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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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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卓說的老廟在杭州城郊百八十裏的山區裏, 離得最近的村子叫知賢村。

程昶出發得早,到知賢村的時候, 還不到九點。

天氣尚好, 風收了一些,雨也不似昨晚那麽急, 但烏雲仍懸著頭頂,程昶把車停在山路邊,找了個村裏的老阿姨打聽去老廟的路。

老阿姨一聽程昶要上山, 眼瞪得老大,說:“不要去啦,昨天臺風一來,樹都倒啦,晚上沒電, 到處墨墨黑的, 嚇死人了。”

程昶說:“沒事, 我就上山求個符,很快下來。”

老阿姨見勸不住,只好給他指了路。

當地人把老廟稱作觀音廟, 聽說年代很久了,祖上那一輩就在, 如今已十分殘破。

眼下守廟的是個老和尚跟他的小徒弟, 老和尚人很古怪,還有點勢利,逢著上山求平安的人了, 可勁兒地訛錢,但還真別說,這廟裏求來的平安符是挺靈,老和尚偶爾幫人算命,也能說得□□不離十,因此就沒斷了香火。

江浙一帶少有真正的高山,所謂的山,大都一兩百米高,其實就是丘陵,但上山的路蜿蜒陡峭,五米一個小彎,十米一個大彎,很不好走。

程昶又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看到觀音廟的飛檐,在一個平緩的土坡上停了車,撐著傘徒步過去。

雨比剛才大了,伴著隱隱的雷聲,正午時分,天反而沒有早上的澄亮,廟前有個穿著鬥笠的小和尚正在清掃臺階,見來了人,將掃帚往廟門前一支,雙手合十:“施主。”

程昶一瞬失神。

這樣古韻未盡的地方,古韻未盡的人,讓他想起大綏。

半晌,他才問:“廟裏的主持在嗎?我過來打聽個事。”

小和尚點點頭,讓開一步:“施主裏面請。”

這座觀音廟確實殘破,百年的風侵雨蝕,墻體斑駁不堪。

小和尚把程昶引到觀音殿,對著大殿左側長案上打瞌睡的人喊了聲“師父”就走了。

“師父”是個幹瘦的老和尚,聽是來了人,掀開眼皮,問:“求平安還是算命啊?”

程昶說:“我想跟您打聽樁事。”

“哦,算命啊。”老和尚聳了聳鼻子,他剛從酣睡裏醒來,人似乎還不大精神,說,“我這廟裏算命看機緣,老衲觀你今日無緣。”

又合上眼,打了個呵欠:“有事多看新聞,科學信佛,才能幸福人生。”

程昶:“……”

“那我先求個平安符吧。”

“哦。”老和尚緩了會兒神,說,“我這裏的平安符,分上中下三等,你要求哪一種啊?先跟你說明啊,下等的八十八,中等的一八八,上等的,六八八。”

程昶:“……”

還真有點訛錢的意思

“我能先看看您這裏的平安符嗎?”

“不能。”老和尚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當是挑貨買貨呢?這符被凡人的眼瞧過,就不靈驗了。”

程昶:“……那就上中下等平安符,各來一枚吧。”

“嘿!”老和尚眼神亮了,“爽快!”

程昶掏出錢包:“一共九百六十四,我付現金給您。”

老和尚將他一攔,從長案前取出兩張塑膠封著的二維碼,說:“掃碼吧,微信支付寶都行。現金懶得數,麻煩。”

程昶:“……”

看您這深山老林的,科技倒是不落後。

程昶取出手機掃了碼,跪在蒲團上,朝著觀音大士像認真磕了三個頭。

他不知該為誰求平安,想了想,從零零落落的此生過往裏挑了三個人,何筧、段明成、和……雲浠。

“好了?”就這麽一會兒功夫,老和尚又昏昏欲睡,見程昶回到長案前,從兜裏取出三個平安符擺在桌上。

總得來說,三枚平安符長得都一樣,若真要論有什麽不同,上等的紙色古樸一點,朱砂符印老舊一點,下等的紙色最鮮艷,符印就像是用紅墨水剛寫成的。

老和尚看程昶立在長案前一動不動,以為他覺得自己被訛錢了,理直氣壯地解釋:“你別看這三枚平安符樣子都差不多,其中玄機大有不同。上等的這個,是我師父寫的,放著有二三十年了,受盡香火,下等的這個,是我那小徒弟寫的,雖然承的是我師門古法,但他底蘊不足,寫出來的東西菩薩不很受用,不是那麽靈的。”

他被香客質疑慣了,臉皮已練得很厚,說完這一番話,將平安符往程昶身前推了推:“錢你付了,貨我給了,概不退換啊。”

程昶註視著平安符,仍舊沈默。

不為什麽,只因這平安符,的的確確與他在白雲寺觀音廟裏求來的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

他拿起其中一枚,仔細看了看:“您這裏的平安符,沒有一端開口的那種嗎?就是……裏面可以放一張紙箋,上頭寫所佑之人的姓名。”

老和尚聽了他這話,不由瞪大眼:“你怎麽知道還有這種?”

程昶沒答。

過了會兒,他從懷裏取出曾經在白雲寺為雲浠求來的符,遞給老和尚:“大師您看看,這種平安符,您見過嗎?”

老和尚手裏握著程昶給的平安符,翻來覆去瞧了兩眼,又取出老花鏡帶上,仔細研究上頭的符文。

遠天悶雷陣陣,不期然間,雨水已成滂沱之勢,山中風聲嗚咽,吹得觀音殿的木門啪啦作響。

沒過一會兒,老和尚的臉色變了,問:“你、你是從哪裏求來的這種符?”

程昶沒說話,在他案前的長凳上坐了,盯著他。

那意思很明顯,大師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老和尚說:“你這種符,我只在我師門傳下來的古書上見過,包括符文的寫法,已經失傳很久了。我師父從前說過,持有這種符的,都不是一般人,是……”

他咽了口唾沫,沒把後半截話說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對程昶道:“我幫你算個命吧?”

剛才說今日無機緣,這會兒又有了。

程昶沒多說什麽,只點頭:“好。”

老和尚遞給他一張紙,一支圓珠筆,“把你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日還有具體時間寫在上面。”

程昶依言寫了,老和尚拿過來,取出一本線裝書,對照著翻看,喃喃說開:“你……是不是,從小無父無母,或者父母早亡,親緣寡薄,克親克友?”

程昶沒吭聲。

老和尚又說:“你是不是……命裏多災多難,從小疾病纏身?”

程昶仍舊沒吭聲。

老和尚下結論道:“你這是天煞孤星的命啊!而且還——”

“而且什麽?”程昶看老和尚說到一半又打住,追問。

他的確父母早亡,說他克親克友也不是空穴來風,老院長收養他,待他好,卻在他上初中時意外出車禍離世。

他親緣寡薄,有好友,無至交,一生至今,從沒有人走進過他的生命。

至於疾病,他患有先天的、嚴重的心臟病。

外頭的雷接連炸響,風聲比方才更勁了。

老和尚似有點駭然,一咬牙,把手中書推給他:“你自己看。”

書是豎行排版,上頭的字是繁體字,程昶掃了一眼,老和尚指著的那一處寫著一行:“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一命雙軌……

老和尚支吾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我師父曾說,最後四個字,是前面的解。他還說……”

他頓了頓,“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閑死不了,有時候看著兇險,之後也會柳暗花明,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覆生。”

程昶沈默許久,問:“死而覆生的定義是什麽?”

是在瀕臨絕境時,在另一個時空的另一具身體裏醒來嗎?

老和尚搖頭說不知,他這會兒已全然沒有程昶初來時那股招搖撞騙勁兒了。

他把書收了,神色十分覆雜,說:“不過我瞧著書上那行字的字面意思,大概是說,你三世行善,無奈撞上了個多災多難的天煞孤星命,上天看不過去,所以用‘一命雙軌’的方式補償你吧,至於什麽是一命雙軌,什麽是死而覆生,我……”

話未說完,整個觀音殿忽然被一道閃電照得閃了閃,緊接著,一聲驚雷炸響,疾風撞開高窗灌進來,幾乎要吹熄佛堂兩側燃著的長明燈。

老和尚在這恍若天譴般的異象中楞住,須臾,他似弄明白了什麽,看著程昶,惶然道:“不對,你、你今天,為什麽來?”

“你……還沒回答我,這枚失傳了這麽久的平安符,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程昶看著他,過了會兒道:“我可以說,怕您不會信。”

強臺風的天,風聲蓋過人聲,蓋過驚雷與急雨,在天地間呼嘯。

老和尚沒聽清程昶究竟說了什麽,到了這會兒,他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長得極好,好到單用英俊兩個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端坐在這四方佛堂裏,身後有未滅的長明燈,乍一眼看去,就像從古畫裏走出的公子。

可是,畫裏的公子該是不染纖塵的,此刻呼嘯的風雨,烏沈的天際,卻在他眉目間蒙上了一層晦暗不堪的陰翳。

他一看就是教養良好的體面人,是社會上的精英。

這種強臺風的天,他為什麽會來他這裏呢?

為什麽會獨自一人驅車來到這個深山老林的破廟裏來呢?

老和尚的思緒回到原點,他是為平安符來的。

尋常人若得了一枚平安符,管它再古韻十足,也不會追本溯源,不會去找這符究竟是在哪個廟裏開得光?除非……他因為這符,遇到了什麽事。

這麽想著,忽然有八個字蹦進老和尚的腦海——“一命雙軌,死而覆生”。

他剛才和這個年輕人說那些匪夷所思的話的時候,他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這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嗎?

老和尚霍然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看著程昶像是看到了什麽怪物,指著他道:“你,你……”

卻沒你出個所以然。

程昶看出老和尚的驚慌失措,也隨之起身,解釋說:“大師,我身上的確發生了點事,今天過來就是想問個究竟。”

他不知要何去何從。

他只想問明白此生緣法。

而所謂一命雙軌,是不是說,他無論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大綏,都註定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閃電灼亮整個佛堂,將程昶蒼白的皮膚照得單薄又透明,這一刻,他驚若天人的眉眼像神祗,也像鬼魅。

老和尚已不想去聽程昶在說什麽了,在他心中反覆盤桓著的只有四個字,死而覆生。

“走、走、趕緊走!”下一刻,老和尚也不知從哪裏攫出一把勇氣,氣勢洶洶地繞過長案,去推程昶。

他直到把他推出佛堂,推到漫天漫地的風雨裏,“你是命硬,死不了,是善人轉世鬼神托生,但你克天克地,我這廟裏容不下你,你看這天象,就是你帶來的災厄,你再在這待下去,我遲早跟著你完蛋!”

言罷,將程昶的雨傘一並扔出來,“啪”一聲合上廟門。

雨水順著脖頸流入衣服裏,剎那渾身濕透。

程昶被這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從未遭人如此對待,楞怔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的雨傘,在頭上撐開,慢慢走回停車的地方。

好在帶了換洗衣物,程昶提著行李箱,坐回車裏,把身上的濕衣換下,渾身擦幹,換了身幹凈的。

他在車裏默坐了一會兒,回過頭,看了眼老廟的方向。

雨水連天接地,來時還依稀可見的飛檐現在已經瞧不清了。

他是來找答案的。

到此,可以說是找到了,也可以說沒有。

他仍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裏去,又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度此一生。

算了,想不通的事,暫且就不要去想。

先好好活著吧。

程昶的餘光掠過行李箱裏的藥盒子,想起自己今天的藥還沒按時吃,從後座拿了瓶礦泉水,打算就水服藥,取出藥盒才發現他竟然沒帶利尿劑,而是帶了一盒維生素片。

他明明記得自己把利尿劑放在行李箱裏了的,什麽時候變成維C了?

仔細一看,兩種藥的包裝還挺像。

利尿劑是心臟病患者最重要的藥物之一,防止心衰,像程昶這種剛因為心臟驟停做了起搏器手術的,起碼在術後的一個月,這種藥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動輒病情反覆,甚至因此喪命。

程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這會兒自責已來不及了。

他低頭一看腕表,剛好四點,還有兩個小時天黑。

如果路上順暢,在黃昏前趕到知賢村是來得及的,到了知賢村,走高速大概四十分鐘到杭州,然後去浙江人醫。

程昶這麽計劃著,打開廣播,啟動車輛。

路況廣播的信號不大好,一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強臺風今日加劇,臺風信號從橙色預警轉為紅色預警,接下來滬杭滬浦等高速封路,建議人們呆在戶內,不要出行。

山間的風雨大的無以覆加,雨水急而沈,砸落而下,卻在半空中與強勁的風形成角逐之勢,繼而被吹亂,吹得紛擾不堪。

雨點子從各個方向撞在車窗上,濺開豆大的水花,程昶開了雨刷,前方的能見度依然很低。

可他不能退回山裏,一來因為他急需趕去杭州取利尿劑,二來他已走到半路,這會兒上山和下山已沒什麽區別。

雷雨臺風天要遠避山木,程昶知道,但他沒辦法,他只能適當加大油門,迅速並且平穩地趕在日落前回到大路上。

好在之前的一段急彎他已經平安通過,只要穿過前面的密林,就能安全。

驚雷一聲聲響徹山間,閃電將車內照得忽明忽暗,路況廣播的信號愈發不好,沒過一會兒,徹底斷了。

沒了別的人聲,驟然間,就像只剩了他和這天地對峙。

尋常人若獨自在這漫天異象裏開車獨行,恐怕早就怕了,可此時此刻,程昶心中卻有些說不出滋味。

他有點走神,不知怎麽,耳畔又浮響起老和尚剛才的話:“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閑死不了。”

“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覆生。”

他想起他在那本線裝古書裏看到的,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滋啦”一聲,車裏的廣播又連上了,還是剛才那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為您……播報,現在時刻,現在是,傍晚,五點三十分。”

五點三十分,黃昏了。

天上雲霾密布,落日是望不見了。

程昶的目光直視前方,不期然間,只見當空一道閃電劈下,直直打在山道旁一株十分粗壯的老樹上,老樹順勢搖了搖,從根部斷裂,朝山道上砸來。

與此同時,程昶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癥狀終於顯露。

他胸口驀地一悶,仿佛有人拿著鼓槌,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道前山木滾落,心間疼痛奪神,程昶維系著最後一絲清醒,猛打方向盤,終於在車頭撞上粗木的那一剎,避讓開去。

可這裏是山道,車頭轉向意味著要向坡下開。

而坡度陡峭,稍不註意就會脫離掌控。程昶已無力掌控。

車身失了重心,向坡道跌落,車中的安全氣囊彈開,將程昶前傾的身子猛地推回座椅上,後腦勺撞在靠座上,疼痛在震蕩間奪去了他最後一絲神智。

雨水已將天地澆得漆黑,山中一點光也沒有,是不能視物了。

然而閉上眼的一刻,程昶卻看見依稀有人影朝他跑來,喚他:“三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合一,終於把三弄回去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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