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噩夢的第三百天的黑夜。

戴德站在房頂，遠遠地看著黑影簇擁向逃竄的男女。隔著百米的距離，他依然可以聽見女人的悲鳴、男人的咒罵，仿佛就在他耳邊。他蹲了下來，捂住耳朵，卻聽到了更多的尖叫。他想要閉上眼睛，眼睛卻頑固地張到最大，清晰地看著白色的人影是如何掙紮著，然後被黑影吞噬。他感到作嘔，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他在負罪感中迎來了天亮。

他又多活了一天。

現實是在一場葬禮上離開的。村民在挖墓坑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梳妝盒大小的小箱子，箱身上滿布奇怪的紅黑色圖紋，

“還是不要打開比較好吧，畢竟是墓地裏挖出來的東西。”

“你相信那種東西？你是女人嗎？”

“你對我們女人有什麽意見？”

“哦不，親愛的……”

村裏的人圍著小箱子吵吵鬧鬧，戴德也在其中。他實在好奇得緊，乘著沒人註意，偷偷溜到了小箱子的邊上，打開了一個縫。有股冷風從箱子裏溜了出來，可是戴德還沒來得及打個哆嗦，就被發現了的大人們喘著屁股趕到了一邊。烈陽火熱得讓人暈眩，戴德只當剛才是錯覺，便掃興地捂著屁股跟小夥伴們去別處撒腿歡了。

而當第二天，戴德幾乎將箱子的事忘光光時，隔壁屋的獵人叔叔卻發現走不出村子了。

小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看見大人表情緊張地聚到了村長家，商討了一整天沒出來。直到黃昏，人們才意識到他們錯過了午餐。但是，沒有一個人感到饑餓。

人們惶惶不安，村長只能安慰大家等待救援。所有人都偽裝著之前的生活，除了不能出村。可是當他們熬過一個月，等到預定商隊到來時，看到的只有沒有套馬的板車載著貨物進入了村子。於是，終於承認——沒有人會來了。

——被詛咒了！

有不鎮定的人開始哭喊，他們從村長家找出了葬禮那天找到的小箱子，把箱子丟到了壁爐裏焚燒。可是火焰熄滅後，箱子完整如故。於是他們又尖叫著將箱子扔出了村子，箱子卻在第二天回到村長家裏。

戴德也被大人們的傳染，莫名地心緒不安。他忽然想起了當初的那陣冷風，愈發地忐忑。最後，在某個月黑天高的夜晚，他偷走了箱子，將它丟回了墓地。終於，那個箱子再也找不到了。

不需要吃喝也不會死的世界，不需要睡眠也不會困的世界……忽然村子裏出現了積極的聲音：“沒有病痛，沒有寒冷，沒有饑餓，只有永恒的時間，這不正是神說的新天國嗎？”

隨著這種說法逐漸流行開來，激進的人也消失了。

漸漸再沒有人願意去勞動，人們剩下的只有消遣而已。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村裏興起了一個奇怪的游戲——扮死人。躺在地上，閉上眼睛，停止呼吸，看看誰能堅持更久。

這只是個游戲，本來誰也沒當真的。

沒有了死亡的威脅，自然失去了對死亡的畏懼。一開始只有小孩子在玩的游戲，加入了年輕人，後來又加入了中年人，再後來無所事事的老年人也對此起了興趣，最後幹脆舉辦了一個裝死大賽。

戴德也報名參加了比賽。只是在第一天的下午，他就耐不住寂寞，從地上蹦起來，慫恿其他的孩子一起去村那頭做游戲。

大賽的第六日，‘死’著的人所剩無幾，‘活’著的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誰會是冠軍。

大賽的第七日，‘死’著的人停止了心跳，再也沒‘活’過來。

戴德在第八日淩晨醒來時，看他的父親正用身體擋著屋門，他的母親則抓緊時間將櫃子拆成了木板，將兒子的房前的埡口徹底封住。他哆嗦地蹲在床上，透過床前小小的窗戶，看著屋外漆黑的惡鬼將村民捕食，連聲音都發不出。

“活下去，戴德！”

他聽見他的父親喊母親快逃，也聽見母親哭著喊父親的名字，最後連尖叫都被吞噬。

天亮之後，戴德徒手拆掉了門前的木板。他看著自己被刺得鮮血淋漓的雙手，想著自己的母親一定會狠狠揪著他的耳朵罵他一通後再心疼地為他上藥。可是，屋內空無一人。

之後是重覆的噩夢。

某一天起，戴德成了‘活’著的最後一個人。偶爾會有外面看不見的‘活’人來到村子裏，惡鬼們會可以避開‘活’人在的地方。但很快，當‘活’人會被村子同化，他們就成為了惡鬼們的可捕食對象。每當這種時候，戴德都能從圍剿中喘息一會兒。

——他要活下去，哪怕踩著別人的靈魂。

噩夢降臨的第四百一十六天。

戴德發現村裏又來了新的‘活’人。他躲在他們寄宿的那間屋子，挑中一張有凹陷的床躺了上去。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氣息逐漸染上與他共床的那個‘活’人，他可以想象到這個‘活’人明天的下場，可他心裏卻只想到今晚能休息一會兒了。

為了讓‘活’人在村裏多呆幾天，戴德特意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通過作為媒介的書籍，女人伴隨著村子憤怒吼叫顯形，戴德忍不住朝她微笑。

‘小姐姐，可以請你死在這裏嗎。’

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戴德沒想到這一次的‘活’人裏有個和他同年齡的少女。

“你在做什麽？”小修女在女人之前找到了戴德。稀疏平常的語句，好似再普通不過的聊天。

戴德第一次遇見能忍受著雜音和他說話的‘活’人。他大概是太震驚了，忍不住松開了兩人共同接觸的物體。可是當少女白色的輪廓消失不見時，他又開始懊悔自己的退縮。

好在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很多很多次相遇。

“我是阿緹絲，你是？”

“吃漿果？”

“教我爬樹。”

盡管小修女始終木著臉，聲線清冷到有些不近人情。戴德卻在她向自己搭話的開始，感覺自己回到了噩夢開始之前的世界。

“叫我戴德吧！”

“好吃！”

“看我的吧！”

久違的同伴的聲音，久違的食物的味道，久違的少年的笑容。戴德甚至忘記了去繼續蠱惑另一個女人，他沈浸在找到新朋友的喜悅中。直到，他不需要再握著維系兩人的細繩，也能清楚得看見少女的存在，他終於回到了噩夢之中。

“戴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只有這個女孩，他不想讓她死。

——祈禱是無用的，因為早被神明遺棄。

——逃跑是無用的，因為再也無路可逃。

——死亡是無用的，因為時間不再經過。

——既然如此，路過的魔女呦，便由被黑暗眷顧的您結束這場噩夢吧。

——以我的靈魂為祭。

這裏是尼可洛村，屬於惡鬼的永恒幸福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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