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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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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淩,名雲志,生於民國二年八月,父親在前清官至翰林院學士,名門望族,了不得。

淩雲志在九一八事變那年,失去了雙親。學士夫婦之死倒是和國殤並無關系——淩老學士這人嘴饞,越老越饞,吃年糕蘸白糖吃急了,一口哽在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旁邊偏巧又沒有仆人伺候,結果等到被人發現時,連手腳都冷硬了。老夫人和老學士感情最好,如今老學士先走了,老夫人左思右想,不忍讓夫君獨行,一條白綾也上了吊。

淩雲志那年才十八歲,一直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裏經過這種悲傷坎坷?六神無主地發送了爹娘,他在北平也無親人可以依靠,索性變賣房產,遷去了天津做寓公。

淩雲志是名長身玉立的英俊青年,摩登先生所應該會的一切,他全會。除此之外,他的學問雖然稀松平常,但是做一點小文章還是不成問題,簡單的英文也能對付幾句。他不靠著本事混飯吃,對他來講,學問不過是一點錦上添花的小點綴。

從來天津到如今,轉眼間已經過去了四五年。這四五年中他居住在英租界的小洋樓裏,不大交際,宛如一名自娛自樂的隱士。因為終日都是無所事事,所以他只得關上房門,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繁衍生息上面。可惜事與願違,他在床上用功了這好幾年,屁也沒有鼓搗出來一個,只落下了三位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沒有正妻。

他自恃年輕,百折不撓,在今年五月份又花費八百大洋,把四姨太給娶進門來。四姨太年紀小,滿打滿算才十六,相貌也嬌美可愛,但是性情十分潑辣,過門第三天就和淩雲志動了手,一高跟鞋便把他敲了個七葷八素。

淩雲志平日自負是個名士,素來溫文爾雅的,這時在房內暈頭轉向地原地轉了兩個圈,也繃不住了,指著四姨太大聲罵道:“你這小賤人,連你的丈夫都敢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看來我今天若是不讓你心服口服,你就不知道我淩家的法度!”

四姨太赤腳站在地上,聽到這裏就狠狠啐了一口:“呸!她們三個那樣欺侮我,還不許我還口嗎?同樣都是妾,誰又比誰高貴?想和我分先來後到?真是糊塗油蒙了她們的心!”

淩雲志擡手捂住頭頂痛處,氣得直犯結巴:“你你你……你這不通禮數的東西!我花了那許多錢,結果就討來了你這麽個小潑婦,我真 是……我真是……”

四姨太仰著紅撲撲的小蘋果臉,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淩雲志怒道:“你是為我花了錢,可是我也上了你的床。難道這一買一賣,不是你自願的麽?難道我還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淩雲志沒想到這四姨太說話如此坦白粗俗,不禁替她臉紅:“你你你……這話你也說得出口……”

四姨太一拍自己的小臉蛋兒,立著眉毛大剌剌地答道:“我怕什麽?我就是被我娘老子賣出來的!他們賣得,你們買得,我就說不得了?”嚷到這裏她對著淩雲志一揮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吵,昨天欺負我的人又不是你。以後你不要幫著她們三個說話,你再這樣有偏有向的,別怪我撕破臉皮,大家一起都過不成!”

淩雲志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你你你……”

他似乎是萬萬沒有料到世上還有這麽刁鉆厲害的婦人,以至於精神上受到絕大刺激,連句整話都不能說出。瞪著四姨太“你”了半天,最後他一甩袖子望門便走,同時終於噴出一句流利語言:“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淩雲志屬於斯文一派,雖然此刻頭上隆起了一個青包,一顆心在腔子裏砰砰亂跳,但是還沒有向四姨太打還的計劃——也沒法子打,四姨太比他小了七八歲,還帶著孩子模樣,這讓他怎麽打?這要是真把個十六的丫頭打了,那他還算得一名紳士麽?

氣沖沖地連跑帶跳下了樓,他大步流星地沖進一樓餐廳,從角落處的冰箱中拿出一瓶橘子汽水。喚來仆人為自己撬下瓶蓋,他也無需玻璃杯,直接就把瓶口對準嘴唇,仰起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一通。

冰涼汽水湧入胃中,讓他很愜意地打了個冷戰。這時一陣高跟鞋的篤篤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隨即就有茉莉香風拂過了鼻端。他回頭望去,只見一名身材高挑的妙齡女子娉婷而來,笑嘻嘻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雲志。”三姨太用手帕在他臉上拂了一下,“這回,你也見識到了那位四姨奶奶的厲害啦?”

淩雲志很想對三姨太的詢問做出一番回應,可是嘴巴剛一張開,他卻是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大嗝——汽水喝得太猛了。

三姨太忍住笑意,閃動著長睫毛等他開口。

淩雲志有些臉紅:“哎,素心,小海棠年紀小,脾氣又暴躁。你們以後躲著她些,沒事時不要湊在一起就是了。”

三姨太一聽這話,大失所望,臉上的喜色立刻就消散不見了:“怎麽著?我們還得給那小蹄子讓路不成?你要是愛她,就索性把我們三個人老珠黃的都遣散吧!我們寧願到廟裏吃齋念經當姑子去,也不受那小崽子的鱉氣!黃毛丫頭也敢越到老娘頭上來,什麽玩意兒!”

淩雲志皺起一邊眉頭,發現自家這位老三也挺粗俗。“有話說話,不許罵人!”他沈下臉訓斥道。

三姨太針鋒相對地橫了他一眼,剛要開口;忽然門口人影一晃,又進來一位衣飾華美的短發婦人。這婦人的面孔上薄施脂粉,風情很好,裊裊娜娜地走到三姨太身邊,她鶯聲嚦嚦地開了口:“許她罵我們,不許我們罵她,雲志,你也喜新厭舊得太過分了吧?你不讓罵,我偏要罵,她這個狗養的殺千刀的小賤貨!”

淩雲志把兩道眉毛一起皺成了八字:“曼麗,不許在我面前說這種臟話!”

二姨太,曼麗,也不怕淩雲志。很嬌嗔地一撅紅嘴唇,她正預備再說兩句敲打敲打丈夫,不想大姨太妖妖嬈嬈地走進來,又用手中的小皮包一敲二姨太三姨太的肩膀,酸溜溜地笑道:“你們兩個不識相的,小海棠正是大爺心尖兒上的紅人呢,也輪得到你們來告狀?不怕大爺生了氣,一人給你們一個大耳刮子吃?你們啊,還是省省嘴皮子,和我一起出去看場電影才是要緊。人家有人家的樂子,咱們這沒人要的,也不能坐在家裏傻熬啊!”

淩雲志氣得喝了一口冰鎮汽水:“怡萍,你不要跟著添亂……”

怡萍似笑非笑地從眼角射出目光,挑釁似的掃了他一眼。而素心與曼麗同仇敵愾,果然是各自擺出一副惡毒面孔,洋洋得意地跟著怡萍扭了出去。

淩雲志雖然有這樣一個氣魄沖天的名字,其實胸無大志,只想守住這一點祖業,安安逸逸地過完一世。至於他這四個姨太太,其實單挑出哪一個都不錯,可是四位好女湊在一起,不知怎的,就一起全變成了母夜叉。

淩雲志慢慢地喝完了那瓶汽水,感覺很灰心,決定在三年之內,都不再納新了。

這瓶汽水名副其實,十分有汽。淩雲志本來心裏就很郁悶,如今再喝了這麽一肚子冰涼汽水,越發的消化不動,那氣體在肺腑中四處亂躥,搞得他非常不適。後來他鬧起了劇烈的肚子疼,痛苦得眼淚都出來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坐在餐桌旁哼哼呀呀。

正在他呻吟的熱鬧之時,餐廳房門一開,四姨太——小海棠走了進 來。

小海棠其實不叫小海棠,她姓海,大名叫做海小棠。當初媒人拿著照片上門來時,淩雲志先是看上了她的相貌,其次就是喜歡她這個名字。小海棠家裏是開饅頭鋪子的,當然是個極小的鋪子,富裕談不上,但是溫飽無虞,小海棠甚至還讀過兩年初小。可惜後來她生母去世,繼母當家,她就隨之落進了火坑。

當時肯花大錢討小海棠的,除了淩雲志之外,還有一位年輕的關師長。海家這一對父母讓女兒自己選,小海棠怕師長厲害,就選了淩雲志。結果剛嫁過來沒有兩天,她才發現淩雲志的確是溫柔,但淩雲志的那三位姨太太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幸而她在家常年和她繼母鬥智鬥勇,練得牙尖嘴利,刀槍不入,在第一場鬥法中便占了上風。

小海棠對淩雲志倒是沒有意見,甚至是挺喜歡這個英俊而潔凈的男人。不過喜歡歸喜歡,她做鬥士做久了,喜歡不耽誤她破口大罵。

此刻她扶著門框站定了,探頭進來盯著淩雲志查看:“你……你怎麽啦?”

淩雲志趴在桌子上,額頭上都冒了冷汗:“肚子不舒服……疼。”

小海棠見周遭沒有敵人,就邁步走上前去——想要伸手為淩雲志摸摸肚子,可是剛過門三天,和丈夫不熟,不敢輕易上去動手動腳。

“你是不是吃錯東西了?”她彎著腰問道。淩雲志閉上眼睛,咬牙答道:“不是,是喝了汽水,肚子裏脹得難受。”

小海棠恍然大悟,扭頭就跑了出去。

小海棠從廚房端來一杯滾熱的茶,逼著淩雲志快速喝了下去。茶水很燙,害得淩雲志忍不住伸出舌頭。腸胃裏面開始咕嚕嚕地唱起了歌,淩雲志覺出了不對勁,扶著桌沿猛然就站起身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當著小海棠的面,他放了一個屁。

這種行為對他來講,比被小海棠的鞋跟砸到頭還要羞愧苦痛。他緊閉嘴唇低下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神色變化莫測,而就在他煎熬之際,五臟六腑不肯做臉——他又接連放了兩個響亮的!

無數鞋跟向淩雲志劈頭蓋臉地打擊而來,他站在桌邊搖搖欲倒,覺得自己完蛋了。

小海棠認為一個人若是肚子脹了氣,那自然就該趁熱喝下一大杯水,末了效果靈驗,也自然會把氣全放出去。淩雲志現在的反應很正 常,這讓她感覺自己頗有辦法,故而就大起膽子,沾沾自喜地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肚子。

“喏!好了吧?”她笑著問道。

淩雲志垂著頭,扭扭捏捏地瞄了她一眼:“嗯,好了。”

小海棠把雙臂抱到胸前,歪著腦袋笑出一口小白牙,齊耳短發還是女學生的風格,嫁過來前燙了一次,大概是舍不得花錢,燙得不好,沒幾天那發卷就全開了,不但不美,還搞得滿頭蓬亂,不像個樣子。

淩雲志擡手摸了摸她的短頭發,低聲說道:“明天出去,到仙宮理發店,重新收拾收拾你這腦袋。”

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我帶你去,順便在外面逛一逛。”

淩雲志所說的“逛一逛”,自然就是吃喝玩樂,要出錢的。不過小海棠初來乍到,沒想那麽多,以為他就是要逛大街去——逛大街也挺好,足以讓她笑著直點頭了。

於是這一對璧人暫且泯了恩仇。淩雲志看了小海棠那個高興樣子,心想:年紀小,還是幼稚好打發啊。

這時,小海棠又開口問道:“你頭上還疼不疼?”

淩雲志立刻就皺起了眉頭:“怎麽會不疼?”說著他擡手摸了摸頭頂,發現那裏已經鼓起了堅硬大包,“這也就是家裏沒有上人,我脾氣好,由著你們胡鬧;否則憑你這個行為做派,早就被關到黑屋子裏餓飯反省了!”

小海棠一點兒也不怕淩雲志的威脅,向上伸出右手也摸了摸對方的腦袋,她忽然有些心疼:“往後我和她們吵架,不用你跟著添亂。她們三個欺負我一個,我吃不了虧,她們更吃不了虧呀!你要是喜歡她們,幹嗎還要花八百大洋買我?你要是喜歡我,為什麽大家都不占理,你卻幫著她們?”

淩雲志被她問了個啞口無言:“我——你——”

小海棠低下頭來,圓潤的蘋果臉上透出紅暈:“反正只要你別在裏面拉偏架,我就算吵輸了打輸了,也不會鬧脾氣。”

淩雲志這回肚子裏是徹底舒服了,也從屁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頭腦中的思想漸漸恢覆了條理。擡手把小海棠的亂發掖到耳後,他壓低聲音說道:“不識好歹。我是看你以一敵三,不占上風,才故意吆喝著讓你上樓回房,哪知你卻這樣冤枉我,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小海棠聽了這話,猶猶豫豫的不是很相信:“真的嗎?”

問這話時,她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語氣和表情都帶著稚氣。

淩雲志笑了,看她是個可愛的小丫頭:“我騙你幹什麽?我這做丈夫的,難道還要向你討好賣乖嗎?”

小海棠忽然就感到了幸福——溫柔的,強烈的,像一池春水,像一地陽光。擡手一扯淩雲志的衣袖,她什麽也沒說出來,就單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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