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應了一聲，快步下去取了一個紫砂壺，跟在慕蘇的身後，向著東院而去。

遠遠地，慕蘇就聽到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一時放下了心中的思緒，快步走進東院的門。

一群家仆環繞在怒放的杏花下，中間大理石的石凳石桌上老老少少坐了幾個人。正中間的老人須發花白，笑容可掬。老人的左手邊坐著一個中年人，鼻直口方，比起慕蘇與慕蘩更加相像，清清淡淡的眸子裏透漏出幾分愉悅；右手邊坐著一個美婦和兩個更小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正在爭搶飄落的杏花花瓣。

中年男人的左手邊坐著個執扇的年輕人，十六七歲上下，面容俊秀，稚氣未脫，眉目上揚，帶著幾分英氣，慕蘇一勾唇角，擡步前去，身後的小廝端著紫砂壺快步跟上。

“爺爺。父親。母親。”慕蘇走到石桌前，家仆低聲在男人與老人耳邊通告了一聲，第一個站起身的卻是那個年輕人。

“二哥，今日下朝真早啊，倒是沒有錯過與爺爺一起玩樂。”

正是慕蘇的弟弟，慕家老三，慕榮。正中間的老者正是慕老太爺，他左手邊中年男子也就是慕蘇的父親，中書令慕燁。

兩人在看到慕蘇來時，都是一笑。慕老太爺更是又一陣大笑，老爺子人老但卻精神矍鑠，呵呵笑道：“蘇兒今日來得正好！老夫正是好興致！”

“蘇兒，快來坐下吧。”慕中書此時也招呼著，慕蘇走到原先慕榮的位子坐下，慕榮則坐在了慕蘇的左手邊。

“父親手頭的事情辦完了？怎想起來這兒休息？”慕蘇舉起小廝剛剛斟滿的茶杯，問道。

“一時興起罷了，事情仍舊很多。”慕燁也舉起了手中的茶杯，問道：“今日為何沒有去岳漠宮？”

“孩兒去了。”慕蘇答道，“呼邪大人已經幫到孩兒了。”

慕燁略微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就平靜下來，點了點頭道：“也好。近來皇上也甚是頭疼這些事情，中書省也在麻煩。”

“二哥可曾聽皇上提起過閬玥單於的新想法？”慕榮插嘴道。

慕蘇一笑，道：“只是一個猜測罷了。”

“可是今早刑部，”慕榮忽然壓低聲音道，“釋放了所有暗中關押審訊的閬玥來使。啥也不知道的就帶進宮裏去了，但凡知道重要信息的……”

慕榮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石桌。

“郡主嫂嫂今日也是前往宮中打探去了。”

慕蘇面色一沈，心裏盤算著一些更細的事情。慕燁亦沒有說話。

“二哥三哥！來陪英兒玩！”慕蘇的小妹慕英突然叫道。隨後身旁的小弟慕藝也伸出小手。

身旁的美婦見狀，連忙抱起慕英，柔聲道：“英兒乖，娘帶你們去看樹林裏的小金絲雀可好？”慕英一臉疑惑，正準備說什麽，美婦已經牽起慕藝的手，吩咐身邊的家奴，向著慕老太爺行了個禮就離開了。沿路上還能聽見她哄英兒的聲音。

慕英的開口打斷了談話，讓整個桌子上沈默了三秒鐘。

老太爺率先打破了沈默。

“燁兒。”

慕燁連忙應道：“父親。”

“你的線人，可有消息？”聲音低沈，但是卻異常冷靜。

“還不曾。”慕燁低頭，“但如若榮兒所言是真，那麽也快了。”

慕老太爺嘆了一口氣道：“老夫本已退出政事多年，但是現在的時局卻是人盡皆知，老夫也不得不有所耳聞啊……”

老太爺仰頭看了看天，想了想，問道：“蘇兒，你可聽你大哥說過了？”

慕蘇點點頭道：“聽說了。”

老太爺也不再多說，他知道慕蘇心裏有數，要不然也不會被皇上如此重用。

氣氛一時間又變得有些沈默。

慕蘇自知，如果皇上現在還有一個最為信任的人，那一定就是慕蘇。如果閬玥單於一旦求和，那麽閬玥和大夏就必定要互還來使以示友好。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謝言如果想要有所動作，或者想要知道些什麽，這都是最好的機會。承擔這個重任的，最能夠被派去送還的人，慕蘇自問，是他的幾率有七成。他突然意識到今日謝言為何要對他說自己信任他，甚至還寒暄了那麽久。

他不知道謝言是否真心想要讓自己前去，或者只是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比適合的人。在慕蘇的內心，他無數次問自己：他有過一絲心疼麽？他會不舍麽？他……是不是迫不得已。而不管是什麽時候，慕蘇不敢，也沒有這個自信給自己一個篤定的答案。

他害怕。他不敢想。

但是只要謝言開口，他沒辦法拒絕，所以他一定會答應。不論是從慕家的角度，或是從自己的角度，他都沒有理由拒絕。

“主子。”

一聲輕飄飄而帶著一絲冷意的聲音響起，慕蘇的心每每聽到這個聲音，都是一片涼意。

慕燁的面色一沈，手一探，隨後手心裏就多出一張紙條。而那個冷冷的聲音主人，也在慕蘇毫無知覺的時候消失。

慕榮看了慕燁一眼，慕燁沒有拿出那張紙條。

“老夫有些乏了，先回屋了。”老太爺忽的開口，聲音略大，立刻就有家仆走來，攙扶著老爺子離開。慕燁三人站起身子，恭敬地送老太爺離開。

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知，也是一種保護。

三人坐在圓桌旁，看著慕燁攤開手掌，取出一張三寸長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很簡短，只有兩個詞語：求和。內亂。

慕燁在下一秒就伸手捏碎了這張小紙條，這種紙從來都是特制的，以方便銷毀。慕蘇在看到這張紙條的剎那就明白，謝言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或許在今天早朝的時候，甚至是更早的時候，他就可能知道了。

皇家的暗線，從來都不是一個中書省令暗線能夠媲美的。也許在明日早朝，謝言就會指定使節，送還閬玥使者。

只是，仍然有些疑問盤旋心間，慕蘇想要先思考一段時間，並沒有詢問。

慕榮突然揚手，伸了個懶腰，道：“我們可以開始幫哥收拾行李了。”眉眼間不見凝重，充斥著笑意。

慕燁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不知輕重的臭小子！”

“爹！”慕榮叫到，“如今朝堂上那麽多人對二哥不滿，上書彈劾。現在去邊疆旅游一圈，不也是緩和之計？”

慕燁搖了搖頭，不去看這個初入朝堂的兒子。

頓了頓，又道：“蘇兒，你可曾想好了。賀樓乘夜此人深不可測，我無法想象他為何會向大夏求和，也許另有陰謀也不一定。”

慕蘇不語，只是心中思量，越是想越是不明白。只聽得慕榮在旁邊低聲喃喃道：又要去處理牢裏面剩下的人了，一時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了。

“蘇兒，我會上書陛下。”慕燁拍了拍慕蘇的肩膀。

慕蘇笑道：“不用了父親。這還不一定是一件確切的事情。”

一旁的慕榮站起身子，走到慕蘇的身後，雙手按在自己二哥的肩頭，撇嘴道：“哎，其實皇上的心思很好猜嘛，我看皇上想讓你去的不得了！似乎巴不得把他手下最能幹的人送去給賀樓乘夜瞅一瞅。你看，我大夏有如此豐神俊朗，才華橫溢的官員，你們沒有！”說到最後他還學著謝言的口氣背著手道。

慕蘇微微皺眉。

“臭小子！皇上是你可以說道的？！”慕燁驀地站起身，一巴掌扇在了慕榮頭上。慕榮驚叫一聲，抱頭痛叫。

“我說的有錯嗎？”慕榮不滿地嘟囔到，隨後又湊到慕蘇耳邊道“哥，你若是實在不想去，要不你裝個病？”

慕蘇斜看了他不爭氣的弟弟一眼，罵道：“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們怎麽這樣啊？搞得好像我不情不義一樣。雖說閬玥風光別致，我剛剛也那麽說了，但我可是打心底裏不希望你去閬玥。”慕榮悶悶地說，“先不說賀樓乘夜有沒有陰謀，並且你走了之後大哥再對我碎碎念，誰幫我解圍啊！”

“大哥是為了你好。”慕蘇無奈地笑道。

慕榮翻了個白眼，道：“反正我就是個愛慕虛榮的，隨便吧……”

腦子裏一片空白，基本上沒有任何感覺，慕蘇緩緩伸手，堪堪接住飄落而下的一片杏花瓣，杏花粉白，卻終落塵泥。

“……大夏天子乃孤之長輩也，不得不敬。沖突矛盾，皆已往矣，今孤願與大夏重修舊好，和平往來。今歸還大夏暫住數名使臣，也望大夏護送我閬玥使臣回國。兩國和平，於天下百姓，莫不多益少弊。還望昭帝多加思量。”尖細的公公念完了賀樓乘夜來信。

“這是朕昨日午後收到八百裏加急，賀樓乘夜的求和信，願意與大夏冰釋前嫌，和平共處。被扣大夏使臣都已在回國路途中，賀樓乘夜同時要求我們歸還扣押的閬玥使臣。諸位愛卿都有何見解？”

夏昭帝謝言黃袍加身，正襟危坐，目光灼灼有神，似乎對於賀樓乘夜的低頭頗為滿意。

“臣等以為，既然賀樓乘夜已經認服，尊稱陛下為長輩。大夏不如就寬宏大量，歸還閬玥使臣，以彰我大國雄風。”鳳丞相主動上前，似乎代表了他身後一大群大臣的意見。

夏昭帝點點頭，目光掃視了片刻道：“那，由誰來護送閬玥使臣比較合適呢？”

此話一出，朝堂上下靜默無言，諸位大臣相互打量，誰也不願意去攬這個苦差事。

謝言皺皺眉頭。驀地目光裏閃爍出幾分遲疑，最後還是開口：

“慕蘇。”

慕蘇心緒平靜，似乎早有預料，緩步出列。

“陛下。”

“你可願護送閬玥使臣回閬玥？”謝言的語氣變得格外柔和，似乎是在細細地商量。諸多大臣在看到謝言點名慕蘇的時候都長舒了一口氣。

慕蘇沈默了片刻。

“朕將任你為大夏皇使，禮部侍郎岳長風為副使，呂大人次子呂魏為副使，再由吏部點派十人隨你前往。”謝言在說道岳長風的時候，語氣重了重，同時慕蘇的瞳孔也是一收縮。

見著慕蘇一陣沈默，謝言又開口：“岳大人與你和朕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弟，加之岳大人武藝高強，能夠幫助你。”

慕蘇看著謝言，看著他依舊如同蒼穹一般深邃的目光，上挑的鳳眼略微失神。

一瞬間，慕蘇的心裏劃過很多很多事情。

他想起謝言的手，謝言的聲音，還有謝言的眼睛，都是謝言。似乎這個世界上，只有謝言，那雙星辰一般的眸子，就如同幻夢中一縷清明，讓慕蘇不自覺地想要向他靠近。

“顏鸞，我定會給你一世長安。”

只是片刻，慕蘇緩緩跪伏在地。

“臣定不辱使命。”

“言哥哥！”

謝言端坐在案幾前，手執書卷，忽然聽到一陣糯糯的腳步聲，傳來一聲糯糯的叫喊。

小小的慕蘇跑進房間，身體還是瘦瘦的，面色如玉，卻已經有幾分風度了。他跑向謝言，跪伏在謝言面前，怔怔地看著他。

謝言看著九歲的慕蘇亮亮的，微微上挑的鳳眼，心下一暖，笑道：“怎麽？先生講的又不懂了？”

慕蘇搖搖頭。

“爹說不能再給言哥哥添麻煩，要我自己認真念書。最近的書我都讀懂了……”慕蘇扯了扯謝言的衣角，看著上面金線繡著繁覆的四角螭龍。

謝言頓時心裏一陣暖意，擡手摸了摸謝言的腦袋，問道：“那又是怎麽了？”

慕蘇不說話，只是嘟囔著嘴，死死拽著謝言的衣角。

“你再扯下去，我的袍子可就壞了。”謝言道。

慕蘇頓時松了手，頓了一下，又伸手把衣袍上的皺褶抹了抹平。

“爹說，你要成親了。”片刻，慕蘇軟而沈的聲音傳出，謝言一楞。

慕蘇忽然伸手，抓著謝言的衣襟問道：“你要成親？和誰？”

謝言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伸手將慕蘇抱過，讓他坐在自己懷裏，問：“顏鸞希望我成親嗎？”

慕蘇想了想，搖了搖頭。

謝言的眼睛一亮，問道：“為什麽不？”

慕蘇道：“因為言哥哥答應了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又是一笑，謝言將慕蘇攬進懷裏，突然悶聲道：“顏鸞，我必須要成親。”

慕蘇的臉色一暗，眼睛裏出現了一絲慌亂。

“因為成親對我來說，是一個必須經過的程序。”謝言看著慕蘇的眼睛，正色道。“我若是想要坐穩皇位，就需要一個太子妃。你明白嗎，顏鸞？”

慕蘇歪著頭思考了片刻，道：“像是書裏寫的那樣嗎？”

謝言點點頭：“對。但是，相信我，顏鸞，這只是個程序而已，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好嗎？”

慕蘇毫不猶豫地點頭，覆問道：“那言哥哥會有孩子嗎？”

謝言的目光閃了閃，道：“也許會有。但這並不是我能決定的，你明白嗎？”

慕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咬咬嘴唇。謝言是太子，他的未來是天下，是九鼎至尊，不是他，不是一個哥哥，而是一個帝王。

天下之主，不屬於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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