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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紙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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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老六,大名叫韓守忠,因在哥們當中排行第六,人們習慣叫他韓老六。說起他來,有讓人破解不開的怪異事兒。

韓老六年輕時,老實勤快,是個侍弄莊稼的好把式,其他什麽手藝也沒有,與能工巧匠一點不沾邊兒。可就在他四十九歲那年,他突然得了一場大病,眼看就不行了。家人給他穿上壽衣,從炕上擡到地下搭的排子上,請木匠把棺材也打上了,就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可是他卻戀戀不舍,脈搏忽哩忽哩微弱地跳動著,鼻下還有游絲似的氣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持續七天了,他的女人哭泣著說:老六呀,你要是活,就快點活過來,要是不活呀,就快點斷氣吧!陰死陽活地熬磨人啊!

女人這麽一說,摸摸韓老六的脈搏,停止了跳動,再試了一下鼻息,斷氣了,就趕快招呼人將屍體入殮。辦了一天喪事,第二天一早就擡走去埋。可是棺材擡到半路,就聽棺材裏有“嘭嘭”的響動。把幾個年輕膽小的擡棺者,嚇得扔下杠子就跑,棺材也落到地上。他的哥哥韓守善走過來,將耳朵貼近棺材旁聽聽,裏面還“嘭嘭”響,他就奓著膽子問:你是老六嗎?

只聽微弱的聲音從裏邊傳出來:“我是韓老六。我在哪兒啊?咋這麽黑?”

外面人怕是韓老六詐屍,又問:那你的大名叫啥?

“我大名叫韓守忠,快救救我!喘不過氣來啦。”

大家動手,“嘎吱嘎吱”地就把棺蓋兒撬開了。一挪走棺蓋,韓老六就坐了起來。他說,我在陰間逛了幾天,閻王爺讓我回來了。

韓老六從棺材裏出來後,別人就議論,棺材怎麽處理?老六聽見了說:沒事兒,後晌兒就有人來買,下莊劉滿的十六歲兒子下河洗澡淹死了,這棺材他用。果不然,過了晌,劉滿打發人來了,晌午兒子洗澡時淹死的,正好聽說韓老六在棺材裏活過來了,棺材也沒用上,正好應這個急。人們就奇了怪了,韓老六七八天人事不知,他怎麽知道劉滿兒子淹死?人們問老六,老六不說。

更怪的是韓老六會紮紙兒了!紮紙兒,就是誰家死了人都要紮些紙人紙馬紙車紙轎什麽的。人們管這個活兒叫紮紙匠。紮紙匠不只是會紮紙活兒,還得會陰陽畫符咒。不會陰陽,光靠紮紙,就沒人用,出不了門。韓老六在沒生病以前什麽都不會,一場生死大病,無師自通,不僅會紮紙兒,還會畫符兒。人們都認為他不是正兒八經的人了,沒準是鬼差。

韓老六紙紮得好,車像車,轎像轎,紮出的馬,有光身馬,就是用秫稭紮上架子,糊上紙就成了;有絨馬,是要在馬身上貼上紙做的絨毛兒。男人紮馬,女人紮牛,紮出的牛也是絨的,牛眼是用雞蛋殼兒塗黑做的,很是嚇人。他紮的童男童女就和別人紮的不一樣,別的紮紙匠是用秫稭篾紮個小人頭兒,糊上紙,大小不均,凹凸不一。而老六自己刻了兩個小孩腦袋大的木頭模子,鼻、眼、嘴、耳齊全,他把零散的紙用水弄濕,像打布袼褙一樣,一層一層地貼在模子上,晾幹後,用刀從後面剖開,再用彩紙糊上,紮成的童男童女活靈活現。

紙活完成了,什麽時辰入殮,什麽時辰起棺,都忌諱什麽屬相,這些事兒都得聽紙匠的。死者入土為安後,還有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凈宅。就是把死者家的所有屋子,重點是死者生前住過的屋子都要用法術清理一下,把死者的魂魄和其他鬼了怪了的東西都趕跑,免得日後屋子裏有動靜。

怎麽凈宅呢?人死入棺後都要在棺材旁放一只公雞。這只公雞有兩種用途,一個是為了辟邪和為死者報曉,第二個用途就是凈宅了。凈宅時紮紙匠一手提著公雞,另一邊胳臂挎著一只鬥,鬥內放著配好的五樣糧食,叫做五谷糧。讓吹鼓手跟在後面吹打著。韓老六一邊敲打著公雞,讓雞發出“咯咯”的叫聲,然後抓一把五谷糧向屋子的各個角落砸去,寓意是姜太公的三把神砂。宅子凈完了,這只公雞就歸紮紙匠了,這是規矩。

韓老六每當給人家紮紙,除帶回工錢外,還有一只公雞。當晚他就把公雞殺掉,文火用砂鍋燉上半天。到晚飯時,老伴兒把火盆端到炕上,用灰火將酒壺燙上,放上小圍桌。這時韓老六盤腿上炕,揭開砂鍋蓋兒,鍋裏“咕嘟、咕嘟”開著小鍋,酒壺嘴兒冒著熱氣兒,滿屋都是雞香和酒氣。老伴兒也上炕為他斟酒,陪他吃肉。老伴兒為他斟上一盅熱酒,他端起盅兒“嗞兒”一聲,抿下一小口。也不過三五滴,他“嗞兒、咂兒”地喝一陣後,頭一歪就歪在鋪蓋卷兒上瞇瞪著了。過一袋煙的工夫就醒了,起來後還“嗞兒、咂兒”地繼續喝。聽別人說,韓老六這一小覺叫“過陰”,醒來後他就知道下一次到誰家去紮紙了。

當那家的人戴著白孝帽來請他時,他已準備好了。拿起家具,帶上彩紙,問一聲:備黏秫稭了沒?黏秫稭綿軟,紮架子好用,別的秫稭脆,容易斷。如果來人說沒有,他就從自家挾上一捆黏秫稭,一聲不吭就去了。回來後,仍帶回一只公雞,燉雞喝酒,回回都是這樣。

前幾日,桑樹窩鋪的朱老七死了,韓老六去給紮紙兒。回來的晚上就把雞燉了,喝酒中瞇瞪一小覺。醒來後,他一反常態,沒接著喝酒,說一聲:不喝了,睡覺吧。

第二天,他找來木匠打棺材。老伴兒說:你想起一宗是一宗,身板好好的打什麽棺材呀!瞎折騰。

韓老六說:早點預備下,省得到那一天時抓瞎。

棺材打完了,幾遍大漆也刷上了。老伴兒說,擡到耳房備起來吧。

韓老六擺一下手說:多放幾天,幹幹再說吧。

老伴兒瞪他一眼嘟囔著:院裏放這麽個兇東西,嚇得慌!

韓老六說了句:超不過三天就挪了。他說完就貓進廂房裏紮起了紙兒。老伴兒問:給誰紮呢?

韓老六笑呵呵地說:給我自己唄。

老伴兒又瞪他一眼說:老沒正經,一句真話都沒有。

到了第三天,韓老六沖老伴兒說:把我的裝老衣服給我找出來,我穿上躺在裏邊試試合適不。

老伴兒說:真是沒個正經兒,你自個不硌硬啊!

韓老六說:人早晚都有這一回,膈應啥。他從老伴兒手裏接過上次死過去又活過來時用過的壽衣,穿在身上,向棺材走去,讓老伴兒看著躺進了棺材裏。他拉了一下老伴兒的手說:給我操辦後事吧,我的大限到了。說完閉上眼睛不動了,老伴兒一摸,沒氣了。韓老六就這樣死了,這回再沒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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