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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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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棠所去的批發市場,其實只是一處大棚子,算不得真正市場。棚子裏面亂哄哄的,誰有了貨物,便在裏面就地擺了出售,一邊出售一邊高聲吆喝,鋪天蓋地的只是喧囂。

這地方雖然看著寒磣,可是很有些游擊商人在裏面發財。小海棠一介女流擠在其中,自己也覺得怪不合適的,尤其是討價還價之時,雙方並不明說,而是兩只手藏在袖子裏比劃價格。這也讓她感到難堪,因為的確是有那批發商人趁機攥著她的手不放松。

可是沒辦法,如果換了淩雲志過來,除了被人踩掉鞋,大概連根針都買不來。

今日是個陰天,料想不會有日本飛機過來轟炸。小海棠擠出一身大汗,手裏的帆布旅行袋裏已經裝了半袋大塊肥皂。不時地有男人盯著她看,因為實在是沒 見過小姑娘往這裏混的。前方有人站在臺子上大聲吆喝低價香煙,小海棠拼了命地往那裏趕,胸脯不知被誰捏了一下,疼得她一皺眉頭。頭也不回地大聲罵了一句,她勇往直前,終於劈開一條小路,東倒西歪地到了臺前。

這香煙的價格的確是便宜,小海棠不顧身上痛楚,急急忙忙地開動腦筋算起賬來——如果買下香煙,那肯定是超出預算,也許回家之後會立刻窮得斷頓;可如果不買,以後定然不會再遇上這種便宜。心中七上八下地翻騰了片刻,她一咬牙,從身上掏出一卷鈔票,像要搶劫似的,買下了二十盒煙卷。

費力地把煙卷塞進旅行袋裏,她轉過身來,這就打算離去。身上再沒有多餘的現金了,就算看上貨物,也買不得。況且這時離開市場,正好能夠趕上最近一班長途汽車,只是沒有時間再吃午飯——正好,省下一頓了。

可是未等她走出市場大門,遠遠卻見外面開來一輛卡車。卡車後鬥上不知裝載了什麽,就見滿滿登登,上面還苫了一層雨布。前方車門一開,一名膀大腰圓的中年男子跳了下來,一身襯衫長褲都嶄新利落,頭上還扣著一頂巴拿馬草帽,看著頗有風采。

市場內立刻跑出許多游擊商人,而那男子趾高氣揚地摘下草帽,露出面孔,卻是關孟綱。

小海棠一旦看清關孟綱,就立刻瑟縮著後退一步,想要另尋道路逃走。她雖然表面上叫得兇,可是自知不是關孟綱的對手。關孟綱那種丘八大爺,一旦犯了混,誰能治服得了?

小海棠捧著大旅行袋,在市場裏東奔西突,想要擠將出去,可是人潮洶湧,沒有她的路走。正是焦慮之時,外面又起了驚呼:“掛球了!”

“掛球”乃是重慶所有的一種警示方式,在高地上豎根桿子,一旦有了敵機來襲的消息,就會在上面懸起紅綠圓球。大陰天的,竟然也會鬧起轟炸,這顯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棚子裏的商人們立刻開始收拾貨物,想要馬上撤退。如此大亂起來,越發把小海棠擠得如同浪中浮萍一般。

起起伏伏地被人推到了棚子邊緣,警報聲忽然響了起來。警報一響,那就是到了最危急的時刻。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敵機來得這樣快,市場內越發亂得不像話。滿載貨物的卡車發動起來,一溜煙跑了個不知所蹤。小海棠死死抱住旅行袋,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著眾人跑上大街。慌裏慌張地拐彎找到一處防空洞,她想要進,卻被防護團丁攔住了——這是一處好防空洞,是要花錢辦了入洞證才能入內的。

小海棠在滿城回蕩的警報聲中,急得快要哭出來:“先生,行行好吧,我沒有入洞證,讓我在洞口躲一躲就好。”

防護團丁很為難地搖頭,又伸手向前方一指:“這位小姐,請你再往前走一條街吧,那裏有個公共洞子,是可以隨便進的。”

小海棠見對方不肯發這個善心,便不肯再浪費時間多說。周遭商人們多住在市區,輕車熟路,都有證件可以入洞,唯有她像只孤雁似的,撲著兩只翅膀亂飛。遙遙的已經傳來了飛機馬達聲音,她嚇得魂飛魄散,一路跑得騰雲駕霧。正是驚恐之時,她忽然頭皮一痛,卻是被人抓住了辮子。

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去,她看到了關孟綱。

關孟綱面紅耳赤地薅了她的頭發:“跑!跑!跑你娘的跑!老子在後面喊你喊得喉嚨都破了,你他媽的就只會跑!趕著去死嗎?”

在小海棠的眼中,關孟綱和日本飛機具有著同樣的殺傷力。忍痛攥住辮根向外一拽,她不敢多講,撒腿又要繼續狂奔。可是就在此時,日本飛機過來了!

一聲巨響伴著氣浪拍了過來,當場把小海棠掀了個倒仰,手中的旅行袋也落在了地上。滿目硝煙之中,她爬起來還要尋找旅行袋,不想關孟綱從後方趕上來,竟是強行攔腰抱起了她!

快步跑回路邊屋檐下,關孟綱俯身沿著來路快速返回。幾米之外,炸彈接二連三地開花。一塊碎玻璃飛過來劃破了他的額角,他沒在乎,一溜煙地回到了方才那處防空洞前。

顯然,他是有證件也有面子的,防護團丁並沒有做出阻攔。鮮血順著額角流下來,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像扔一件貨物似的,把小海棠往地上一扔,隨即從褲兜裏掏出雪白的手帕,低頭用力擦凈了臉上鮮血。

小海棠“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仰臉看著關孟綱的慘象,她知道對方這回真是一片好意。一翻身爬起來,她張了張嘴,卻是並沒有說出道謝的話。

關孟綱在眾人的註視下,徑自找了一處位置坐下。小海棠灰頭土臉地跟過去,獨自在一旁的角落裏蹲了下去。雙手抱著膝蓋,她喃喃地終於開了口:“關先生,謝謝你。”

關孟綱“哼”了一聲,擡手用手指摸摸額角,那裏依舊是在流血:“我這算是救命之恩吧?”

小海棠把臉埋進臂彎裏,半晌沒說話。關孟綱先不理會,後來見她安靜得出奇,便仔細盯著她審視了一番。片刻過後,他伸長了一條腿,在小海棠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哎,你怎麽了?”

小海棠在悄悄地落淚。用滿是灰塵的手掌一蹭眼睛,她哽咽著擡起頭來,心疼自己的那一袋貨物。她若是自己死了,也許都不會這樣傷心,因為向來覺得自己不值錢,生平最輝煌的時候,也不過是八百大洋的價格。

旁人如果丟了這麽一口袋貨物,無非只是損失而已,可對於她來講,這就是她和淩雲志的全部家當了。家裏只有一碗糙米,僅夠煮兩頓稀粥,吃完稀粥又該怎麽辦?這回山窮水盡,一點本錢都沒有了。

她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人活著太不容易。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該來,今天如果不跑這一趟市場,那錢還在自己手裏,還能把生活維持下去。現在可好,鈔票變成肥皂煙卷,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什麽都沒有了……”她抽抽搭搭地答道,濃黑睫毛上挑著眼淚珠子,一張臉臟得好像小鬼。

關孟綱向她探過頭去:“喲,你原來有過什麽?”

小海棠的精神垮了,沒有心思再和他鬥嘴,抽泣得直打結巴:“有、有肥皂和香、香煙……”

關孟綱板著臉一笑:“還有個少爺崽子。”

小海棠不潑辣了,心裏只是酸楚。這回兩個人窮得快要討飯去了,雖說在新村裏也有幾位說得來的太太朋友,可是真提到錢,誰敢輕易出借?現在這個世道,大家都拮據啊。其實真要讓她去討飯,她也能活,只要可以的話,她討飯也能養活淩雲志,可是淩雲志能過這種日子麽?

所以想來想去,還是走到絕路了。雙手捂住臉,她簡直快要哭出聲來。

關孟綱望著她:“別他媽哭了,我就想知道,你們兩個跑到哪裏去了?怎麽說走就走,也不告訴我一聲?”

這個問題自然無解,所以小海棠沈浸在絕望中,滔滔地只是流淚。兩條麻花辮散了開來,她成了個瘋頭瘋腦的小婆娘。

關孟綱又道:“肥皂香煙,值幾個錢?至於你這麽嚎喪嗎?”

小海棠也知道肥皂香煙都不是值錢貨,可是她窮,對於窮人來講,這就是要了命的損失了。

關孟綱不再理會小海棠,轉而和身邊眾人談起生意經。這種高級防空洞,四壁雪白,燈光明亮,空氣也流通,所以坐在裏面,並不難熬。

如此過了兩三個小時,警報解除,關孟綱站起來走到小海棠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行啦,別哭了,跟我走!”

小海棠沒有接他的手,自己扶墻站了起來。跟著關孟綱走,當然不是上策,尤其此刻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對方的心思,她明白得很。

可是不和關孟綱走,自己便會連個安身之處都找不到。即便熬到天明回了家,又能怎樣?和淩雲志一起坐等餓死?

默然無語地跟上關孟綱,小海棠做了最壞的打算——得活著,無論付出什麽,都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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