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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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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碰見所愛的人,都心有餘悸。

她急匆匆地闖進校園時臉上是帶著笑的,那是個媚人的敬禮。或者不妨說,是對那呆站在大門前考慮別人都往外走這女孩為什麽往校園裏走的看門老校工的一種安慰。

這個十五歲的女孩習慣於把她真實的微笑貢獻給最無需了解她的人。

她剛剛在書店裏醉生夢死過一回。然後突然想起這任意曠掉的一節自習課已近尾聲,她必須回到學校取她的自行車然後回家。

停車欄裏已接近空空如也,所剩無幾的也只是初三學生的車子,三三兩兩地亂散著,全是那種就快甩脫牢縛的自在。或許是車如其人人如其景吧,她想。她找鑰匙,鑰匙墜是一只紅閃閃的桃木燈籠,據說能避邪,因此在早市上奇貨可居,其實大家也不過是買個興致。

她一走出去就碰上了同班的她,沈斯滴。後者天真可愛笑容可掬地打著招呼。

“桑其,你今天真漂亮。”

這句話她一天至少要說上八回,每次都帶蓍一種藏不住的“騙你個大頭鬼”的迷人微笑。

因此桑其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還沒回家?”

她置若罔聞,大概聽不出這盲目的敷衍有多蒼白。

“桑其,給你猜個謎語,你和我在森林裏 play,然後下起了大雨,就跑到一個山洞裏避雨,這時候進來一只老虎,你嚇得想逃跑,為什麽那只老虎把你叫住說,桑其,你放心我不會吃你?”

桑其在她說第一個字的時候開始皺眉頭,那種忍不住想嘔吐的別扭感覺如影隨形。

為什麽每天都要面對這種自以為幽默無比的鬼問題?

Oh,為什麽呢?這問題恐怕到死也不會有答案。

“纏上人身的,不只是荊棘而已……”桑其突然想起這句話,誰說的呢?又是一個問題,煩人。人為什麽要有這麽多問題?為什麽呢?因為活著?

桑其看著她,微微地笑。

“為什麽我會和你去森林裏呢?”

是的,這是不答反問。因為一點點小聰明足以跳出一些俗俚的圈套。看著對面的她那種根本不想掩飾的失望,心裏就會隱隱掠過一絲舒坦。

這算是什麽呢?

自欺欺人麽?

沈斯滴微微仰起近乎完美的面龐,仿佛專心強調著那美麗和公主般的傲氣。

“是的。”她說。

“你才不會和我去,你只會和粟非一起去。”

桑其看著她,用那種無可無不可的表情,好像連一句話都懶得說。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接下這明白的挑釁。用她自己的方式,桑其的。

“回家吧,沈斯滴。”

不論是幾百元的自行車還是價逾千萬的名牌跑車,不論是多檔變速還是百米加速只需0.6秒的絕佳性能。滿足主人的,難道不都是迅速逃離的願望嗎?

在某個並沒有理由退卻的時候?

自習課。

“奇郁,你數學作業寫完的話,別忘了借我。”

桑其穿著和她散碎的直發配得很勻稱的純黑短衫,領口斜下來一條細細的銀色拉鏈,細長的袖子直扣到一半手掌,襯得十指有種解釋不清的蒼白。

她頭也不擡地寫著英語作業,伴著墨水筆劃出的一刻不停的刷刷聲,一行行精致的斜體字母仿佛從她指間無心散落的碎鉆般排列在筆記本上。

“你快點做英語,我這邊馬上就搞定了。”倪奇郁看了她一眼,然後收回視線,轉著筆,時不時敲一下頭,再飛快地在草紙上列出式子,柔韌細長的手指在紙上跳來跳去。

相較於桑其那種微含神經質氣息的白皙,這個擁有蜂蜜般健康膚色,數學成績一流的孩子顯得更咄咄逼人一些。當然這或許只是片面之見。

若是這世上的每個人都能一眨眼就看出他們面對著怎樣的同伴,那天下豈不是擠滿了豬嗎。

“如果把人放在顯微鏡下研究,那麽看到的也不過是一條醜陋的毛蟲。”

——大仲馬不是也這樣說過嗎。

何況,誰也看不清這外號叫“野貓”的女孩,倪奇郁,她的腦袋裏究竟裝著怎樣的不可思議,就算是桑其也一樣。

“化學誰來負責?”桑其說著,擡頭指著剛走進教室的化學老師——如波如瀾的怨聲載道像南太平洋上空席卷的雲團在空氣裏充斥泛濫。

“老師!這節是自習課!”有人仗義執言,或者不如說是不知死活地大叫。

“畢業班的學生哪兒有自習課。”老師笑瞇瞇地放下一堆練習卷子。“待會兒叫課代表發下去,明天早上收。”

還讓不讓人活了……可是,是啊,再抱怨也沒有用。現在是初三,我們是畢業班,一切都只該,只能,只有隨遇而安。

“我是化盲,你看我也沒有用。”倪奇郁苦笑。

“好啦,知足常樂吧,分工合作怎麽樣也比孤軍奮戰強,這麽多作業要是自己寫,怕是要寫到地球末日。”

課間休息。

很亂。因為只有二十分鐘,一千二百秒的短暫時間。因此無論做什麽都應充分利用。

桑其在翻雜志,頭埋得低低的幾乎要貼上紙頁,標準的置身物外聚精會神。

她在看一本關於時尚服飾的流行報告。正在翻的那一篇是關於上星期倫敦時裝展London Interseason的詳細報道。

有好大的一版介紹了近來在東亞地區風頭正健的幾個新品牌。

桑其盯住那篇《逍遙一束》。

文章的題目很惹眼,引言很張揚。

“盛世才俊 & 狂草風流——‘束素’品牌最新推出‘懷素’高級男裝成衣系列。”

“……‘懷素’嗎?”她低低地念道。

一只柔潤的手從身後伸過來,帶點刻意地重重拍了她一下。

桑其只向前利落且不耐煩地躲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回過頭。

“你不怕?”

沈斯滴舞弄著十只秀氣且保養良好的指尖,有意無意地用力眨著清亮的秋水明眸,順勢坐在她身後的位子上。

“是老師就不會這麽用力拍我了,我怕什麽?”掃她一眼,桑其繼續埋頭在雜志裏。

“花菂笑呢?”

桑其嘆了口氣。“還用問,當然翹課。”

“倪奇郁呢?”

“替我買宵夜去了。”

沈斯滴搖了搖桑其,帶點說不清內涵的親近。“我有草莓蛋糕.你要不要吃?”

奇怪的口氣。

桑其放下雜志,開始擺弄手指。

“我只吃檸檬口味的,你忘了?”

奇怪的脾胃。

沈斯滴看著她,忽然又笑了一下,“你今天……”

“你今天很漂亮,沈斯滴。”桑其飛快地打斷她。

柔韌交錯的覆雜寓意像古藤的根蔓衍生在沈斯滴那美麗且極富女孩子氣質的臉上。

“開始反擊了嗎,你?”她低低地,柔聲細語地說。

這時門口有人大喊,“安卓,有人找!”

同時在門前驚鴻一現的就是鄰班那個據說學過舞蹈的漂亮女孩。

教室裏湧起一陣細微的騷動,嘩眾的碎片席卷過每一張年輕的臉,空氣忽然顯得燥熱而輕飄。

“安卓!小昕來啦!”

這樣的喊叫通常都一呼百應。沒有什麽惡意可是充滿激動與好奇。

特定的時間特定的背景裏,這代表著不超過十六歲的我們共同為之暫時興奮的話題。

“你還在想誰呢,安卓?”有人大笑,或許有一點點並不需要答案的探詢在裏面。

安卓的臉微微漲紅,但還是走了出去。

“各花入各眼。果然不錯。”桑其很客觀也很正經地評論。她一直在很認真地看熱鬧,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怎樣,總之.沒有理睬沈斯滴。

這時,有人把一張做好答案的化學練習卷傳了過來。

“誰這麽好心呢?”桑其漫不經心地說,看了一眼那稍顯潦草的字跡,做卷子的人似乎很著急完成這個case。

她忽然抿了抿嘴唇,像笑,又不像,然後她轉頭向後排的某個位置掃了一眼,終於還是微笑了一下,擡手做了個簡略的手勢,表示“收到”

毫無疑問,這班級的某一個角落裏正有一個人期待著這一絲笑和這個輕微的手勢。

沈斯滴仿佛受冷落般站了起來,伸手拿過卷子看了幾眼。

“這是誰的?”

“你自己看。”桑其依舊用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調答她。

沈斯滴回頭也掃了一眼後排座位,忽然笑了笑。

“借我用用,好嗎?”

商量的口氣,語調卻是別扭的揚聲。故意?還是無心?是我們的錯覺嗎?

桑其像早有預料,只習慣地聳了聳肩。

“我和奇郁兩個人已經怕寫不完了。”

“你總是把倪奇郁當作擋箭牌。”

沈斯滴捏著卷子,明顯地不想放手。說著會叫人不高興的話,粉潤嬌美的面孔卻還是笑意如花。

“嘩啦”一聲,她身後輕輕倚著的課桌被人很用力地推出很遠。桌面上所有的東西都亂了位置,搖搖欲墜。桑其一伸手,接住了那差點掉到地上的眼鏡盒。

“她愛把誰當作擋箭牌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倪奇郁一手按在桌沿上,另一只手裏很有點滑稽地抱著一盒檸檬蛋糕。

她微笑著,表情卻是一副“隨時奉陪”的矜傲和無謂。

“卷子還我,我和桑桑還要用呢。”

沈斯滴看著她,向後退了一步,忽然轉過身喊道:“粟非!把你的化學卷子借我用好不好?”

坐在第六排的幾個男孩頓時哄堂大笑。

“粟非!人家朝你借卷子呢——別不理不睬嘛!”

“你小子耍什麽酷,這可是學委下令喲!”

“——是班花才對!”

綜上所述的笑鬧,像倫敦十一月的幽暗霧氣.包圍著中間那個剛摘下眼鏡的男生。

粟非不作表情,亦不看喊話的方向,只說。“要用就用吧。”

然後他把頭埋進一本書裏。

那一刻,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是怎樣的。

“你看,他借我用了。”

沈斯滴笑說,然後走開。

倪奇郁站在原處看著桑其,過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你,真有夠白癡的。”

“那你說我能怎麽辦?去搶?”

“去死。”倪奇郁翻了她一記白眼,“你再明知故問,小心我要你好看。”

桑其閑閑地撕開紙盒,扯一塊蛋糕送進嘴裏。“好啊,我不介意免費按摩服務。”

“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還真難怪沈斯滴挑中了你來欺負。”

倪奇郁看著桑其,忽然一把扯開她手裏的雜志甩到一邊。

桑其只是伸出手指撣一下落在胸口的蛋糕屑。然後,慢慢地擡頭,很無辜很意外地直視她。

夾在雙層蛋糕中間的檸檬奶油有著溫柔而中庸的美味,香鹹中浮動著真切的酸甜。

她那雙細長平淡,瞳孔幽藍的眼睛坦白地直視倪奇郁,輕聲地,然而堅定地說。

“那麽你想讓我怎麽做?你什麽都知道。”

那只野貓。那任性沖動的女孩忽然像斷了發條一樣停住了,看著她的朋友,迅速地搖了搖頭,然後走開。

在走開之前,她說,當然是輕聲地說。

“我倒沒有什麽,只可惜了粟非一片心意。”

別同我玩一語雙關。桑其在心裏低低地說,然後伸長細長如貓的手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是的,她想,永遠不要告訴我什麽是:關於明天。

生活之游戲裏,我只遵從最簡潔最真實的規矩,只在乎幸福的越來越近和自由的飄浮不定。是的,飄浮不定。

逆水行舟不會是快樂的日子,因此我不想知道生活為我決定了怎樣的明天。

即使明天已在眼前。

粟非坐在一張細高的轉椅上。

在他對面,單人床上那個用最舒服的姿勢躺著的男孩和他有著一模一式的臉,只不過他有著比粟非更深黯的膚色——那擺明著是紫外線過多眷顧的結果。還有他手肘上纏著的繃帶,絕對不客氣地揭發了這是個上了球場就不要命的家夥。

“粟琉,我找你來是叫你幫我出主意的。你能不能別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兒?”做弟弟的語氣冷淡。

粟琉璨然一笑,牙齒雪白。他的眼神明悅而流蕩。

“先來好好叫聲哥哥。”他笑道。

“我可愛又偉大的小弟弟也有求到我的時候?”

粟非一側頭,打算不正眼看他。

“Oh,小男生春心動矣——”

“你給我出去!”

粟非一伸手抄起一本書就扔了過去,扔出去之後發現那是自己寶貝的牛津雙解辭典,他臉色頓時加倍難看。

粟琉連動都懶得動,只偏了偏頭,英漢辭典“蓬”一聲重重砸在枕頭上。

“你再沒大沒小,小心我把你那點秘密告訴媽。”

粟琉笑瞇脒地警告,意料之中地看著雙胞眙弟弟頹然垂下了頭,又有些於心不忍。

“好啦,粟非,同你開玩笑呢!怎麽說我也是你哥哥,不就是幫你出個主意嗎?”

他打了個響指,“小Case!”

“要你說,是讓我親自出馬去把那個死纏你和你女朋友不放的女孩騙上手呢?還是我找幾個人嚇嚇她?”粟琉耙了耙頭發,輕巧地問。

粟非面無表情地盯著哥哥。“你就沒別的辦法嗎?”

“有。”粟琉爽快地回答。

“上上之策,你幹脆順水推舟轉移目標算了。”

“你說了等於沒說。”粟非一字一頓地說。

“我非常後悔找你分擔這個麻煩,所以,現在,立刻,馬上,請出去。”

“粟非你沒問題吧!”粟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直跳起來。

“你該不會想玩真的吧?”

粟非這次閉緊了嘴巴,半個字也不說。

“你沒發燒吧,粟非。”粟琉盯著他,又坐下來.收起嘻皮笑臉,看著弟弟。

“你可都初三了。這時候你認真起來,你還想不想考昭陵了?”

“你別拿昭陵來壓我。”粟非沈沈地說,“這是兩回事。”

“你去死吧!粟非,你說話到底有沒有經過大腦?”

“廢話。”粟非看了他一眼,“你整天嬉皮笑臉盡和女孩子胡鬧,你就比我有把握考上?”

“是,我是整天不務正業沒錯,可是我不用真心。你懂不懂?粟非,我無需去想某個女孩如何如何,用不著為別人的事煩心,你呢?”粟琉用一根手指指著弟弟,“你怎麽就知道你如此用心就是值得的?”

“因為……”

愛之慕之,何來顧之。

影之隨形,豈肯棄之。

粟非看著哥哥,“你沒用過真心。”

“那是因為我碰不著值得我動心的人。”粟琉繃著臉很酷地說,然後,捧腹大笑。

“……那你房裏那一堆偷拍照片又算什麽?”

粟琉突然警覺,一翻身坐直。

“粟非,你該不會也……”

粟非看著哥哥,然後總算有理由好整以暇地微笑。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那是你先選到的,我不同你爭。”

“你不妨來爭爭看,粟非。”粟琉笑。眼神晶明閃爍。

“想找我的罩門,粟非?別白費力了。她和你的女孩不同,和任何人都不同。

她就在那裏,同我的夢想一起,昭陵。”

“別發神經了。”粟非打斷哥哥。

“你別同我說以後會如何,也別給我講大道理。

我只問你眼前我怎麽辦?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因我受人委屈。”

“我就不信你有那麽專一。”粟琉帶點嘲諷意味地說。“你對那個……Who?你們班學委兼班花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最好對你哥哥我說實話。”

粟非低著頭,足有半分鐘的沈默。然後,他伸出手做了個隨便的手勢

“非要二選一的話,我還是寧可選我已經掬起的那一瓢水。”

“深刻!”粟琉啪地打了個響指。

“那不就是你的答案嗎?還要我想什麽主意?”

粟非不語,又低下了頭。

“你比我認真,粟非。”粟琉拍了拍他的肩,朋友一般。

“不過如果有必要,還是希望你能放得開。”

是的,會有那一天的,只是早晚而已。可是為了留住一個希望,我們有時會不惜編織一千個謊言。盡管這樣.希望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浪漫。

面對生活的隨意性和造化弄人,我們只有坦承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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