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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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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本打算出宮散散心,順便瞧個熱鬧;結果熱鬧確實看了個大的,卻也帶回了滿腹心事。因為夢境緣故,朕自覺識人還算準確;偏生謝鏡愚從來夢不清……

朕很煩,特別煩。

約莫是這種低氣壓太明顯,第二日早朝時敢出口大氣的人都沒。謝鏡愚在曲水石橋被圍的事情已經在官員中傳揚開來,眾臣都覺得朕是被玩忽職守的金吾衛給惹怒了,恨不能對詔書上的一二三條舉雙手雙腳讚同,一副生怕被朕的臺風尾掃到的模樣。

他們如此識相,朕稍稍氣順。兵部魏驥今日的話異常少,下朝時朕便把他留了下來。不過幾句尋常問答,他已然汗如雨下,領子都浸濕了,顯出一圈近似深黑的絳紫色。他想擦,又不好擦得太明顯,整個人抖抖索索如秋後落葉,看著甚是可憐。

敲打得也差不多了……“昨日上巳,魏尚書可有郊游飲宴、與民同樂?”朕大發慈悲地問。

魏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話頭:“上巳自該郊游飲宴,但臣昨日身體微恙,便在府中臥床靜養,未能出行。”

說話總算過了腦袋,朕心忖。“那還真是可惜了。”朕又隨口扯了兩句,便準了他跪安。

魏驥知道自己逃過一劫,急忙一疊聲地保證:“臣定當兢兢業業、忠心為國,以謝陛下愛護。”

此事就這麽按下去了。朕倒不是怕被人聽見那些話,畢竟說出去也是謝鏡愚大膽犯上,但朕用不著給自己找麻煩——原本就已經夠麻煩了。

午後,阿姊又進了宮。在得知曲水河上發生何事之後,她先是嫌棄謝鏡愚自作自受,後又怪朕何必管他。

“就算金吾衛晚到那麽一時半刻,被堵也是他自找的,何勞陛下您動用千牛衛?”

雖然口氣不同,但這話簡直和謝鏡愚說的一模一樣。為了不讓阿姊更生氣,朕明智地對此保持沈默。因為朕知道,阿姊這麽說是因為她眼中朕永遠排第一位;若說謝鏡愚也是如此,便有些可笑了。

沒錯,這就是問題所在。如若謝鏡愚必然與阿姊不同,又有什麽理由讓他當時就向朕進這種諫言呢?

朕思來想去,還是傳了祖繆,讓他暗中聯系京兆尹嚴同覆,查查當日曲水橋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

谷雨過後,初夏臨近,又是一日假。朕往年日日操心西北戰事,如今萬事俱備、只等大軍凱旋,清閑得頗不適應。

既無事,朕隨手翻了翻司天臺年頭交上來的歷法。不翻不知道,這一翻……整年裏大大小小的假共有五六十日,還不算旬休、田假、歸寧之類。排除病假事假,一年裏已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在放假。

怪不得金吾衛散漫至此,敢情朕幹活的時候他們還在休息?

朕頓時覺得之前的要求還是太低了。司天臺歷來無甚存在感,朕想了半天都想不起臺正何人。若特意把秘書監長官叫來,動靜又未免太大了些。況且,如果要改制,還得叫禮部再頒個假寧令。不如擬個詔,直接加牽制條款更快……

“去瞧瞧中書省有沒有人。”

其實朕這麽吩咐時沒抱什麽希望。畢竟今日立夏,中書省即便有人也撐死是個舍人,擬詔不見得能如朕的意。可片刻後,劉瑾回稟稱,謝鏡愚已至承慶殿外聽候差遣。

這興京城裏的三省、六部、京兆府、十六衛,哪家平日輪值要長官親自上啊?

朕頗為狐疑。人一帶進來,朕就直截了當地問:“朕剛剛聽劉瑾說,謝鳳閣今日當班?”

劉瑾悄無聲息地退下,聰明地當沒聽到自己的名字。而謝鏡愚先行了禮,才答道:“回陛下,確實如此。”

朕更狐疑了些。就算這是真的,朕偶爾一次心血來潮就叫到他,也太巧合了吧?“下次把中書省的輪值表給朕看看。”

謝鏡愚恭謹地應了是,又問:“陛下招臣前來,所為何事?”

朕指了指案頭歷法。“來,謝鳳閣看看這個。”

謝鏡愚便起身向前,捧起那本厚部頭。若是換個人,怕是會對朕的要求迷茫不已;但他看得很是認真,絕不敷衍的那種認真。

正因為如此,朕曾還疑心,謝鏡愚可能把他在臨江樓說的第四條寫成折子、參朕一本。好在這事並沒發生:不管是他發現那對他也不利,還是意識到那樣做是恩將仇報。

可朕的理智告訴朕,這兩個原因都不對。至於對的是什麽,朕毫無頭緒。

好煩……

“陛下。”

驚覺走神,朕輕咳一聲。“看出什麽了?”

“司天臺對星象和節氣的推演頗為盡職盡責。”

星象節氣確實是歷法的主要內容,但朕關心的可不是這些。“還有呢?”

“依臣愚見,”謝鏡愚答,明顯字斟句酌起來,“每年節假多了,便有些……松散。”

“哦?”朕故意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見,要如何才算不松散?”

“假寧令遵循禮制,若無依據,不好改動。況且,若貿然減少休假,臣民恐多有不應。既如此,臣以為,平日之外,禦史臺也應行使監察之職,勿令輪值一事陷為空談。另,官衙府衛凡有請假者,均應向其長官報備,並簽字記錄;若有虛報,上下並罰。”

這話簡直說到朕心坎裏去了。雖說朕先前已經為金吾衛一事發作過,但要像謝鏡愚這樣舉一反三地推測到朕的想法,滿朝文武裏怕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謝鳳閣,朕近日才真正明白,父皇當年為什麽要破格提拔你。如此智計,確實人才。”

不知道這話戳中了什麽,謝鏡愚居然破天荒地擡頭看了朕一眼。他張了張嘴,又閉上,再開口時道:“陛下過獎。臣能做的不過是為陛下分憂。”

擺明了原本想說的不是這句,朕不由心生揣測。但現在追問顯然不是個好時機,朕只能暗暗地記在心裏,打算以後再找辦法撬開那張蚌殼嘴。“就照剛才說的辦。”

“那臣先告退了?”

朕正想準,卻又冷不丁地想起——朕剛提要給謝鏡愚賜婚的當兒,謝鏡愚怕得什麽似的,恨不能躲著朕走;如今朕都松了口,他怎麽還視朕如洪水猛獸?朕雖然疑他,但還什麽都沒做呢!

這麽想想,朕又氣不順了。“時辰還早,先陪朕下盤棋。”

臣子陪君王下棋很正常,但謝鏡愚仿佛嚇了一跳:“……陛下?”

“朕讓你留下來陪朕下盤棋!”朕沒好氣地重覆了一遍,心裏已經開始後悔剛剛的一時沖動,但面子還是要的:“承慶殿裏全是臭棋簍子,朕早就憋得手癢了!”

謝鏡愚猶豫了一小會兒,最終乖乖地照做。

朕很快發現,他的棋藝比劉瑾之流強出無數,很可能經過名師教導,落子謹慎卻又利落,棋盤上便顯出攻守兼備之象。

俗話說棋如其人,果真半點不錯。

這一局從巳時廝殺到午時都沒能結束。朕賜了午膳,讓謝鏡愚用過以後繼續和朕對弈。然而,直到申時過半,黑白子仍然膠著。

再晚就不太合適了,朕叫了暫停。“謝鳳閣的棋藝竟也如此好,朕今日大開眼界啊。”

“陛下謬讚。不過是陛下留了一手,好教臣不輸得太過難看。”

朕揚了揚眉,朕什麽水平朕自己清楚。謝鏡愚應該也沒藏拙:這人就是這樣,做事無不盡力,口頭卻異常謙虛。如果一定要說勝負,恐怕是個五五之數。

也正因為如此,朕總抓不到他的錯。朕還忍不住要想,此人用得如此順手,若留在身邊太久,屆時換掉,朕就會對繼任者挑三揀四了。

但這些都算想得太遠。如果只看現在的話……太久沒人能和朕殺個平手,這盤棋朕一定要下完。

“棋局朕叫劉瑾收著,等有機會再繼續。”朕說完才想到哪裏不對,“謝鳳閣,最近的節假是不是佛誕?”

“回陛下,正是四月初八的佛誕。”

“那可能要再等等……”朕開始琢磨旬假的日子。

謝鏡愚卻顯然想到了別處。“臣鬥膽一問,佛誕節裏,陛下可是要去慈恩寺?”

慈恩寺位於興京南面,是父皇為紀念母後而修建。除了供奉母後,慈恩寺裏還有佛骨舍利塔,父皇親手書寫塔碑。作為皇家寺廟,除了日常香火供奉,逢年過節布施祈福也是免不了的。

朕估摸著,謝鏡愚想知道的不是朕去不去慈恩寺,而是朕要怎麽去慈恩寺。“昭陽長公主會去祈福,朕就看看。”畢竟動輒用朕的名義祈福,那也太勞民傷財了。

“陛下,這個……”

謝鏡愚這欲言又止的樣兒,顯然不讚同朕又要微服出巡。朕忍不住拿眼睛掃他。再搞得和上次那樣,朕可就沒什麽好脾氣了!

約莫接收到了朕無聲的警告,謝鏡愚說的還比較像人話:“純德皇後坤德既軌,彤管有煒,臣素有耳聞,甚為敬仰。”

純德是母後的謚號。雖然朕自認母後絕對擔得起那八字評語,但謝鏡愚不見得平白無故這麽說。“這是應當的。”

“臣也如此認為。臣不自量力,想親手為純德皇後煎一份香藥糖水;若不成,殿外遙瞻也可。只不過,慈恩寺外人等閑莫入……”

他已盡力說得曲折委婉,但朕一下子就明白了。

佛誕節裏,禪院都有浴佛齋會,熬香藥糖水布施路人,以之為結緣。朕知道什麽來世什麽善緣都只是求個心安,可古話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謝鏡愚這要求確實逾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能去,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所以……

謝鏡愚找了個如此蹩腳的借口,就為了和朕一起去慈恩寺?

有點意思。

“難得謝鳳閣心意如此殷切,朕準了。”朕倒是要看看,他能翻出什麽花兒來!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哼哼,朕早已看穿了你!

謝相:……不是陛下您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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