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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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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見相信過自己的男人, 三年前,送他出發去戰場的前夕。

那時,鬧了一年多別扭的夫妻, 在一片紅燭杲杲的寢殿裏, 她為他踐行。

星鬥漫天,已經快到了時辰,姜月見親手將玄甲與披風為他系上, 在堅硬的鞶帶上掛上了一條瓔珞如意穗子,盼他早日凱旋。

素手婉婉, 如穿花繞蝶, 系得一絲不茍工工整整,可就是慢,太慢了, 似乎在刻意地拖著時辰。

到了最後, 他握住了她的手, 對她說了三個字, 也是:“相信朕。”

她相信了他,可是,他沒做到。

他沒回來。

回來的只是一副靈柩、一套衣冠,一柄染血的劍,還有那條她親手系上, 已經斷裂褪色的瓔珞如意穗。

今夜一切, 恍如隔世。她又想起了那個夜晚, 此後數百個深夜裏, 她都會回想, 倘若那天, 她不做那個體面尊嚴的皇後, 用一切手段,把楚珩留下來呢。

後來的事,是否便不會發生。

可她沒有那樣做的原因,終究是因為她知道,那時候胡人騷邊已經到了無可容忍的地步,不能再有和親的公主在界碑前淚灑故裏,而楚珩也是她留不住的男人。

她是不得已選擇了相信。

今夜,她也只能這樣選。

蘇探微握住她柔荑的手指驟松,徹底放落,他低聲道:“裊裊,將簪給我。”

今夜出來本是散發的,但姜月見怕回去時弄亂了發被人瞧見,因此暗中帶了發帶與金簪,方才激烈的碰撞間,簪子的尖端刺向了他腹部的皮肉,被他看到了。

姜月見毫不遲疑,把懷中的金簪取出,遞了上去。

蘇探微握住簪身,她不知他要做什麽,卻見他朝前走了幾步,與逐漸逼近的綠眼睛愈來愈近了,姜月見眼眶發顫,見他突然舉起手,金簪朝著掌心用力一劃。

鮮紅的血液霎時噴湧而出,塗滿了手掌,沿著掌心的紋路一顆顆滾落。

姜月見驚得十指捂住了唇。

嗅到鮮血腥味的狼群顯然更加亢奮,蠢蠢欲動地對視著,圍攏住蘇探微,一擁而上。

就在那一刻,蘇探微揚聲發出指令:“跑。”

狼群被染血的男人吸引,姜月見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她咬牙,摁住骨骼肌肉的戰栗和驚悚,轉身便向著黑夜盡頭山腳下的燈光跑去。

姜月見一氣跑了許久,來時完全不覺得,玉環距離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遙遠。

她的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擡不動,一邊跑一邊呼喚玉環,好在玉環隔了老遠聽到了太後娘娘的呼喊,並聽出娘娘口吻不對,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正在狂奔,擔憂娘娘安危,立刻將附近巡邏守衛都叫了過來,循聲向太後會和。

姜月見只顧拔足狂奔,夜色漆黑看不見腳下,她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石塊滾動間,身體重心被晃倒,太後一跤跌在了路面。

坎坷的石子路,扭傷了踝骨,霎時劇痛蔓延,姜月見呼出了聲音。

好在玉環事先已經發現了娘娘的方向,帶隊迅速過來,玉環正要將娘娘扶起身,姜月見推了她的胳膊肘一把,道:“去那邊,有狼,他一個人……”

太後娘娘因為慌亂和疼痛已經語無倫次,但玉環了解太後,瞬間反應過來,立刻吩咐左右過去。

巡邏的衛兵帶隊朝黑暗中壓進,還沒等走近,便聽到一聲聲野狼的嚎叫,無不心頭發怵,眾人舉著火把在身前探路,未幾,那狼叫聲轉為了哀嚎,似乎正被什麽痛擊,一道急促淒厲的慘叫聲過後,便徹底消弭。

走近,才發現戰鬥已經結束了,場面混亂不堪,到處是野狼的屍首,彌漫著一股沖鼻的血腥氣。

火把熊熊的光照著,映出男子半跪在地面的背影,他屈膝抵住狼腹,將金簪從屍首腹部抽出,血染了滿手。

狼的血液溫度比人要高許多,觸手有些燙,他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惡臭逼人。

便皺眉不動聲色地到溪水邊,將自己的手在流動的清水裏洗濯幹凈。

衛兵何曾見過這場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滅了一整個狼群?

蘇探微將唇角的血跡也清理了,步履穩健迎著火光而來,“娘娘回營了麽?”

這不知道。

剛才娘娘在下山的路上跌了一跤,他們沒等上前照看,便被娘娘使來救他。

但現場的情況是,蘇太醫根本就用不著他們救援,他們還來遲了一步,狼群的威脅已經解決了。

蘇探微沿來時的路下山,在半路上便見到了坐到在泥面的太後,她身旁僅有玉環在看顧,他加緊了腳步,上前,蹲跪在地,扶住了她的藕臂:“太後。”

姜月見的眼光濕濛濛的,婆娑間,看到了他歸來的身影,聽到了耳邊熟悉的聲音,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回了實處,再也忍不住,張開了兩臂,擔心驚悸地撲進了他的懷中。

一陣壓抑得極低、極低的嗚咽聲,堵悶在他的懷裏,溢出了輕淺的一縷。

她的身子在戰栗,發抖,怕得厲害。

蘇探微勾住唇角,輕聲道:“娘娘,他們該看見了。”

那瞬間,姜月見什麽都不想管,看見便看見了,那又如何!

但那畢竟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太後娘娘找回了理智,手臂松了一點兒,鼻音濃重地道:“哀家摔了。”

因為鼻音太濃,聽起來不像是疼的,倒似在撒嬌一般。

蘇探微含笑,長臂抄過娘娘的腿彎,將她從地面淩空抱起,姜月見輕呼一聲,人如同一團有形無質地絮雲,用不了二兩力便能將她掬住。

太後紅唇微翕,想說什麽,但又克制住了,看見他還能笑得出來,心裏雖然不忿,但還是寬慰了幾分,指揮著他人道:“哀家走不了路了,抱哀家回去。”

這話看似是說給他聽,實則是說給正源源不斷趕回的巡邏衛隊聽的。

“遵命。”

蘇太醫抱著一個人行走在漫漫林路間,穩健得不像話,完全看不出適才力戰群狼。

姜月見這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抱著行路,此時時辰雖然已晚,眾人都已安歇,但巡邏的軍隊仍然在繞營而走,這一夜不少人都看見了,太後娘娘鬢亂裙褶,是由一個男人橫抱著帶回營帳的。

這一晚過去,不知要傳出多少竊竊私語聲。

不過好在,山道上遇狼,多少能遮掩幾分,旁人不打緊,唯一重要的是她天真單純的兒子,要如何糊弄過去,不對他“蘇哥哥”起疑才是。

步入溫暖明亮的王帳,蘇探微快了兩步,將太後娘娘安置在行軍床上,熟門熟路地找來了他先前留在她帳中的藥匣。

她平日裏用外傷藥比較少,在深宮鮮少能受什麽皮外傷,是因為出宮,他才特意替她備了一些,算是有備而無患,此刻確實派上了用場。

他蹲在太後的床榻下,翻開藥匣子,曲臂一掌托起太後娘娘扭傷的玉足。

玉環與翠袖都回來了,但彼此只是掀開簾看了一眼之後,認為不需要再多事,便都默契地退出去,在簾門外守著。

姜月見只是踩到松動的石塊崴了腳,皮肉無損,但腳踝處鼓起了大包,他用冷涼的帕子替她敷上去,姜月見輕輕地呼痛。

目光一撇,卻見他右袖被抓破了,露出了道道狼爪留下的猩紅的血痕。

眼眸如被一刺,再也無心管自己的一丁點扭傷,“你的臂膀……”

蘇探微扯起衣袖,笑道:“娘娘不說,臣還不曾發覺。雙拳難敵三十手,還是被抓壞了。”

被野狼抓傷,那可不是小事,姜月見試圖將腳丫從他掌心裏抽回來,“你去處理傷口。”

但腳踝被他握得極其穩固,姜月見抽離不去,只能任由她抓著腳踝,這一扯動之下,反而引發傷處的疼痛,激得太後發出“嘶”聲,咬唇道:“好,哀家讓你先看傷,然後你再去。”

他是個倔脾氣,想做的事,是拗不過的。

姜月見很明白這一點,只好放棄了負隅頑抗。

蘇探微握著太後娘娘纖細的左足,燭火的輝暈染著她晶瑩玉潤的肌膚,猶如流動的琥珀色蜜蠟般,觸手滑而生溫。

帳篷裏逐漸彌漫開一股濃郁的血氣。那本是姜月見最討厭的氣味,何況還是野狼的臭血,她聞了就要作嘔,但太後娘娘卻一言不發,拼命忍著那股難聞的臭味。

一個旖旎情濃的夜晚,因為突然而至的變故,徹底被攪和了,明日還得頭疼如何應付其他人,姜月見腦中亂得像漿糊。

蘇探微長指挑下一點藥膏,敷在太後娘娘受傷的腳踝上,冰冰涼涼,擦上去之後,有股皮膚透風的寒意。

“今日先用白膏,如果明日腫脹起來,再用活血油擦。”

說罷,補了一句,笑道。

“算了,臣自己過來給娘娘擦藥。”

姜月見抿唇道:“你先看顧好你自己,哀家這裏只是扭傷了腳,沒什麽大礙,最多不利於行走,休息幾天便好了。”

蘇探微將她的足跟放落,讓太後娘娘踏在柔軟的毯子上,白嫩瑩足,映襯緋紅軟氈,相得益彰。

他伸手從藥匣子裏拿了自己用的外傷藥。

但姜月見卻見到,他抽出了行醫用的刀匕,在蠟燭上過了幾遍火,詫異之際,只見他手起刀落,薄薄的匕首刀鋒貼著肉劃過去,將被狼爪抓傷外翻的泥濘爛肉刮了下來。

整個過程,他就猶如一根鐵棍一樣,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疼痛,甚至也眉毛也沒皺一根。

姜月見怔怔地道:“你……你不疼麽?”

蘇探微道:“無事,只是刮肉而已。”

他語氣那麽平常輕松,好像刮的不是自己的肉,戳的不是自己的痛覺經絡。

刀鋒刮了一片,就著蠟燭的外焰燒灼片刻,直將刮下來的泥肉烤成了焦炭,又低頭繼續沿著傷痕將無用的皮肉都刮帶下來。

整個過程,他沒喊一聲疼痛。

直至新鮮的血重新溢出,他撒上傷藥,取了止血帶,為自己纏傷口。

但受傷畢竟是在胳膊上,多少有些不便之處,他纏了兩圈,看了眼身後,瞳眸映著蠟燭光沁出淡淡水痕的太後娘娘,走了上去,薄唇噙笑道:“臣還是不行,不如娘娘幫臣系?”

她當然會幫他的,姜月見從他手裏拿住了繃帶。

太後娘娘吸了下精致的鼻翼,小心翼翼地替他纏繞止血帶,一圈一圈。

她纏得很慢,像在刻意延誤時辰。

蘇探微低頭凝視她的容顏,細嫩的面部肌膚彤紅,雙瞳剪水,這麽多年過去,她突然和那個剛入宮時的小女孩兒沒什麽兩樣,擔心害怕的時候,鼻頭紅紅的,就算偽裝得再好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繞上止血帶後,太後指尖不知道怎麽穿繞,便打成了一個漂亮的結。

他的傷是處理好了,姜月見卻一直皺眉凝視著這條繃帶,一動不動。

蘇探微察覺一絲不對,低聲問道:“怎麽了?”

姜月見搖頭:“哀家總覺得不簡單,剛才那動靜,真的是狼麽?”

她回憶了一番,覺得那個位置不像,狼群是從山上下來的,出現在他們身後。

她有些擔心,他們在溪水邊顛鸞倒鳳,被別人看去了。

蘇探微一晌沈默,“娘娘打算如何處置他?”

姜月見意外:“你知道是誰?”

蘇探微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接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是,臣知道。但娘娘知道以後,舍不舍得處置他,臣就不知道了。”

姜月見聽著,怎麽有點兒酸溜溜的?

某人該不會是吃醋了。

誰有這個本事,能讓他抱個大醋缸?

姜月見好奇又好笑,盈盈妙目橫了他一眼,手指向他的俊臉掐了上去。

“小蘇太醫,你真是一點都不怕丟了醜,都被人瞧了春宮活色,你還有心思吃那閑醋,還不快把他招了,哀家好對癥下藥。”

作者有話說:

猜猜楚狗為什麽不怕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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