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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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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棠連著幾天都是作嘔,身上沒有力氣,臉色也是十分憔悴。她沒有進醫院的習慣,自己買了兩顆胃藥吃了,然而毫無效果。

她調整了飲食,每頓飯按時吃,而且總吃軟爛面條,可是照吐不誤。這日她在店鋪後面彎腰嘔吐,吐完之後擡起頭,就見對面飯館的老板娘拎著一籃子青菜,正在對著她笑。

她也是笑:“我這勞碌命,這兩天還嬌貴起來了,好吃好喝的,還總是吐。”

老板娘四十多歲,經過見過,這時就走上前來,低聲笑道:“淩太太,別是有喜了吧?”

小海棠怔了一下:“有喜?”

老板娘知道她潑辣歸潑辣,其實年紀還小。伸手扯了她一把,老板娘把聲音又壓低了幾分:“這個月的例假,日子準不準確?要是沒有的話,又吐成這個樣子,那可能就是有反應了。”

小海棠立時白了臉:“不會吧?”

老板娘嗔怪地看她:“這叫什麽話?年紀輕輕的,這是好事啊!”

小海棠連忙解釋道:“我自己都活得男不男女不女,哪還有精力養活娃娃啊!”

老板娘一聽這話,還是幼稚,便是笑道:“娃娃像禾苗一樣,長得快著呢,餵口糧食就能活,沒有你想的那樣難。只是既然有了這個征兆,就不能再操勞著,仔細把孩子掉了,是要做病的。”

小海棠一臉誠懇地答應下來了,又陪著老板娘走到前方街上。默默回到她的簡易鋪子裏,她捂著肚子坐下來,開始狂亂地計算起了日期。

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她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結果。也許是淩雲志的,也許是關孟綱的,都有可能。可話說回來,她和淩雲志睡了兩年,腹中一直毫無動靜,偏偏這一陣子結了果實,這實在不能不讓人生出疑心。

“如果這是關孟綱的孩子……”小海棠出了一頭虛汗,六神無主地望著店內貨物。她陪著關孟綱睡了兩夜,換回貨物與錢。她以為事情就這麽簡單,沒想到 還有一幕大戲在這裏等著她。可她不懂,真的不懂。和淩雲志在一起,她沒想過避孕的事情。

到底應該怎麽避孕,她也依然是不明白。仿佛聽過妓院裏的女人是喝紅花水的,不過喝過之後就再也懷不上了。

雙手下意識地捂上了肚子,她慘白著一張臉,思緒枝枝杈杈地塞滿腦袋。孩子是不能要的,一年有大半年都在鬧空襲,大人都是朝不保夕,況且她還沒發大財呢,她還沒蓋洋樓修防空洞呢,她還沒讓淩雲志重新做回闊少呢!

她不能讓孩子拖累了自己,她須得像個女光棍一樣闖出去,再說這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關孟綱的種子,萬一將來長成個小關孟綱,那就算自己把心挖出來給淩雲志看,淩雲志也不會原諒自己了。

思及至此,小海棠動了殺意,反而是平靜了表情。找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她翹起二郎腿,劃著火柴給自己點了火。

又過了十天,該來的例假並沒有來,小海棠想,果然是壞事了。

她要結束腹中這個小生命,可是怎麽結束,她沒法子。她等著關孟綱回來,關孟綱一定會有主意。可是關孟綱一去不覆返,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害怕起來,以為孩子說長就長,自己很快會鼓起大肚子。這天賣空了店內貨物,她鎖了房門想要回家,卻是聽人在旁邊茶館裏談論時事,說是日本飛機轟炸滇緬公路,昆明那邊也遭了殃。

這話讓她把心提到了喉嚨口——炸彈無情,關孟綱會不會在路上被炸死了?

這個念頭讓她噙了眼淚,心裏恨苦了關孟綱。在附近的面食鋪子裏買了十個燒餅,她用手提著往家走。長長的山路走過去,她不覺累也不覺餓,心裏只覺孤獨。這樣大的一件事情,她要獨自去把它做成了。

回到家後,她看到淩雲志正站在竈前,用大勺子攪動鍋中米粥。擡頭對著小海棠一笑,他一派和氣地說道:“你吃不下飯,就多喝點粥吧!你看,我煮了很久,米都爛了。”

小海棠失魂落魄地把燒餅放在竈臺上:“好,那你自己吃燒餅和泡菜吧,我今天還是不舒服,沒精力給你炒菜了。”

淩雲志扶她回房坐下,又把她那兩條辮子搭到肩膀後面。關孟綱上次說要帶她燙頭發,給她新衣裳,可是她全沒敢要,怕回家之後不好交差。擡眼望著淩雲志,她發現淩雲志沒變模樣,還是當初結婚時的相貌;可是自己卻不一樣了,雖然還是年輕,可眼神老了將近十歲。內心的盤算與操勞全反映在了瞳孔裏,她看起來很不好惹了。

淩雲志因為家裏不再鬧經濟危機,便把抄寫的工作辭掉,變成一名家庭主夫。家裏就這麽兩間屋子,洗洗涮涮的家務也不用他做,所以他除了每天下午提前把米下鍋之外,再無其他負擔。一派悠然地在家門口種植了兩排花草,他時常拎著一只鐵皮小水壺,去給花草澆水。

小海棠身心都是難受,獨自躺在床上想心事。淩雲志站在屋外,不知在做什麽。忽然一個女子聲音響起來,卻是離著窗子很近:“喲,淩先生,又在伺候你的花花草草了?”

淩雲志做出了溫和的回應:“馬太太,剛從鎮上回來?”

馬太太咯咯地發笑:“淩先生,你這個樣子,很有一點隱士的風采,只是略顯孤獨,又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小海棠在房內睜了眼睛,心想這娘們兒是從哪裏跑來的?跟著一個有婦之夫扯什麽閑話?

她立刻生出了醋意,因為淩雲志雖然無能,可是給人家有錢女人做個小白臉,那資格卻是十分足夠。而在泛酸之餘,她又悚然起來,心想雲志和女人搭了幾句話,我就這樣聽不下去,如果雲志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為,那還不當場休了我?

她嚇得白了臉,僵硬著姿態半天不能動彈。心思慢慢轉了一個圈,她隨即又想:“休了我,誰養活他?他敢休我?”

這個念頭閃過去,她放松地躺了下去:“可是如果當真傷了感情,就算不休,也做不成一對恩愛夫妻了。”

手掌慢慢撫上小腹,小海棠心想自己務必速戰速決,盡快把肚子裏的這個孽種解決掉!

然而,在這天夜裏,淩雲志對她拉拉扯扯想要求歡。一番雲雨過後,他又低聲笑道:“問題是不是出在我的身上?”

小海棠心裏有鬼,聽聞此言,登時汗毛直豎:“什麽問題?”

淩雲志把她摟到懷裏:“沒有孩子啊。”

小海棠嗅著他身上的氣息:“你……你就這麽想孩子呀?”

淩雲志仰起頭,把下巴抵上她的頭頂:“想也白想,這不是想的事情。”

小海棠聽了這話,心裏更亂了。

一夜失眠之後,小海棠在翌日清晨照例早起。對著一面小圓鏡子梳妝打扮了,她把兩條辮子梳得烏黑光亮,還在嘴唇上塗了一點口紅。

“今天不知道會不會有空襲。”她一邊翻找著旅行袋,一邊囑咐淩雲志,“如果有空襲,你可別傻坐在家裏,早早地往洞子裏跑,記住沒有?”

淩雲志答道:“但願別有空襲,否則耽誤了長途汽車,你怎麽辦?”

小海棠擡頭對他一笑:“我能怎麽辦?我去旅館和臭蟲睡一夜嘍!反正你不要擔心我,我比你腦子靈,跑得快。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心啦!”

淩雲志欲言又止地吸了一口氣,隨即也笑了——的確,小海棠處處比他強,實在用不著他操心。

小海棠提著空旅行袋,吃飽喝足之後裝模作樣地出了發,乘坐長途汽車直奔城內。

經過長久的顛簸之後,她終於抵達終點。這一路她把頭伸出窗外,一口接一口地吐了好幾次,惹得乘客厭煩。如今好容易腳踏實地了,她扶著一根電線桿,低頭又是嘔嘔地吐酸水,直到吐無可吐,才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嘴。

從旅行袋裏摸出一只水壺,她喝水漱了漱口。這時可以算作是重慶的冬季,天氣十分陰冷,她瑟瑟發抖地走了一段路途,血脈漸漸活動開了,才又緩了過來。

因為這個孩子是絕對不能要的,所以她沒有去找關孟綱——一是不知道對方在不在,二是怕對方如果在的話,會橫加阻攔。男人都對傳宗接代很有興趣,關孟綱作為一個單身漢,大概也不會例外。可小海棠不想給他生孩子,就算沒有淩雲志,她也不喜歡關孟綱。

紅著臉走進市內一家醫院,她掛了婦科。又羞又臊地坐在走廊裏,她垂著頭不敢看人,生怕會遇到熟悉面孔。千辛萬苦地等到了她的號碼,她做賊似的溜進診室,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

許久過後,她攥著一個小小的紙袋,離開了醫院。

經過了令她難為情的種種檢查,她得知自己的確是有了身孕,並且得到了一點藥片。只要吃了這藥,孩子就會沒了。

在醫院門口又嘔了一次,她面無血色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該走到哪裏去。兩條腿沈得快要拖不動,她走著走著,忽然想道:“我這是作孽呀!”

她忽然對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憐愛心痛起來。醫生說這時孩子還是個胚胎,她不懂得什麽叫做胚胎,只知道那是一條命——過上幾個月,就會出落得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再辛苦一場把他生出來,他像個小貓小狗似的一天大過一天,是個活生生的小人兒。

第一個孩子,她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第一個孩子,有緣投胎,沒命出生。作孽,真作孽。全怪自己不爭氣,為了金錢去出賣身體,可沒錢也是不行的,她真的需要錢啊!

小海棠找了一家旅館,開了房間進去。坐在又潮又冷的小床上,她把藥片倒在了手掌上。

醫生要她在醫院內服藥,一旦有了不良的反應,也好及時得到救治。但她不能在那種地方繼續耽擱下去了,她怕得要命,怕被人看見。

藥片是兩種顏色的,須得在特定時間服用下去才有效果。小海棠記得在幼年時候,鄰居家的一個媳婦不規矩,曾經用中藥湯子打過肚子裏的野種。那是什麽中藥,她可完全不知道。似乎是一大碗喝下即可,沒這麽麻煩。其實還是中藥更爽快,萬一這藥帶回家中露了馬腳,豈不危險?

小海棠最終沒有吃藥,她拎著旅行袋跑出去,要尋那三下五除二的法子。

她的頭腦有些麻木了,牙關咬得很緊,口腔中彌漫著隱隱的血腥氣。在一家門面古老的藥房裏,她如願以償。

再次回到旅館房內,這回她的手裏多了一枚藥丸。擰開水壺蓋子,她閉了閉眼睛。張開眼睛仰起頭,她把藥丸塞進了嘴裏。

一口水接一口水地灌下去,她強行嚼碎咽下了苦澀藥丸。忽然低下頭大咳起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漲紅了臉。

氣喘籲籲地擡起頭,她合上雙眼,擠出了一顆很大的眼淚。

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她忽然一個冷戰,清醒過來。

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她蹲下去低了頭,心裏一抽一抽的疼。她嘴裏嚷著小孩子是累贅,可是想到小孩子真的要被她扼殺掉了,她又恐慌地想要去救。把手指伸到嘴裏,她想要去摳嗓子眼,可是在動手之前,她楞怔怔地大張著嘴,卻又想道:“野種,怎麽要啊?!”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垂下去,她緊閉雙眼哽咽起來,姿勢和聲音都很像嘔吐。真心疼啊,真舍不得啊,自己這樣要強這樣吃苦,可是怎麽卻把日子過成了這般模樣?

怎麽就偷了個野漢子?怎麽就懷了個野孩子?怎麽就一個人蹲在這小旅館裏,做賊一樣殺掉了親生骨肉?

小海棠從來不委屈不抱怨,可在此刻,她是真的難過了。

旅館墻薄,她不敢讓隔壁聽到自己的哭聲,所以極力地張大嘴巴,打嗝似的從喉嚨裏發出抽泣。她想若是能有來生,自己一定要托生成男人——淩雲志做女,她做男。

這輩子就算了,雖然她今年只有十九歲,可是感覺仿佛已經活了九十年。她上輩子一定是欠了淩雲志的,所以這輩子沒心沒肺沒死沒活地愛他。沒有辦法,她認命了。

哭過之後,她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後爬到了床上躺下——躺了沒有一會兒,又忽然坐起來,從旅行袋裏掏出早已經預備好的月經帶,脫下褲子系了上。

不管今天有沒有轟炸,她都不回去了。藥效據說會在幾個小時內發作,她等明天身子幹凈了再走。反正淩雲志一派天真,可以由著她騙。

這回昏昏沈沈地嘆了一口氣,她終於是死心塌地了。周身疲憊得快要軟癱,她此刻只是想睡。

朦朦朧朧地躺了沒有多久,房門忽然被敲響了,茶房在外面喊道:“裏面的太太,外面掛球了,請下樓去洞子裏躲一躲吧!”

小海棠沒想到天這麽陰,還會有空襲。運足力氣答應一聲,她搖搖晃晃地坐起來。把水壺收進旅行袋裏,她狠命一咬嘴唇,在驟然而來的疼痛中清醒了一些。

她跑空襲跑得有了經驗,這時並不慌張。推開房門扶著墻壁,她慢慢出了旅店,還想著在附近正要關門的面食鋪子裏買了兩個饅頭。

她知道這附近有處好防空洞。關孟綱曾經給過她一張那裏的入洞證,據說是非常之貴。慢吞吞地沿著大街走下去,她在街角拐彎,輕車熟路地進了洞子。

洞內墻壁雪白,空氣流通,座位也充足。她在角落處悄悄坐下了。饅頭塞進袋子裏,她真是沒有食欲。

迷迷糊糊地垂下頭,她覺得惡心發抖,大概是藥效發作起來了。她恨死了日本鬼子,空襲空襲,天天空襲,逼得她這個時候還要躲防空洞。

腰越來越彎,她抱著旅行袋,開始感到小腹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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