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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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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三開始沒命地奔逃。

他逃出那座燃燒著的屋子,逃出城門,一頭紮進城外的深山之中。

黑暗與密林讓他的步伐稍微慢下一些,一開始,他還能聽見滿耳呼嘯的風聲,此刻靜下來,他只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撕裂的呼吸。

除此之外,便只有山中梟鳥的夜啼,這聲音告訴魏三,他現在已經遠離了那個地方,他殺了他們,他逃出來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剛笑了兩聲,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甚至驚起了幾只夜宿枝頭的飛鳥。

等到魏三止住咳,才感覺到嗓子裏火辣辣的痛感,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嘗出了鐵銹的味道。

魏三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長時間的奔跑讓他的雙腿打起了顫,這麽一坐下,只覺腿上的肌肉陣陣抽搐,勾起抽筋似的疼。

他忽略掉這些感覺,慢慢地攤開自己一直緊握著的手掌。

月光透過樹影,照亮了他手掌上的斑斑血跡,他凝視著這些血汙,回味著方才殺死那兩個人時的細節,感覺有火焰自胸口燃燒起來。

痛快,太痛快了,這輩子頭一次做這麽痛快的一件事情。

魏三只恨自己方才下手沒有更刁鉆些,至少,該讓他們在死去之前,再多嘗一嘗害怕的滋味兒。

他沈浸在覆仇的快感之中,讓他回過神來的,是遠處山路上亮起的一長串火把——

有人追來了?

魏三霎時驚醒,連滾帶爬地翻起身來。

剛剛松懈下來的雙腿不聽使喚,魏三的步子剛邁出去,發麻的腿彎便是一軟,將他整個人狠狠摔趴在地上。

禍不單行,一摔之下,還被一截突起的樹根木茬刺中了右眼。

魏三痛呼一聲,捂住眼睛,溫熱的血液溢出了指縫,他低咒一句,努力壓抑著痛感,重新爬起來,繼續蹣跚著往樹林裏鉆。

就是那個時候,魏三第一次看見了那個人。

月色淒寒的夜晚,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密林裏,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白衣人影,恐怕膽子再大的人,乍見了都要嚇上一跳。

更何況在月光映照下,還能看見這人一身白衣上沾染的片片血汙,這豈不愈加駭得人魂飛天外。

魏三一驚之下,還以為自己遇上了山精鬼怪。

還好,今夜的月色足夠亮,借著月光,魏三很快看分明了,那不是鬼,是個大活人。

奇怪,大半夜的,一個大活人為何會滿身是血,獨自站在這山林之中?

任憑魏三怎樣奇怪,那人只是靜靜地望著山下,看也不看闖到跟前的魏三一眼。

他看向遠方的樣子實在太過專註,魏三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金陵城的方向,此刻城東正燃著一片熊熊大火,火光幾乎映亮了半座城。

那人原來是在看那片火海。

方才在密林裏望不見城中情況,此刻在這視野開闊之處,倒正好將城裏的景象盡收眼底。

魏三知道,那火是從阮府燒起來的。

今夜不知怎的,荒廢已久的阮宅突然起火,這宅子占地甚廣,一時火光沖天而而起,弄得城東一片混亂。

有人在忙著救火,有人則是忙著趁火打劫。

雖然阮府舊主已去多年,但在院墻外的人眼裏,那府中必然還有不少的好東西,這些年若不是有官府的封條攔著,恐怕阮府的門板都已被人拆了去。

多好看的一把火,與天上的明月交相輝映。

那人望著城中的火光,眼中飽含著魏三讀不懂的覆雜情緒,他面上看似沒有什麽表情,但卻讓魏三莫名覺得,那是人能夠露出的最悲傷的表情。

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胡思亂想半天,魏三才想起來,自己是要逃命的,他驚慌地回頭去望,發現那些要命的火把已往別的方向去了。

他松了一口氣,還好,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林,他們想找到自己,並不容易。

可是過完了今夜呢?明天自己又該逃往哪裏去?

這是個棘手的問題,魏三想不出答案。

苦惱半晌,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面前這個白衣人身上。這人身上染著血,手中提著劍,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會使劍殺人的人。

不知怎的,魏三不怕這個人,當他逃亡路過他身邊時,他竟能忘卻眼下的困境,突兀地感受到一絲安寧。

魏三忍不住叫他:“你也是逃命出來的?”

那人終於回過神來,轉頭看向魏三。

這一眼真讓魏三心頭一跳,好俊的人,不但俊,還溫和可親,此刻他臉上雖染著血跡,又是冷冰冰的一瞥,卻絲毫不顯可怖。

這人似乎剛反應過來魏三的問題,微微搖了搖頭,舉一舉手中占滿了血跡的劍,道:“逃?我無需再逃了。”

“那……”魏三道:“你可有地方去?”

那人也不回答,擡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像是在自言自語:“現在大概是戌時了吧……”

魏三道:“是戌時。”

那人點點頭:“我該走了。”

看著他轉身的動作,魏三沒來由的心慌,他脫口叫道:“請留步!”

那人站住了,轉頭看他。

魏三著了魔似的:“你要到哪裏去?可不可以……帶上我?”

那人沒有說話,魏三正以為他要拒絕,沒想到,他又朝著這邊走近了幾步,目光落在了魏三的胸口。

魏三低頭一看,發現他看的是自己脖子上掛的墜子。

那是一塊小小的銅牌,可能不止是銅,還摻了什麽金銀之類的東西,顯得格外光滑精致,正在月光下閃動著一點微光。

這樣的物件掛在衣衫襤褸、乞丐一般的瘦弱少年身上,實在有些突兀顯眼。

魏三平日裏都是將它貼身藏在衣領裏,今日奔得急了,才甩了出來。

那人眸光微動,走到魏三身前,伸手拈起了那個墜子。

他拿近了細看,一雙秀氣的眉毛慢慢地蹙了起來,他的指尖撫過那銅牌上的紋路,摸出那是一個變體的“魏”字。

魏三突然有些緊張,也不知是為這塊牌子,還是為這個人。

他才活了十幾年,也許不算太長,但見過的人卻也不少,可能是因為他生在底層,見過的人雖多,但都是些粗鄙糟汙之人,他何曾見過這樣的溫文雅士,又何曾離這樣的人如此近過。

那人看清了銅牌上的字,若有所思的目光終於移到了魏三的臉上,他問道:“前車騎將軍魏如月是你什麽人?”

魏三一楞,如夢初醒,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巧合,這個人,竟然剛好認得這個物件?

那人看魏三不答,又重覆了一遍問題,眉間蹙得更緊。

魏三飛快轉動腦筋,聽這人語氣,他與他口中所說之人,倒不像是有仇。

長期小心翼翼的生活,早讓魏三養成了察言觀色、趨利避害的本能,賭一把吧,魏三心道。

他咬咬牙,脫口而出:“魏如月……正是家父。”

那人聽了他的回答,卻放開了銅牌,緩緩站直了身體,目光落在魏三的臉上,稍顯淡漠。

魏三不由兩股戰戰,難道自己猜錯了,他們竟是仇人?

正驚疑間,卻聽得那人道:“我與魏將軍一家向來熟識,你並不是他的兩位公子之一。”

原來如此。

“其實……”魏三思量間,又打好了主意,飛快搬出一套說辭:“其實我只能算是魏將軍的私生子,我娘她……是魏將軍在外面的相好,我們身份低微,魏家從未認過。”

那人微微皺著眉頭,似在思索這話的可信度,魏三擡眼看他的臉色,屏氣凝神,暗自緊張。

半晌,只聽那人嘆出口氣,喃喃道:“我又為何要懷疑,我巴不得這是真的,至少魏家還能留有一絲血脈。”

他伸出手臂,用衣袖擦去魏三臉上的血跡,仔細看了看他受傷的右眼:“還好,並未傷到眼睛。”

說完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語氣和神色是那樣溫柔。

魏三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溫柔地對待過,這樣的溫柔明明是騙來的,卻如此真實而又近在咫尺。

這陌生的感覺來得太突然,甚至讓他手足無措起來。

“我……我叫魏三。”他結巴著說道。

那人道:“往後你便跟著我吧。”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才接道:“也許我不能護你一世,但我總能教你些東西、給你一處容身之所,至少,能讓你不必再艱難奔命。”

魏三的眼中露出驚喜,他猛然緊攥住對方為他擦血的衣袖,像是落水的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又像一只虱子終於咬住了他苦尋已久的宿主。

那人放任著這個半大少年幼稚的舉動,輕輕地笑了笑。

魏三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只知道,此生第一次有人對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終於在別人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生而為人的尊嚴。

那人不知道魏三心頭的波動,他默默回望一眼金陵城,最後看了看火光燃燒之處,今夜淒涼月色無聲,火光裏城池寂寞。

他閉了閉眼,像是要將這場景從腦海中徹底抹去。

“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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