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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織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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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沈約意想不到的是,黃子龍事件就仿佛一把鑰匙,突然就打開了通向劇組核心的大門,而她一夜之間就由邊緣小人物變得大受歡迎。

照常寫著劇本,一個上午就有三撥人來找她,流程統一如下:第一步,想聽當事人親口講述第一人稱視角的現場精彩故事;第二步,表示早就猜到黃子龍不是好人;第三步,你記性這麽好有什麽秘訣教教我們啊!

沈約總覺得第三項才是他們的真實目的,他們像看猴戲一樣聽她巨細靡遺地描述整件事,冷不丁插口提一些古怪的問題,譬如笑警察左手握筆還是右手握筆?長臉警察太陽穴是不是長了顆痦子?唐時升昨天那條皮帶是什麽顏色?顧涵光的褲邊有沒有遮住腳踝……等她都回答上且答對了以後,他們就驚嘆了,興奮了,求秘訣了。

沈約好不容易打發掉這三撥人,第四撥又上門了,竟然是女主角林佑青的助理商泉,人稱“小師叔”。

小師叔是個男人,長得還挺清秀,沒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做一位女明星的貼身助理,也沒人知道他為什麽綽號小師叔……因為他是一番女主演林佑青的助理,所以他在本劇組“輩份”超高,大家叫他一聲小師叔倒也不算吃虧。

林佑青今年三十八歲,雖然混得不算特別如意,人近中年還在偶像劇裏打滾,但資歷夠深,就像李本立說的,這圈子歸根到底靠的是關系,所以不要小瞧任何一位一線演員,無論他們紅過還是已經走下坡路,多年來結過的善緣總在那裏。

小師叔和和氣氣地跟沈約聊著天,依然是走那三步流程,完了斯斯文文地問:“沈編劇記性這麽好,有什麽幫助記憶的方法嗎?像是……思維宮殿什麽的?”

沈約的記性其實是天生的,但她聽過思維宮殿這個詞,自從bbc的三集片裏s間隙性表演抽風,很多觀眾都不明覺厲,強迫自己記下了這種神奇的記憶方法,亞馬遜上關於思維宮殿的書還一度脫銷。

她又想起來,人的記憶力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衰退,林佑青年輕的時候就不擅長記臺詞,“一二三四五六”然後對口型配音之類,其實都是她玩剩下的。

桌子對面的小明和小紅從筆記本屏幕上方露出半張臉,沈約有點近視,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偷看。

“對的,就是思維宮殿。”她非常爽快地承認,“我以前看過一本入門很容易的這方面的書,自己也寫過一些心得,現在紙書找不到了,但網上應該搜得到txt,我寫的心得也存著,晚上回去打包發給你?”

小師叔微笑頷首,和沈約交換了電子名片,又沒話找話說地閑聊五分鐘,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目送他頎長的背影漸行漸遠,沈約沒理會小明和小紅是什麽樣的表情,低下頭繼續改劇本,這一集她又給男二添了不少戲份,然後把顧涵光的角色寫得愈發悲慘,這樣才能勾引女觀眾的母愛。

她在打字的同時一心二用地想著,如果把她自己比喻成一只蜘蛛,那麽,經過堪比九九八十一難的艱難歷險,她總算為未來的整個關系網搭上了最初幾根絲。

…………

……

兩周時光一晃而過,沈約和大半個劇組的人交上了朋友,至少表面上,大家都願意稱之為朋友。

她的朋友圈第一次如此熱鬧,每天都能看到信息刷刷地往上翻,群裏更是聊天打屁無所不及,連團購都開過三次。以至沈約每天回到清靜的出租屋裏,點開微信,就有一種重回劇組,耳邊人聲鼎沸的錯覺。

完工離開劇組那天,朋友們拉著她合影,唐時升送她一本簽名寫真書,連林佑青也屈尊入鏡自拍了幾張。

最後是制作人召見,沈約和這位只在編劇會議上見過,話都沒說過一句,不免微覺忐忑。

制作人姓白,白一鳴,沈約沒怎麽聽過這個名字,據說是某地方衛視副臺長的嫡系,這次該臺首開定制劇是副臺長力挺的大項目,所以托給心腹,如果成功,副臺長將來想再進一步便添了資本。

沈約在制作人門前偶遇黃周星,後者停步跟她聊了幾句,關心地詢問她離組後下一步想做什麽,剛入行的編劇失業是常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她表示感謝,不用幫忙,正努力找下一份工作,希望能有機會和大家再合作。

這就是成年人的交鋒,沈約望著黃周星遠去的背影,心想,黃子龍至今還在號子裏陷著,整個劇組的人表面如常,私底下都認定他是兇手,連帶著看黃周星的目光也變得微妙。她不信黃周星不懊惱,不恨她,但至少表面上他必須裝出若無其事。

倒什麽都不能倒架子,沈約又學到一招。

她敲門,聽到叫進才低著頭推門進去,擡眼看了看。

屋裏卻不只白一鳴,還有一個眼熟的年輕人,沈約立即就認出來。

是傅次雲。

屋子裏有暖氣,傅次雲脫掉了大外套,單穿著裏面的一件英倫風的黑色v領毛衣,領邊還綴著一條白線。這樣的衣服要是顧涵光穿起來,肯定學生氣十足,但傅次雲肩膀更平一點,頸脖細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就有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深厚底蘊。

他還戴了一副無框眼鏡,手捧厚厚一疊紙在看。

沈約對那疊a4紙的裝訂方式再熟悉不過,那是她親自打印,親手裝訂——他在看新鮮出爐的完整劇本。

“坐啊,小沈,快坐。”白一鳴親切地招呼她,人卻坐在辦公桌後一動不動。他年紀也不大,或許是身處的環境影響,自帶一股老派的官僚作風,與劇組裏散漫的年輕人們總有些格格不入,就像闖入了兔子領地的刺猬,雙方都自覺保持距離。

沈約依言坐下,雙手交握放到膝蓋上,眼睛垂下來看著手。她對付白一鳴這種人倒是有經驗,把他當小學班主任即可。

旁邊似乎傳來一聲輕笑,又或許是她聽錯了。

白一鳴的談話沒什麽幹貨,基本就是假大空那一套,表揚了她對工作的熱忱,為劇組作出的貢獻,鼓勵她再接再厲,創造更多更好的劇本,為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添磚加瓦。

完了末幾句倒是有點意思,翻來覆去地說劇組親如一家,戰友情誼密不可分,劇組好就是大家好……沈約琢磨了一番才明白過來,是讓她別把黃子龍的事情往外說,怕影響不好。

沈約結結巴巴,學著他的方式表了一番忠心,承諾自己一定守口如瓶,誰說誰是小狗。

白一鳴滿意了,親自把沈約送到門口,又讓她記得去找鄭姐。

鄭姐叫鄭惠,是白一鳴的秘書,也是劇組真正的財神爺,沈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這回真的拿出感激涕零的目光望向白一鳴。

從鄭姐那裏領了個大紅包,沈約心花怒放,不管這算封口費還是別的什麽,她只知道未來兩個月不用沿街討飯,現在讓她撲上去親白一鳴兩口她都肯。

鄭姐門外站著一個人,沈約一只手還揣在口袋裏捏著紅包,笑瞇瞇地擡起頭,又看到了傅次雲。

他穿上了外套,是一件軍綠色的及膝羽絨服,看起來很厚很保暖,領口還有一圈毛毛。

奇怪的是,他明明每次出現都穿得很休閑,沈約卻總有一種商務精英的即視感。

“你好。”他雙手揣在外套的口袋裏,對沈約點了點頭。

沈約立即想起了那條金毛。

“你好。”她善意地招呼回去,“苔絲好嗎?”

傅次雲笑得露出一線雪白的牙齒,“她很好,最近只要我蹲下來,她就會擡起一只爪子不動,直到我攤開手,讓她把爪子放到掌心裏。”

他笑得很真,但沈約不知道他是開玩笑或講真,只得微笑不語。

今天天氣不錯,昨晚刮的一陣風吹跑了彤雲,天空微藍,陽光微暖。

傅次雲轉身往外走,沈約看他和自己同方向,遲疑了片刻,緩步跟上去。

她今天也穿了一件及膝羽絨服,並不打眼的藍色,領口也有一圈毛毛,她把下巴縮進毛領裏,看著地面上兩個並肩而行、身形仿佛的影子。

“我聽小劉說了你的事。”傅次雲又是主動開口,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或許跟咬字發音的方式有關,沈約聽不出他是什麽地方的口音,每一個字音都發的很圓潤,不帶棱角。

她想,失婚婦女被前夫掃地出門的故事果然傳遍整個劇組,投資人也算劇組的一份子。幸好她從未低估人類對八一八的熱衷,連李本立都不知道她故事裏的前夫是屈宸英。

“你沒繼續在那邊住,是因為我?”他微有點歉意,“其實我待不了幾天,如果早知道,我會去住酒店。”

“不是的。”沈約汗,“我是找到房子了,我新租的地方很好,很清靜。”

“清靜好,”傅次雲露出一點點恍然,“你們寫作的人喜歡清靜是吧,我那裏住的人多,打擾你了。”

他這麽說還真不好回,如果回不打擾,那你為什麽要搬?沈約只好默認。

按理說傅次雲的態度良好,既不像白一鳴那樣紆尊降貴,又不像顧涵光那樣神經病,但沈約跟他交談幾句就覺得心累,壓力大,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想,大概這就是真正高富帥的結界,層次不夠的異性自動彈出。

他們沈默著又走了一段,前方三岔口,終於要分路。

沈約要往右,傅次雲大約是往左,他停了下來,將右手從口袋裏抽出,伸向她。

社交禮節上男士主動向女士要求握手是不禮貌的行為,小劉以前這麽幹過,沈約不覺得有什麽,因為大部分人並不講究所謂社交禮節。但傅次雲不該是“大部分人”。

沈約有點意外地看了看那只手,動作慢一拍地也抽出自己的左手,放到他手心裏。

傅次雲五指收攏,輕輕包圍著那只手,翻過手背,無名指上細細的黃金素環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很快放開她,沒等沈約覺得冒犯,他又伸出左手,讓她看他的無名指,指根處有一圈白色的戒痕。

“我搬回來住,因為我的妻子……前妻想住在那幢充滿回憶的房子裏,那裏以前是我們的家,現在只屬於她一個人。”

“我沒有家了。”他將雙手揣回口袋裏,微笑著低下頭,“我想我在學習著適應這個現實,你呢?”

沈約感覺那股帶著心酸的茫然又席卷了她的知覺,她光著手站在風地裏,呆呆地想了許久,也不知道冷。

“我不知道。”她說。

“好的。”傅次雲理解地點了點頭,往前邁了半步,侵入她的個人領域,握住她那只被凍紅的手,幫她帶上一只他的手套。

他最後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頂,除了沈約的父親,很久沒有人這樣對她,就像她不是一個二十八歲的獨立對抗世界的女人,而只是一個懵懂無知,需要指引和呵護的小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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