育之恩不過是人皇那種人,拿來自欺欺人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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