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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山城之亂世傾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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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脫脫這幾天愁眉不展,他像是知道自己將要有大禍發生一樣,把三個兒子哈喇章、三寶奴、脫周彬和烏萊雅叫到身邊:“皇上對我猜忌越來越重,恐怕要不了多久,會對我們問罪。”

“阿爸,您可是人人口稱的‘賢相啊’,從您輔佐皇上為政至今已經有一十四年,您的功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啊。”

“皇上最怕的便是功高蓋主的臣子,如今我權傾一朝,皇上對我忌憚不已。這也是意料之中。我擔心的是龍顏大怒,我們將有滅族之災。”說完他頓了頓,“今天叫你們過來是想讓你們做好避禍的準備,盤纏我都準備好了。明早帶著烏萊雅一同離開。”

“阿爸!”哈喇章準備要說些什麽,卻被脫脫擺手制止。

“去吧!去吧!”脫脫的臉上明顯地現出疲憊之色。

烏萊雅雖然只有16歲,但是從父親的眼神中已經料到事態的嚴重性,她望向唉聲嘆氣地三個哥哥問:“阿爸他……”

“馬上收拾東西!我和脫周彬留下照看父親。蔑裏乞部的兒女都是英雄,怎麽能做貪生怕死之徒呢?三寶奴你和烏萊雅一塊走,可以去汴梁,那裏有我一個做官商的朋友,也許會行個方便。我修書一封到時交給他就行了。”哈喇章不容置疑地吩咐。

第二天三寶奴帶著烏萊雅靜悄悄地離去,也沒有和家人告辭。烏萊雅騎馬跟在哥哥的身後,心情沮喪萬分:“三寶奴哥哥,這次我們離開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阿爸?”

三寶奴騎在馬上策奔,半響沒有回話,良久他才說:“烏萊雅,以後你不能稱我為三寶奴了。”

“那叫你什麽呀?”烏萊雅不解地問。

“亓……”

兩個人又陷入一片死寂中,沿途上有不少士兵巡邏,仿佛在抓什麽可疑份子。三寶奴和烏萊雅為了避開官兵,只得改從險道繞道。兩個人在驛站停下,附近有一座飯館,像是可以歇腳。

三寶奴兄妹兩人隨意在一桌前坐下點了酒菜,小二剛把酒端上,便聽見一桌腐儒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評頭論足:

“丞相脫脫得罪了皇太子,要被發配到雲南,這下蒙古蠻子要鬧內亂了。”

“活該!他們欺負我們漢人,奪我河山,他們狗咬狗才是好呢!”

烏萊雅聽見他們的話憤怒地捏緊拳頭,她知道此時是緊要關頭,不能鬧事,心裏強壓住不痛快:“亓哥哥,我去外面轉轉。”烏萊雅說著起身往外走。

她踱出屋外一路慢走,眺望遠方蜿蜒的小道掩映在一叢蒼老的樹後,烏萊雅此刻的心情比之這些更加雕零,想起阿爸怎麽能不悲傷?她的眼神久久釘在山道上孤苦伶仃的雜草上,眼淚禁不住撲簌滑下,連日來和三寶奴哥哥一道行路,生怕自己的眼淚會影響到他,一直強忍著,如今酸辣得發疼的雙目再也忍不住。她吸了鼻子,才湧出的淚給逼進了眼眶。她驀過身子朝飯館緩步走去,卻因對父親的思念而走過到後堂,她回過神正準備回去,卻聽見有人發出嚶嚶聲,烏萊雅留了神,從襟衣裏掏出一把精美的匕首,她靠近窗戶頭微微向裏側。有一個女子被綁了手腳扔在案板上,旁邊有位大塊頭正背對著門外磨菜刀,女人恐懼的眼神和謔謔的磨刀聲混合成一幅恐怖的畫面。烏萊雅捏緊匕首,貓起腳步輕聲走到大塊頭跟前,狠勁十足地刺了下去,那名男子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被結果了性命。

烏萊雅收回匕首給女子松了綁,女子朝烏萊雅磕了幾個響頭,也不離去。烏萊雅不想再管其他,她想起哥哥約莫還在飯館裏等自己呢,加快了腳步回到飯館,可哪裏還有哥哥的身影。

烏萊雅大驚,暗想:“難道是朝廷派來的追兵抓走了三寶奴哥哥嗎?可為何沒有動靜呢?”她在飯館裏轉了一圈,不僅連方才的腐儒不見了人影,就連掌櫃、店小二都無影無蹤。

“哥哥下落不明如何是好?先離開這裏,再想辦法吧……”烏萊雅尋思。

她三步並兩步準備跨到馬背上,被救的女子也跟隨著說:“姑娘,帶我一道離開這吧!我本是外鄉人,跟隨丈夫做小買賣到這裏,沒想到這是家黑店,丈夫被強盜殺了,我差點被當做菜人……吃了……”

烏萊雅這才註意到女子的樣貌:臉色蒼白得可怕,一雙細長的眼如果不是因為恐懼恐怕會極為好看。她的身形瘦高,說到瘦倒不如說像竹竿,身上板直得幾乎沒有肉。思量了一番,烏萊雅將女子扶到馬背上,自己一個麻利的翻身跳到馬的身上:“你叫什麽名字?”

“苗英娘~”

烏萊雅一路打探都沒有哥哥的下落,就連店裏的那些人別人都說沒有見過,她的臉上現出疲憊之色,琢磨三寶奴哥哥武功高強,多次和哈喇章征戰,不會輕易出事。“如果哥哥沒有事,一定會在汴梁等我。”

她想到這裏,連日來拉緊的心弦稍微放松,加緊奔向汴梁的速度。馬蹄踏在地上蹬蹬的響聲似乎是在揭示她內心的焦急,苗英娘一路上跟著烏萊雅,烏萊雅嫌累贅要她離開苗英娘死活不肯。

“我這是逃難,不是出游,你隨我只會吃苦!”烏萊雅冷然道,她牽著馬註視苗英娘,朝她手裏塞下了一包碎銀道,“你好生保重。”說完乘馬奔走,留下站在原地抱著銀子發呆的苗英娘,苗英娘失魂地望了絕塵而去的人影,踉踉蹌蹌地跟著跑去……

烏萊雅不知道走了多遠,天已沈暮雀兒也都歸巢。在這片汴梁的荒郊,月色格外得迷人,卻讓她生出無限落寞。她勒住韁繩,擡頭向天空望去,轉望一望無垠的地平線,黝黑的樹影躲在自己的對面,看起來如此地遙遠,地上的黃土好似吊喪的寡婦,穿上了黑衣。她遼想之際,聽見有人奔向自己的腳步聲,她定眼朝來人望去,卻是苗英娘,她喘著粗氣,艱難地邁起步子跑向烏萊雅。烏萊雅跳下馬,沖到苗英娘身邊怒道:“我不是讓你走嗎?你怎麽跟過來了?”

“我的命是您給的,說什麽我也要跟著您。”苗英娘幾乎哀求道。

正說話間,一名男子手裏拿了把大砍刀跳將出來,他露出的坐肩膀上紋了猛虎下山的紋身,痞氣十足地喝了一聲:“喲!今天老子真幸運!遇到兩個標致娘們!”

刀在他的手裏來回拋了兩三下,發出尖銳的獰笑,他朝兩人大步流星地走去,臉上還掛有猥瑣的笑意。

“你向後退。”烏萊雅對苗英娘吩咐。

她的身形頓時亮開招式,在男子靠近同時,一掌擊在他的胸上,男子沒曾想這名少女會拳腳,當下按了胸口,眼神脩然拉長,刀在他手裏變幻了一個姿勢,他腿部馬紮,刀順著少女的掌風下沿,欲要偷襲,只見她一腿旋風似得掃在他的身上,將對方打到地上,她的另一只腳又接著剁在他的身上,手上不知何時奪了他的刀,男子一拳打在烏萊雅的腹部,準備一腳蹬起,卻被她一刀砍下腦袋。她冰冷地看了身首異處的屍體,扔掉手中的刀面對苗英娘說:“你暫時跟在我身邊吧。”

屍體被掩埋後,她一臉倦意地靠樹而依。苗英娘靠近烏萊雅的身旁坐下。

“讓你走,你為什麽要跟著我呢?難道看不出我也許沒有明天嗎?”

“我說過我的命是您的,您到哪我就跟到哪。”苗英娘依然如此回答。

“隨便你……”烏萊雅擡起頭漫無目的地遙望,“你為什麽會被吃?難道這些人不想活了嗎?”

“看來您是位大小姐,從來沒有出過門呢?”苗英娘忽而慘笑說,“蒙古人對我們漢人百般欺淩,我們只有逃難。劫殺我們的人,包括方才的強盜都是世間不太平所致。他們沒有飯吃,只有去搶,去偷,去殺人!”

“你胡說!”父親是賢相,他重新開啟科考,編修史冊,治理黃河,哪一樣不讓人稱道?這名山村野婦憑什麽空口說白話?

“如果胡說,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強盜?”苗英娘冷笑道。

“你還敢犟嘴!”烏萊雅周身綻開憤怒的火花,上前兇狠地朝苗英娘來回扇了幾記耳光,她格格作響地咬緊銀牙,眼睛裏含了半顆眼淚,如今父親生死未蔔,三寶奴哥哥下落不明,眼前的瘋婦卻對自己胡言亂語,中傷自己最敬愛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你們的右相,給這片土地澆灌了活力之水,是他讓你們這些賤民有了生機。”

苗英娘的臉被打得紅腫,上面還有清晰的手掌印,她卻拾起烏萊雅摑得指關節發紫的手憐憫地說:“您是位不幸的人。生長在象牙塔,對外界卻一無所知。或許這也是您的幸運,用不著被這些痛苦困擾。”

烏萊雅抽回手,聽苗英娘說道:“您的父親原來是脫脫大人,他在我們漢人中間也是赫赫有名的。我曾聽先夫多次提及,就為官來說,脫脫大人算得是一名好官,可朝廷之上怎麽能管得了朝堂之下的事呢 ?”

烏萊雅不再說話,她知道苗英娘說的是事實,清樾雜亂無章地影動亂了蔑裏乞部女兒的心思,舊有的印象和現在看到的重合,卻始終無法交替。她沈沈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裏頭埋藏的疑問給吐掉,眼神卻一直灰濛濛……

淩晨,月白色的天宇鋪開層次分明的朝霞,她用一雙巧手織造一匹耀眼的紅綢裹在即將升起的太陽身上,牢房裏的窗欞上映進一大片紅色的光。丁生和烏萊雅喝了一夜的酒,丁生早已支撐不住,烏萊雅卻沒有醉的意思,捏著酒杯談笑風生。

“很久沒有如此痛快過了!”少女的嘴角微抿,兩邊面頰上現出淺淺的酒窩。她用手敲打了一下丁生,此時的丁生因酒醉大酣,“真是個孩子啊!這麽點酒就醉了。”

她嘴裏咕囔幾句,站起身朝窗戶走近,癡醉地極眺上天的一角:“真美啊!好久沒有這樣好好地欣賞升起的朝陽了……”

“苗英姐……你還在這嗎?把這孩子送出去吧……我不想再平白奪一個人的性命……”烏萊雅像有心事地說。

“是!”

“在哪遇見到的他就把他送到哪裏去……如今大明朝的天下……安全得很……你也要註意自己,別丟了性命……”她說到“大明朝”時,聲音平乏、飄然得欲要跌碎。

丁生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初遇紅衣少女的荒地上,烏萊雅、苗英姐和她的屬下們全不知了行蹤。他雙手按住因宿醉而發疼的腦門,斷了思考之旋的大腦呈現高燒狀,昨天發生的事無法完整地銜接上,各種支離破碎的片段緩慢地敲進他的記憶裏。驀地丁生的腦海裏飄過手持青龍寶劍的銀發男子的身影:“是了,得趕緊回去,道欣一定等得不耐煩了。”過去丁生一直恭恭敬敬地稱呼道欣恩公,性格怪異的道欣卻不允許如此稱呼他,說什麽要言謝之人必有所圖。

丁生沿著碎石往前方走去不遠,掠過他眼前的是一片銀光閃閃的河水,朝霞撲飛在河面上塗了一層紅胭脂,令河灘也嬌俏起來。一群大雁張開寬大的雙翼從河州的上方撲哧飛過,寬闊的身影遮住明亮的長空,形成烏暗的雲投在灘塗上。

丁生正欣賞大雁的美麗,一支利箭狠而準地刺穿三只大雁的胸膛,大雁垂下頭顱墜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大雁落地的地方正在他的腳邊。丁生回頭朝箭的發射地看去,一位穿了香色粗麻布的中年男子右手握有弓箭,邁著穩健的步子走近,他平淡的臉上隱有豪邁之息,熊闊的後背上還背有插了幾支箭的箭筒。丁生向打雁人抱拳相迎,漢子也給他回禮。

“請問兄臺這是哪裏?”

“啊!名字很多!最驚悚的一個叫做‘百骨場’。曾經有不少逃兵淪為強盜,在這裏劫殺路人呢。”大漢說著,拎起跌在地上的大雁,在起身的剎那,他的視線不經意地飄在了丁生的腰間。

“你腰間別的是什麽?”大漢的聲音激昂,令丁生也低下頭打量自己的腰際。在醬色的綁帶裏插了一把雕刻馬首的匕首,匕首上還鑲有一顆大拇指指甲蓋大的夜明珠。丁生詫異得把它從腰上抽出,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樣一把匕首。回想半天,大約是紅衣少女趁自己酒醉的時候給別上的吧。

“你怎麽會有這把匕首?”大漢從丁生的手裏接過它,細細撫摸匕首上的花紋問,“它是我妹妹烏萊雅隨身之物。”

這名男子正是烏萊雅的哥哥三寶奴,他愛惜地撫摸匕首,抽出刀鞘的匕首寒光粼粼,令人不寒而栗,一看便知這是把寶物,倘若游絲飄落刀口立刻會一截兩段:“是的,不會錯的!這把匕首世間只此一把,是蔑裏乞部家傳寶物,父親把它給了烏萊雅做防身用。”

“是烏萊雅給我的!”丁生聽到中年男子稱烏萊雅為妹妹不敢置信,眼前男子的年齡足可以做烏萊雅的父親。

三寶奴仿佛聽見不該聽到的話,大聲叱責:“胡說!我的妹妹——烏萊雅早在15年前就死了,是我親手為她入殮棺木的。”說完他的手也顫抖起來。

15年前自己在酒館裏被人下了蒙汗藥,幸虧有人出手相救,才逃出魔窟。他一路打探妹妹的下落,來到了汴梁。

在酒肆旁,三寶奴聽見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真嚇人!白骨場那死了不少人呢!”

“那裏不是強盜出沒的地方嗎?”

“我昨天進貨路過那裏,天色已晚正巧碰上了那夥子強盜,我嚇得躲起來,看樣子不是搶劫,說是找叫‘蒼狼’的同伴,這不知怎麽的和個姑娘打起來了!這姑娘的身手可了得了,那麽多的強盜,一個人交手。可惜啊~人太多了……那強盜先殺了姑娘跟前的一位娘子,再殺了她……我看見姑娘把刀綁紮手上,臨死之前把匪徒一個不留地殺光了。太可怕了……”

“是啊!這輩子看了不會想再看第二遍吧!”

“那名姑娘長什麽樣?”三寶奴上前追問,不知怎麽心頭湧上不好的念頭,她……該不會是烏萊雅吧……

“約莫……她穿了一身紅裙,梳了兩條辮子……這位大官人!天色比較黑,我看得不太真切啊!”

不安更加猛烈地襲來,像要吞噬自己,三寶奴加鞭策馬奔到白骨場,血肉模糊的殘肢雜亂無章地堆疊,在那群屍體裏有位雙膝跪在地上的紅衣姑娘格外惹人註目,她的身體僵化,單手緊握插/進沙土裏的大刀,整張臉布滿幹涸的血液,顯得如此悲哀。

“烏萊雅!烏萊雅!三寶奴沒有保護到你!我有愧啊!”三寶奴手扶烏萊雅的臉,喉嚨裏漫出哭音……

“或許烏萊雅死後依然和那些強盜作戰……”從記憶中慢慢回過神來的三寶奴聽完丁生昨晚的描述,朝河水望去,他將匕首交還給丁生說,“烏萊雅既然將匕首送給了你,你就拿著吧。”

丁生欲要不收,和三寶奴推讓了幾次,這才收下匕首,重新將它別在腰上。兩個人默默無語站立良久,似乎各自都懷揣著心事。

過了一會兒,丁生朝打雁人抱拳言別,轉身告辭……多寶奴回禮之後,又變回原來站姿望向河床……

在不遠處的懸崖上,有名少女騎在高大的黑色駿馬上朝灘塗這邊久久地凝視,她的身影好似一輪紅色的殘月,妖艷而單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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