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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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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冬歇, 閑來無事,朕回宮後便命人暗中查訪了一番。

但沒查到什麽有用的東西。雍蒙風流蘊藉、人見人愛, 朕從沒聽過他的什麽不是。他唯一的愛好, 就如雍桓所說,素來愛與客燕飲、講論才藝。據說魏王府的尋常擺設品味都高雅至極,引得諸位賓客流連不去。

可能像朕一樣對此沒有興趣的人才是少數。風花雪月之事, 聽著很是文雅淵博,實則如同空中樓閣一般。不能變作國富民強的功夫,朕自是懶得花。

如此說來,阿姊說朕清心寡欲實在有失偏頗。朕不是沒有想要的東西,而是只想要某些特定的東西而已。比如說四海升平, 再比如說……

朕又想到謝鏡愚。謝氏的家學淵源世人皆知,如今就剩他一個, 雍蒙千方百計想要結交實屬正常。但謝鏡愚避他如猛虎, 雍蒙無從下手,說不好還會來找朕。

那種古怪感覺又浮現在朕心頭。雍蒙客氣,謝鏡愚也跟著客氣;謝鏡愚喝了那三杯酒,雍蒙也自罰三杯……

朕說不出裏頭哪裏不對, 但就是覺得古怪。

難不成雍蒙只是犯了收集癖?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賣他面子,奈何作為鴻儒之後的謝鏡愚偏不,雍蒙便和他杠上了?

總不能是雍蒙看上謝鏡愚了吧?不早不晚的,偏在這個時候?而且也從沒聽說朕的四哥對男人有興趣……魏王妃和她女兒幾乎沒人註意, 但也不是不存在啊?

朕思來想去,還是一頭霧水。看來還是找機會問問謝鏡愚罷……

年後謝鏡愚便要正式調任尚書丞, 故而別人閑暇,他還要預先拜訪尚書右仆射王若鈞以及六部尚書。十二月正是官員互相走動的好時機,朕不願意橫插其中。

但皇帝想在正月的一大堆節日到來前私底下見見現任中書令兼未來的尚書丞,辦法還是有的——

賜除夕宴。

元日乃一年之始,按例舉行大朝會。外地官吏要拜表入賀,共議時令政事;邊境諸族酋豪也紛紛入朝共慶,隆重程度更甚冬至。赴早朝時點亮的燈火都能把興京城照亮,陣容浩大可見一斑。

至於朕要做的,就是給諸位近臣一個恩典,讓他們除夕便進宮通宵飲宴,第二日隨朕一同去上朝。

前三年朕幾乎沒賜過宴,今年本就該補回來。唯一的問題是,朕依舊得叫上包括雍蒙在內的諸位親王;但若是順利,問題會變成突破口也不一定。

朕向來不懼在兩難局面中做出選擇,甚至還有些巴不得。盡早發現總比養虎為患好,不是麽?

**

除夕很快就到了。

因為過年,宮女內侍們比平時忙得多。徹底掃除,準備宴飲,敬神除儺……夜裏下過一場薄雪,因著人來人往,還沒徹底天亮就被踩沒了。

朕無事可做,便讓劉瑾在庭前梅樹下設好桌案,上置筆墨紙硯,朕自臨帖。宮中所藏名家真跡甚眾,朕隨手挑了份名氣最大的。不過,對朕而言,要緊的不是字多好看,而是全神貫註。

等劉瑾提醒該用午膳時,朕已將蘭亭帖臨了十數遍,額上微微發汗。劉瑾生怕朕著涼,堅持得先換中衣。然而,在他為朕系上玉鉤的時候,朕仿佛看見了另一人的影子,還有那個仿佛極其滿意的笑容。

給朕掛個玉佩而已,他到底高興什麽?朕忍不住納悶。

劉瑾給朕整理好衣物,而後上下看了看,突然有點發怔。“陛下近日心情不錯,可是有什麽好事?”

……是嗎?

朕沒忍住摸了摸臉側。“你能看出來?”

劉瑾聞言,立即變得小心謹慎。“老奴不敢妄測聖意,老奴只願陛下心想事成。”

這麽快就被嚇住了,朕的君威有這麽重?“沒事,朕隨口一問。”朕頗為無趣地擺手,又想到一件事,“今日赴宴的諸位愛卿什麽時辰進宮?”

“回陛下,按慣例在未時和申時之間。”劉瑾趕忙道,“您午後還可稍作休憩。”

要通宵守歲,確實得先補足覺。朕又問了問煙火爆竹之類的安排,便用膳安置了。

這一覺甚是神清氣爽。

申時一刻,朕換好冕服,自承慶殿去兩儀殿。諸臣都到了,同樣身著最正式的朝服,恭謹地垂手立在大殿兩側。

雖說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除夕賜宴,感謝諸位今年的辛苦工作、還望明年再接再厲之類的客套話還是要說的。最後,朕按慣例祝了眾人健康長壽,再喝一杯柏葉酒,便輪到他們說客套話了。

朕素來不喜長篇大論,故而諸臣也學了乖,控制自己的祝詞不要太長。即便如此,殿上數十人,輪一圈下來也要半個多時辰。朕實在有點不耐煩,但不好表現在臉上,只能挨個兒打量底下。

絕大多數人臉上都帶著輕松的笑容,畢竟被賜宴是一種無上榮寵。剩下的個別人,倒也不是不笑,只是好似心不在焉——

比如說謝鏡愚。他坐在那兒,看著不動如鐘,眼皮卻在微微顫著,像在極力壓抑什麽。

比如說雍蒙。便是盤坐也不能掩蓋他的瀟灑風姿;更別提他還拈著一杯酒,要喝不喝的模樣,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直往對面掃。

——沒錯,他對面就是謝鏡愚。

朕覺得這真是越來越古怪了。雍蒙這麽明目張膽地盯人,謝鏡愚不可能不發現,便故意垂著眼睛裝沒看見。避免對視確實是規避尷尬的好辦法,但雍蒙此舉為何?

就在朕犯嘀咕的時候,雍蒙突然回轉視線,落到朕身上,繼而一笑,遙遙舉杯。

如果雍蒙是個女人,這個笑容絕對稱得上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然而他是男人,還是朕四哥,所以朕鎮定地回以舉杯,表示朕看見了。但在心裏,朕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厲害——

雍蒙明知道他這樣做會引起朕的懷疑,但他還是要做……

他到底想幹什麽?

到目前為止,此事不僅無解,還愈發撲朔迷離,以致於朕覺得宴席上的山珍海味都不那麽可口了。宴至中途,朕找了個借口退席,徑直到邊上千秋殿的南閣裏消食。

過不了多久,劉瑾輕聲來報,說謝相有事求見。

總算不笨……朕心中輕哼,開口準了。劉瑾之前見朕有倦怠之意,已經稍稍避遠;這會兒估計覺著謝鏡愚宴間還要跟過來必然是有不為人所知的秘事,故而把人帶進來後便麻溜退下了。

確實有不為人所知的事,但不是劉瑾想的那幾種而已。

“謝鳳閣有何事?”朕倚在塌邊,明知故問。

謝鏡愚並沒被難住。“臣見陛下離席,恐陛下身覺不適,便跟著陛下出來了。”他這麽說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朕的臉。

被他這麽看著,朕下意識地碰了碰臉頰。是有點熱……除夕的酒避無可避,喝了不少。“無妨,”朕擺了擺手,“一會兒朕喝過解酒湯再回去。”

謝鏡愚依舊盯著朕。“殿上人多,臣也想在陛下這裏透透氣。”

他這麽一說,朕又想起了雍蒙的灼灼註視。“朕上次好像說錯了。魏王確實可能如狼似虎,但只對謝鳳閣你。”

聞言,謝鏡愚眉心蹙起一瞬,不很讚同的模樣。“陛下玩笑了。臣以為,魏王殿下不過是一時起了玩心。”

這回答頗有深意,朕不由挑眉。“此言何解?”

謝鏡愚思考了下措辭。“像是孩童看到什麽有趣的玩意,便想著弄到手。但真到手以後,要麽發現不是自己想要的,要麽輕易厭倦……”

“總言而之,都是被丟棄的下場,怪不得謝鳳閣要敬而遠之。”朕替他總結,已經在憋笑了,“朕只是沒想到,謝鳳閣對自己竟如此沒信心。”

謝鏡愚頓時變得無可奈何起來。“陛下。”他稍稍重了音調。

“上巳節,曲水橋,嗯?”朕斜眼看他,故意拖長聲音。

謝鏡愚愈發無可奈何了。“陛下,百姓看不破那些虛名,難道您也不能嗎?”

“只有你自己覺得那是虛名罷?”

被朕接連揶揄,謝鏡愚終究忍不住,上前一步。“陛下,”他幾乎是咬著字說話了,“不論是魏王殿下,還是興京百姓,都無法左右臣,全因臣已心有所系。”

朕眨了眨眼睛。“謝鳳閣心系何人?說出來,朕給你賜婚便是。”

“陛……”謝鏡愚睜大眼,剛想反駁,卻又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身軀連著聲音都震動起來,滿是不可置信。“陛下……?”

他這種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不免讓朕懷疑朕平日苛待他。最近朕什麽也沒幹吧?還好心少召見他幾次、讓他有空走訪同僚呢!

“怎麽,你還是不要?”朕可是逾時不候啊!

謝鏡愚張了張嘴,卻沒立刻吭聲。而後,他又試探性地朝朕的方向走了兩步,過分驚喜加之舉棋不定:“陛下,您今日……喝了多少?”

怎麽著,他還以為朕喝多了不清醒才許他?

一而再再而三,朕著實喪失了耐心。“閉嘴,過來。”

約莫是朕的君威又開始發揮作用,謝鏡愚老實照做了。然而他很緊張,緊張得差點同手同腳,連跪都忘了。

好在朕這會兒懶得和他計較。“彎腰。”

謝鏡愚猶豫了一下,慢慢傾身。湊近了,朕便看清,他向來澄澈的眼裏此時已燃起星點火光,明亮灼熱;呼吸也是急促熾烈的。

都這樣了還問朕有沒有喝多……

既然你這麽能忍,幹脆憋死你算了!

朕忍不住腹誹,手卻像背叛意志般的撫上他的臉。掌下皮膚帶著似曾相識的蓬勃熱度,喚醒了朕對上一次親密接觸的隱約記憶。

朕閉上眼睛,親了親那張薄唇。上面殘存著柏葉酒的香氣,其他好像也沒什麽……朕往後退開一點,覆又打量他近在咫尺的臉——

嗯,確實挺好看的。

“……陛下?”謝鏡愚慢慢開口,聲音暗啞。

朕不免為他的這種變化感到心驚。而後朕又發現,朕後退他便跟上,這會兒的姿勢已經非常像他覆在朕身上了。換別人朕一定要治他一個大不敬,但……

“朕……”

“臣……”

“陛下,醒酒湯熬好了,您要趁熱喝嗎?”

劉瑾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剛剛那點旖旎氣氛頓時蕩然無存。謝鏡愚即刻退回他原先的位置,而朕慢慢坐正身體,暗罵劉瑾太會挑點。“送進來。”

兩碗醒酒湯很快被擺在桌上,朕和謝鏡愚大眼瞪小眼。

劉瑾一向不很敏感,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急忙告退。可有些時機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朕輕咳一聲,端起其中一碗,一飲而盡。“你也喝了,一會兒陪朕出去清醒清醒。”

謝鏡愚面上極快地閃過失望,但還是應了下來。

外頭夜很深,估摸著已近子時。炮竹聲越過宮墻,一陣遠一陣近,想來城中徹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建康城裏的除夕,是否也和興京一樣?”朕問,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想到這個。

謝鏡愚顯然也沒料到朕的突發奇想,微微一怔。“除夕之日,驅除群厲,徹夜守歲,各地都是差不多的。”

“是麽?”

謝鏡愚很快領會了朕的言外之意。“惠帝自也賜除夕宴。然而臣彼時年少,並未有此榮寵。臣的祖父倒是夠格,然而惠帝不願見他,因此……”他頓了頓,沒說下去。

朕早已聽聞謝老爺子的諸多事跡,完全能想象他被排除在除夕賜宴外的反應。便是涵養再好,也架不住會被昏君氣死。另外,長輩心情不虞,作為家中小輩,謝鏡愚的除夕怕是過得戰戰兢兢。“那看來是朕不該提起了。”

謝鏡愚搖了搖頭。“無妨,都是過去之事了。”他頓了頓,又道:“其實,臣委實比臣的祖父幸運許多。”

朕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這拐彎抹角的,就不能直白點誇朕嗎?“自你跟隨父皇,也許多年了。從那時到如今,你覺著哪地的除夕最為難忘?”

謝鏡愚的神情像是想知道朕為何有此一問,但他最後忍住了。“應當是在受降城。”

朕記得這個。打下建康後,原屬南吳的州府紛紛歸順,父皇順利一統大江南北。匈奴錯誤估計了戰情,以為可以趁本朝精銳在南地的時候撈點好處,結果被父皇率軍奇襲,大敗後便是在受降城辦的獻俘儀。

輕騎相逐,雪滿弓刀,光是想象就令人心馳神往。“受降城是何種情形?”朕忍不住追問。

“邊鎮之地,自是沒有爆竹,連燈燭也少。大夥兒便點燃篝火,痛飲濁酒。戍歌連夜不息,外族聞而遠遁。”

話語簡單,但足夠想象。朕靜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朕也想去。”

謝鏡愚聞言,不很意外。“臣……”

“——砰!”

遽然升起的焰火打斷了他的話。朕擡起頭,望著那一大朵璀璨的光。它們很快落了下去,而後是第二朵、第三朵……

是宮人放的第一輪煙火,子時到了。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點點瑩白沾染在緇色冕服上,甚是顯眼。

“陛下,雪下大了,回去罷。”

朕應了聲好,心想兩儀殿裏的臣子們估計已經等急了。可朕甫一轉身,原本立在身後的人就貼上前來——

是個吻。

他毫無章法,然而急切又用力。朕被那種突如其來的力道弄得腳下一退,他即刻緊跟向前,吻得更重。察覺後背已經挨上了廊柱,朕正想斥他一句大膽,卻全數被他不管不顧地吞了下去。

肌膚相親,耳鬢廝磨。有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水聲,也被焰火的動靜徹底掩蓋了。

雪還在下,夜更幽深,朕卻無端端生出一團心火。它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只燒得朕躁熱不安。朕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放它。

“……陛下?”

像是覺察到什麽,謝鏡愚停了下來。可他仍然緊挨著朕,一手在朕腦後,不知是想給朕墊著還是想壓向他,亦或者二者都有。

那股無措的焦灼感愈發明顯,於是朕明白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自朕過分在意謝鏡愚起,這一天便註定會到來。

朕微微側頭,幾乎兇狠地吻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晚點應該還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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