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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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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東兒本不姓阮,也不是南方人,她兒時跟著家人從北地流亡到江南,一路顛沛流離,饑寒交迫,原本的一家四口,只有她一個人活著走到了金陵。

她在金陵城裏四處游蕩,循著飯菜的香味,走到了一片大宅院外,她連敲門討食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寒地凍裏,她餓得兩眼昏黑,暈倒在了阮府的大門外。

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像是從地獄一下子到了仙境一樣,她在一間溫暖舒適的房子裏,這裏有美味佳肴,還有嶄新幹凈的衣服,等到吃飽穿暖後,慈眉善目的女人便引著她,將她帶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面前,柔聲道:“丫頭,這是咱們的小少爺,你以後就在他身邊照顧他,阮府給你提供吃穿住處,你說好不好?”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阮夢深,那時她十一歲,阮夢深七歲。

七歲的阮夢深,跟她病死的弟弟一個年紀,但除了年紀,他們便再無其他相似之處了。

她的弟弟黑瘦矮小,身上總是臟兮兮的,看著不起眼,骨子裏卻是個鐵打的小子,他病得最難受的時候,都沒有哭鬧過一聲,是個懂事過頭的孩子,從不想讓別人替他擔心。

可眼前這個小少爺卻是白白嫩嫩嬌裏嬌氣,活像是一塊兒嫩豆腐,她生怕稍稍碰上一下,對方就要哇哇大哭,掉下金豆豆來。

小阮夢深好奇地看她一陣,上前去拉她的手,這一路的流亡讓阮東兒養成了條件反射,那雙白白的小手剛一碰到她,她就忍不住反手一推,讓這位金貴的小少爺摔了個仰面朝天。

她看著一堆人緊張兮兮地沖上去,心想自己肯定是要被掃地出門了,結果那位小少爺被人扶起來站好,還是笑嘻嘻的,也不哭也不鬧,還對著那些緊張他的大人說道:“我沒摔疼,你們不要嚇到她。”

阮東兒突然明白,原來這個看起來軟綿綿的小少爺,並不是她想象的那樣柔弱。

他跟自己那個忍著疼痛不吭聲、不願讓爹娘擔心的弟弟一樣堅強,當阮夢深再一次上來拉她的手時,她沒有再推開,她突然願意像疼自己的弟弟一樣去疼他。

如今阮東兒拖著阮夢深一路奔波,家破人亡的,卻已不止她一個了。

他們一路向北,已遠遠地離開了阮府,離開了金陵。

因為她害怕那晚在阮府殺人的惡賊會繼續追殺阮夢深,她知道斬草需除根的道理,所以不敢讓阮夢深繼續留在金陵,甚至不敢讓他再呆在南方。

她落難時,是阮家收留她,如今阮家遭難,她當然要拼盡全力保住小少爺的命。

阮東兒看了看身邊的人,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打那天晚上起,他不哭也不鬧,話也不愛說了,簡直像是一個木頭人。

阮東兒不知道該如何寬慰他,她不會說貼心話,哪怕是想關心人,說出來的話也是兇巴巴的,不中聽。

時值冬月,北方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這一天他們行至荒原,投宿在一間破廟裏,阮東兒拾了些柴草生起火來,對阮夢深道:“過了這片雪原,就是關外了。”

阮夢深沒有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跳動的火焰,阮東兒也習慣了,不再說話,從包裹裏取出一個罐子,還有一小包幹菌子來。

她將罐子裝滿了雪,架到火上,放了點菌子進去煮著,他們早沒有糧食了,放點兒菌子煮一煮,出來的東西還可以美其名曰為湯,比單純喝雪水充饑好些。

火劈劈啪啪地響著,破廟外風聲呼號,混合成一種奇妙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

可是他們都睡不著,饑餓是讓人清醒的利器,阮東兒去看阮夢深,發現他兩頰凹陷,已瘦了一大圈。

但他還是幹凈齊整的,雖然現在是在落難,阮東兒還是要將他打理得妥帖,她從來沒有見過小少爺臟兮兮的樣子,也不能忍受那個錦衣玉帶的公子變成一個邋遢的人。

阮夢深的頭發依舊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的是阮東兒在入冬的時候給他買的冬衣,還花了不少的錢,是挺好的料子,這讓他看起來沒有那麽潦倒,如果忽略他消瘦的面頰和黯淡無光的眼神的話,阮東兒幾乎可以騙自己,這就是當初那個阮公子了。

冬日裏天黑得很早,阮東兒鋪好幹草,將阮夢深扶著躺下,給他裹好衣服,又將火生旺了一些,夜裏安靜,除了木頭燃燒的嗶剝聲,就只能聽見外面傳來的簌簌輕響。

“下雪了,”阮東兒側耳聽了一會兒,道:“這雪還不小,也不知道要下多久,如果一直不停,咱們就要餓死在這裏了。”

阮夢深的睫毛輕輕扇了扇,過分的消瘦讓他看起來有些脆弱,他輕聲道:“你別管我了,你丟下我去哪裏都好,總比現在這樣好些。”

阮東兒一聽就生氣,惱道:“你這幾個月天天悶著不開口,一開口就只說這句話,我煩都煩死了,你能不能振作些?誰不是家破人亡苦出身的,你看我像你嗎?能活就要活,你自己都不要自己的命了,這不是幫那些想殺你的惡人省事嗎?我以前在路上看見一只被人踩壞的蟈蟈,肚子都破了,還在拼命地吃東西,你好手好腳,有什麽理由不活下去?你連一只蟲子都不如?”

她看著阮夢深這生無可戀的樣子,心中憂慮,只想捶打對方一番,逼著他振奮起來。

聽完這一席話,阮夢深眼眸動了動,他道:“東兒,我不如那只蟈蟈,更不如你,”他的喉嚨裏溢出哽咽之聲:“我沒有用,眼看著他們死在我眼前,卻沒有本事為他們報仇。”

阮東兒看見阮夢深的眼角流出淚來,一直滑落到他的鬢發裏,她霎時心中酸痛,悲慟道:“阮家待我恩重如山,我也恨,恨不得將那些惡賊千刀萬剮,可是我們沒有武功,也沒有法力,我們如何能鬥得過他們?只會白白賠上性命。”

說著,她突然想到了什麽,略微振奮道:“對了,我聽說這北方關外有好些修仙門派,我們從中找一個厲害的,拜師學藝去,學好了武藝,回來報仇雪恨。”

就在這時,破廟外突然傳來一片淩亂的腳步聲,阮東兒嚇了一跳,下意識擋在阮夢深身前。

外面嘩啦啦湧進十來個壯年男人,他們滿身雪花,瑟瑟發抖,給這小小的破廟帶來一股凜冽的寒氣。

打頭的男人咧嘴一笑,道:“姑娘,借個火烤烤?”

阮東兒道:“這廟裏這麽多爛木頭,你們可以自己生火,我這一小堆火供不了你們這麽多人。”

那人點點頭,道:“行,那麻煩姑娘借我們個火種,我們自己燒火。”

一群人在廟殿另一頭生起火來,邊拍打身上的雪花,邊交談道:“這雪可真大,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停。”

“我看懸了,糧食還有沒有?”

“早沒了,丟了鏢車又斷了糧,現在還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這他娘的是逼咱們走上絕路。”

其中一個人憂心忡忡地問那個打頭的漢子道:“陳鏢頭,離這裏最近的鎮也要走上兩天,這天不高,咱們走不遠,怎麽辦?得想法子。”

那個陳鏢頭弄著火,頭也不擡道:“只能先在這神堂裏等著,等雪停了上路。”

可是大雪下了整整兩天,還沒有要停的意思,阮東兒、阮夢深與這群鏢師一起困在這間小小的破廟裏,都已經被逼到極限了。

阮東兒壓箱底的寶貝菌子也煮完了,只能燒雪水充饑,餓得兩眼昏花,最糟糕的是阮夢深居然在這個時候受寒發熱了,他昏昏沈沈地睡著,情況很不好。

但她不知道,更大的麻煩正在逼近。

這群鏢師本來與他們相安無事,但大雪一直不停,饑餓如同最可怕的噩夢,漸漸蠶食人的意志,直將活人變成了猛獸。

陳鏢頭行走江湖多年,是個點粗全海的主,此時他看著手底下的弟兄們被饑餓折磨得奄奄一息,實在是不忍心,他將目光移向神堂另一邊的兩個人,心頭打定了一個主意。

他將兄弟們都叫起來,湊在一處將自己的打算說了,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看見這樣的眼神,他就知道不用再問了,他們都不會有異議。

阮東兒正在照料著昏睡的少爺,突然感覺身後有人靠近,回頭一看,那些鏢師們竟都站了起來,朝他們兩人步步逼近。

她看見這些人臉上的神情,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她擋在阮夢深身前,警惕道:“你們想幹什麽?”

“姑娘,你的同伴……”陳鏢頭探頭往阮東兒身後瞧:“他似乎病得很嚴重,可能活不了了。”

“關你什麽事?”阮東兒黑著臉冷聲道。

這次不等陳鏢頭說話,另一個人已經開口道:“反正他也要死了,不如讓他救救我們所有人的命。”

饑餓讓那人臉色灰敗,看著像一只瀕死的困獸,他咽著口水道:“姑娘,你護著他也是做無用功,不如造福大家,我們都餓狠了,想必你也餓得難受吧?他這細皮嫩肉的,正好……”

阮東兒覺得自己渾身都戰栗起來,她隨手亂抓起地上的柴草木塊朝那些人砸過去,罵道:“滾開,畜牲!你們是人嗎!滾!”

陳鏢頭毫不在意她的攻擊,幾步上來將她踹倒,對身後的男人們喊道:“把她按住,我來宰羊。”

說完又居高臨下對阮東兒道:“抱歉,如果不吃他,我們就真的不是人了,肯定要變成餓死鬼,此刻犧牲他一個,救我們這麽多人,劃算。”

“劃算你老母!”阮東兒被他們按著,拼命掙紮痛罵:“這麽劃算你怎麽不自己割肉餵他們吃?狗娘養的畜牲!你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但他們此刻都突然間爆發出了無窮的力氣,任憑阮東兒如何撕咬捶打,都是紋絲不動。

陳鏢頭道:“你這同伴已經不行了,犧牲他,是最合理的做法。”

阮東兒看著阮夢深軟綿綿地被他提在手裏,尖刀已經架在了少爺的脖子上。

“住手!”阮東兒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住手!你們住手!不許動他,這是要我的命啊!”

陳鏢頭道:“放過他,我們會餓死的。”

阮東兒直直看著阮夢深安靜昏睡的側臉,竟然忽的冷靜了下來,她明白自己拼死也拗不過這群男人,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救他。

她止住哭聲,面如死灰道:“你放開他,我不會讓你們餓死的。”

“哦?”陳鏢頭停住了動作。

阮東兒道:“我從前經歷過災荒,論起吃人,我知道肯定是女人的肉好些,你別看他細皮嫩肉,總歸是個男人,現在還是個病怏怏的男人,肉肯定難以下咽。”

一群人都不動了,面面相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奇怪表情。

“你要換他,把自己給我們吃?”

阮東兒布滿恨意的突然臉上露出一絲譏笑來,她看著面前這些人,如同在看一群只會依靠本能行動,最低級、最劣等的禽獸。

她譏諷道:“你們這種自私自利的東西,肯定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甘心用自己的命換別人。”

陳鏢頭放開了阮夢深,道:“好,那我們就成全你這舍己為人的無私之舉。”

阮夢深迷迷糊糊昏睡了很久,他是被一陣肉香擾醒的,他頭腦昏沈,那陣肉味直直地往他混沌腦袋裏鉆,撩動著他病痛的神經。

他掙紮了好久,才沙啞地叫出聲音:“東兒?東兒?”

沒有人回應,阮夢深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發現外面天光大亮,雪竟似乎已經停了。

他扭頭一看,那些鏢師正圍在火堆旁邊吃肉,他們手中捧著烤得油亮的肉塊,嘴裏放肆地咀嚼,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向自己,像鄙夷,像嘲諷,又像是隱隱的期待。

那目光讓阮夢深沒來由地背脊發涼,他艱難地動了動,問道:“抱歉……各位,你們可知道,跟我一起的那位姑娘,去哪裏了?”

幾個男人對視一眼,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這時候陳總鏢頭站了起來,將火堆旁邊煨著的一小瓦罐湯端給阮夢深,道:“你想必也餓了,喝些肉湯吧。”

阮夢深看著面前漆黑的瓦罐,那裏面的湯汁正散發出濃郁的肉香,他突然間心頭狂跳,慌亂道:“這是哪裏來的肉?”

陳鏢頭沈默地看著他,沒有言語。他後面有個鏢師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可以回答你上一個問題。”

說完這句話,鏢師的隊伍裏隱隱傳出幾聲怪笑。

阮夢深聞言,只覺眼前一黑,幾乎昏厥過去,他伸腿踢翻了面前的瓦罐,湯汁溢流滿地,那湯水裏還帶著些肉渣骨茬,仔細看去,赫然是人的指骨。

“你、你們……”阮夢深渾身打起顫來,嘴唇發麻,不能言語。

陳鏢頭斜眼道:“我看她舍命護你,給你碗肉湯喝,救你一命,你自己不要,可就怪不得我了。”

阮夢深本來病體虛脫,此刻卻突然被恨意怒火激發出了噴湧的氣力,他掙紮著爬起來,揪住陳鏢頭的衣領,狠狠一拳揮了過去。

但他畢竟是在病中,又因長時間饑餓手腳無力,哪裏是這吃飽喝足的武行鏢頭的對手。陳鏢頭一把將他撂倒,旁邊兩個鏢師立刻趕上前來,一番拳打腳踢。

阮夢深在他們腳下幾乎不見掙紮了,陳鏢頭揮手制止道:“行了,別打了,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說完又對阮夢深道:“那位姑娘,嗯……或者說那位姑娘的一部分吧,就在這神像後面,你自己看吧。”

阮夢深掙紮著,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爬起來,他繞過神像,一點點地靠近,直到看見阮東兒的頭顱滾落在經年的塵埃裏,與她殘破的肢體堆成一處。

這是什麽?這是東兒?活生生、兇巴巴的阮東兒,成了這副樣子?

阮夢深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手顫抖著伸出去,卻不知該如何去觸碰那殘肢剩骸,他頭暈目眩,幾欲作嘔,喉嚨抽搐半晌,只嘔出幾聲低啞的哀鳴來,與寒風吹動破廟門扉的咿呀聲混在一處,聽不分明。

陳鏢頭不再管他,只對著自己手底下的鏢師道:“趁著這會兒雪停天高,我們抓緊上路,看這天第二場大雪也不遠了,要盡快趕到最近的鎮上去。”

這群鏢師吃飽了肉,身上有了力氣,立刻打點起行裝,準備出門趕路。

一個瘦高個的中年鏢師走在最後,剛出門幾步,又繞了回來,蹲在阮夢深身前,伸手去摸他身上的衣服,嘴裏喃喃道:“你這沒用的小白臉,身上穿的衣服倒是挺好,估計你也活不了了,這衣服給死人穿也是浪費,外面天寒地凍,不如造福我這有命穿的趕路人。”

他三下五除二,將阮夢深的外衣剝了下來,連腳上的鞋襪都沒有放過,他一邊脫下阮夢深的襪子,一邊嬉笑道:“你的腳真他娘的又白又嫩,你雖然是男的,但肉肯定比那女人的肉還要好吃。”

外面傳來了其他人催促的聲音,這人應了一聲,把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鬥篷脫下來扔在阮夢深身上,穿著好衣離去了。

阮夢深渾身疼痛無力,動一下都艱難,他緩慢地將手探進裏衣的暗兜裏,掏出那塊烏龜神君留給他的靈玉,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顫聲道:“烏龜神君,靈淵,救我,你來救我,我不能死,我大仇未報,現在不能死……我求求你,救我……”

他將全部的希冀寄托於此,那靈玉在他手中閃動著微光,正像是他岌岌可危的希望之火,他用盡了全力去呼喚,但救世渡人的神仙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

神仙啊,神仙會把一個小小的凡人記在心頭嗎?

他靜靜地躺在冰涼的地面上,直到火堆灰燼裏的最後一絲餘溫散盡,直到天空又飄起了冰涼散亂的雪花。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爬起來,慢慢地將那鏢師丟給他的鬥篷披在身上,赤著雙腳走出了破廟,踏進了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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