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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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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麽說,在發現新的證據之前,朕絕不能輕舉妄動。還是那句老話,狡兔死走狗烹上位者都知道,但做起來是有技巧的。若是一不留神做得太過,被後世打成昏君那就劃不來了。

每日早朝照舊,每日商議照舊,未完的棋局也在繼續。朕得摸著良心說句實話,若是其他人有謝鏡愚的棋藝,朕肯定會把他留在身邊一輩子。高官厚祿都不是事,怕就怕人根本心不在此。

“……陛下,該您落子了。”

朕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盯著謝鏡愚發起了楞。這就有點尷尬了,尤其在謝鏡愚明顯已經發現的情況下。“朕剛剛在想,黨將軍還要幾日才能回到興京。”朕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拖出了一張擋箭牌。

“陛下這是等不及了?”

朕回以頷首。“按理說,已經等了兩個多月,也不差這幾天,可朕就是越來越坐不住啊。”

“若黨將軍輕騎簡從,怕是早就到了。”謝鏡愚說,“不過是帶著俘虜,便走得慢些。陛下且再耐心稍待,臣估摸著,不過是這七日十日的事了。”

話題已經完全變成了黨和,朕在心裏為自己轉移註意力的本事點了個讚。“謝鳳閣所言甚是。”朕稱許道,又接著問:“如此看來,謝鳳閣倒是不心急?”

謝鏡愚看了朕一眼。自打朕叫他別總低著頭之後,他便不像之前那麽拘謹了。“陛下心急,臣自然也是心急的。”

這話說得……朕不由腹誹,再接再厲:“要不是謝鳳閣當年極力推薦黨將軍,本朝大勝匈奴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約莫是底下的潛臺詞太危險,謝鏡愚立即正色道:“黨將軍能立下如此功勞,全都仰仗陛下任人唯賢。臣不過盡自己的本分,陛下便多有賞識,實乃臣之大幸。”

當年謝鏡愚還是吏部侍郎,說盡本分也不算錯。但最後又繞到謝恩上頭,朕就知道謝鏡愚心底裏是明白的——若他說他與黨和私交甚篤,朕說不得得懷疑他結黨營私、居心叵測。

這類太極,平日裏朕從他嘴裏聽了無數,但今日可沒這麽容易揭過。“謝鳳閣足智多謀,乃國之棟梁,臣之表率。朕恨不能人人都如你一般;可轉念一想,這實在是犯傻——若真人人都如你一般,朕也沒有那麽多宰相給他們當啊!”

謝鏡愚臉色果然變了。他霍然起身,給朕行了個一絲不茍的大禮。“陛下即位以來,雄才大略、勵精圖治,實乃天下之福。臣畢生之所求,不過是隨侍陛下左右;若能助陛下成就千秋功業,臣死而無憾。”

朕瞧了跪伏於地的人半晌,忽而笑道:“怎麽連你也學別人那一套了?好好的說什麽死不死,快點起來。”

謝鏡愚依言起身,卻不再坐下,而是立於棋盤之側,眼睫低垂。朕估計朕和他一時半會兒都不想下棋,便讓他退下了。

“……陛下,可要老奴將棋桌收好?”

朕從沈思中驚醒,見劉瑾不知何時進來了。再一瞄白玉棋盤,已是零落殘局。“收進庫房。”

劉瑾甚為不解:“陛下,這棋……好似還沒下完哪?”

棋是沒下完,但下棋的人沒了,留著棋又有何用?“叫你收便收。”

劉瑾總算聽出朕心情不虞,趕忙噤聲,之後叫進來的幾個小太監也輕手輕腳的。等人都退走,朕才拉下臉。

朕今日已經說得極重,可仍未逼出謝鏡愚的破綻;既如此,只能等嚴同覆的下一步進展了。

理智如此分析,但那雙眼睛依舊不依不饒地在朕面前晃悠,逼著朕相信。換做其他任何大臣,目標都可能是謝鏡愚說的那些——位極人臣,名垂青史。甚至都用不著名垂青史;活著時能將自己的畫像掛進淩煙閣、死後夠格配享太廟,已是無數臣子心中至高無上的榮耀。

朕想信他,又不敢信。謝鏡愚自是國士無雙,可誰能保證他絕無二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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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五,辛未日,宜祭祀、祈福,大吉。

朕早早地換好了袞冕,到禦樓之上等著。西北軍今日回都,張燈結彩、笛簫笳鼓自不必說,盛裝儀仗從城門一直列到太廟再到承天門,《賀朝歡》的調子在整座興京城中徹響。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朕心潮有些激蕩,不自覺地抓緊了身前雕花木欄。

隨侍在側的王若鈞觀變沈機,即刻趨前道:“陛下,臣聽聞這歌聲震天,必然是百姓心有所感,便自發同唱,實乃本朝之吉、陛下之喜。陛下文成武德、澤被蒼生,更乃臣等之福、天下之福啊!”

有他帶頭,眾臣紛紛跟上:“陛下文成武德、澤被蒼生,真乃臣等之福、天下之福!”

雖說朕不喜歡聽歌功頌德的話,但真有喜事,比如此時此刻,還是非常受用的。“諸位愛卿,速速平身。若不是諸位愛卿齊心協力、兢兢業業,怕也不會有今時今日。”

“臣謝陛下誇獎!”

三品以上官員王公才有資格同登禦樓,朕輕易在一小片脊背中認出了謝鏡愚。建康城破於暮春,距今整整十三年;兩相對比,景況天差地別,不知他作何感想?

其後便是吉獻禮、獻俘儀。等稱賀完畢、俘囚帶走,日頭已上中天。朕命人在太極殿前備了大宴,足夠千人同飲。

黨和陣前射殺單於,這頭一份功是他的,眾人爭相敬酒的對象自然也是他。出征之時,西北邊防危在旦夕,不管是朕還是他都無心閑談。若不是已經夢到這幅場景,朕怕是一點也不知道他的脾性、更不可能將重任交付予他。

但願朕再做一個夢,便能徹底放心了。

再過不幾日,端午和夏至接踵前來。朕留黨和在興京休息一月再返回西北,每日賞賜和流水一樣送下去。宴席自然也不會停:等作陪的賓客從千人變到百人再變到數十人後,朕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私下賜宴了。

黨和身逾五尺,瘦削精悍。雖說常年身處西北,他的面皮倒是比祖繆還白凈些。這面相不怎麽令人信服,故而當年朕屬意於他,還有不少大臣勸朕要三思而後行。所幸黨和去了隴右道後捷報頻傳,可算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若不是陛下信任臣、為臣力排眾議,臣絕不會有今時今日——臣再敬陛下一杯!”

他又一次先幹為敬,朕不由暗自叫苦。黨和生性豪爽,光明磊落;自身孔武勇猛加之打仗用兵如神,在軍中威望極高。朕自是知道他表達感情的方式簡單直接,就是一口悶;可問題在於,黨和海量,朕可不是啊!

又喝了一大杯酒,朕簡直要懷疑,黨和自打回京起就計劃灌醉朕,此時終於找到了機會。

“陛下果真爽快,乃臣等楷模!”黨和朗聲道,“其實今日臣有一個不情之請,臣願先自罰三杯!”

只要別叫朕也喝三杯,什麽不情之請都好說,朕松了口氣。三杯落肚對黨和來說不過是舉手三次,一下便喝完了。“說吧,什麽事?”

黨和抹了抹嘴邊殘液,也不在乎自己滿手是酒。“陛下,您準臣等在興京逗留一月,日日賞賜不斷,還有好酒好菜,臣等自當感激不盡。可臣想著,這一月實在太長了,想端午過後便回去。”

朕眉梢一揚,沒立刻說話。

見此,黨和便繼續道:“陛下,臣知道陛下想要盡力補償咱們這些個浴血殺敵的將士們。可臣是個大老粗,叫臣喝這美酒佳釀,還不如喝土法做的燒刀子帶勁;賞臣這許多金銀珠寶,也遠不如親身手刃敵首來得暢快。另外,西北苦寒,而興京富庶,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臣怕他們待久了,便陷在溫柔鄉裏出不來了。”

別的暫且不提,朕確實聽說興京城裏的秦樓楚館近日生意頗為紅火。“原來興京裏頭還沒一個美人能讓黨將軍中意?”朕忍笑,故意曲解,“倒是朕疏忽了。”

黨和一下子就急了。“陛下,臣不是那個意思!”他趕忙分辯,“臣適婚之年,窮困潦倒,家徒四壁。然而臣妻十數年來不離不棄,日日為臣打理飲食起居,從無怨言。臣早已立誓,今生今世絕不負她。若臣一發跡便將糟糠妻拋諸腦後,那豈不是就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還如何能夠服眾?”

朕早就說過,夠格上金殿的大臣家中有十來個侍妾極其正常。黨和如今與他們平起平坐,手握實權,卻仍然堅持只娶一妻,便是早有誓言,那也是相當難得了。“黨將軍當真是重情之人,朕這玩笑開得確實不妥。”朕正色道。

“陛下明察。”黨和緊繃的肩膀放下了,“那臣的不情之請……”

“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朕說一月便是一月,”朕好笑地看著黨和立即萎靡下去的面色,略略拖長音,“除非——另有什麽要緊之事。”

黨和臉上的喜悅一閃而逝。“敲鑼打鼓都不見得能把剩下那些匈奴人哄回來,還能有什麽要緊事?”他唉聲嘆氣。

朕真被逗樂了。“可朕聽說,回紇、沙陀對之前匈奴占有的水草豐美之地頗為覬覦。”

這提醒再明白不過,黨和眼睛一亮。“可那些現在都是咱們大周的!”他興奮極了,“陛下,臣想……”

“回紇、沙陀兩部疑有異動,朕命你端午過後立即動身返回,一一查明。”

黨和立刻跪了下來。“臣接旨!臣願永為陛下前鋒!”

朕很是滿意。黨和素行忠義,言出必行;只要他在一日,西北便安定一日。“行了,還不起來?”

“臣……”黨和有點吞吞吐吐,“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陛下。”

“怎麽?”朕心情愉快,口氣也很輕快。

“提早回西北這事,臣本不敢說,是謝相教臣說的。”黨和低頭訥訥,“臣怕陛下聽了以後,不準臣的請求便罷了,還可能對臣心生疑竇。可謝相說,陛下心懷天下,只要臣確是為國為民,陛下一定會準的。”

從聽到謝鏡愚的名字開始,朕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哦?這麽說來,是謝鳳閣有不情之請?”

黨和聽不出朕話裏有什麽情緒,便悄悄擡頭,對上朕的目光後又趕緊垂下去。“不是謝相,是臣自己。若是謝相知道,必定要怨臣多事。”

朕沒忍住在心裏冷哼了一聲。你倆倒是關系好,知道他怨你你也要說,敢情朕同不同意都要唱白臉了?“到底何事?”

黨和趕緊道:“臣與謝相識於微末,如今也十年有餘了。臣雖駑鈍,但臣心知,以謝相之才,絕不可能埋沒。便是有些不好啟齒之事,只要避過,也無甚要緊。可臣近日回京,才知曉謝相已向陛下坦承。”

等等?這話的意思莫非是黨和早知道謝鏡愚好南風?

朕懵了。朕一直以為謝鏡愚那是緩兵之計,結果竟然是真的?

黨和沒有察覺,還在繼續:“這些年來,謝相殫精竭慮、一心為我大周做事,明眼人都看得到。即便事務再困難,臣也從未見他皺一次眉。而臣這次回京,謝相卻似乎滿腹心事。臣鬥膽,想請陛下……”

說得像是朕不顧忠臣心意、強行逼婚似的,朕實在聽不下去了。“朕已經答應他,不給他賜婚了。”

黨和還想再說,聞言一楞。“陛下,這是真的?”

朕相當沒好氣。“男的女的他都不要,你說朕能怎麽辦?”

“男的女的都不要?”黨和重覆,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就說他為什麽愁成那樣,原來……”

雖然氣還沒消,但朕的好奇心依舊被勾了起來。黨和連自稱都忘了,想必確實猜到了一二真相。“原來什麽?”

“他必定已然心有所屬。”黨和斬釘截鐵地回答,而後終於想起他還在朕面前。“回陛下,臣的意思是,謝相這是心裏有人了。”

“你當這話朕沒問過?”繞來繞去又繞了回去,朕簡直沒法有好聲氣,“謝鳳閣嘴硬著呢。他不承認,朕也沒奈何。”

“那肯定是謝相還不知道該如何做。”黨和篤定道,“謝相不管做什麽都得心應手,好似這世上沒事情能難倒他,沒想到最後卻敗在情之一字上。老天甚是公平,甚是公平!”他越說越高興,最後還開心得哈哈大笑。

“……你現在還有不情之請嗎?”朕瞧著他傻樂,相當無語。

“沒了,沒了!”黨和趕緊叩頭,“臣謝陛下恩典!”

說是這麽說,可他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之前恨不能替謝鏡愚讓朕收回成命,現在又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朕真不知道謝鏡愚有黨和這樣的老友到底是福是禍。

話再說回來,謝鏡愚如今可是興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物,想娶王公貴女都不難,還有誰能讓他思而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黨和:兄dei,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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