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前。

白雲城。教堂。

頂部兩側的大玻璃窗上黃色與橙色相互映染交織，陽光斜斜地從一側投下金色的光芒，卻讓整個教堂沐浴在神聖溫暖柔和的光芒中，沒有任何偏薄。

午後並不是信徒們聚集的時刻，巨大的禮拜大堂沈浸在一片祥和的寧靜之中，只有銀發修女幼小的身影，和她揮動掃帚時稭稈劃過地面的摩擦聲。她的動作帶著天然的韻律，伴隨揚起的金色灰塵，只叫旁觀者恍若隔世，卻沒有一絲獨自一人時的寂寥味道。

連接著修道院的翼廊忽地傳來漸響的腳步聲，以及從無到有的碎碎念：“如今賑災有帝國，救治有藥劑，堂堂教會也只能淪落到祝福的地步……百姓幸福是件好事，何必強求信徒。”

來人終於走到了與禮拜堂相接的拱門，一身紫袍讓他的身份瞬間明了——正是古德曼莫瑞主教。他心念著教皇最新要求宣揚教義擴大信徒的傳書，惆悵不已，“哎，對於教皇陛下來說，富足世界也有富足世界的困擾啊。”

小修女不解地問道：“幸福是不好的事嗎？”

“當然不，阿緹絲修女，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幸福更美好的事情了。”主教沒有計較她的冒失，“但是人是會被幸福麻痹的，幸福的人很難會註意到他人的不幸。”

這位年幼的修女確是教會內除了主教唯二達到高階的阿緹絲。

“您……”阿緹絲斟酌了片刻，“不願意幸福嗎？”

“哦，這是個好問題。”主教臉上浮現出慈愛的微笑，“我當然希望幸福，我也更願意我的幸福來自救助不幸的人。”他走向小修女，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像你一樣的人。”

從頭頂傳來的男人掌心的溫暖讓阿緹絲忽略了對主教話語前後矛盾的質疑，而產生這一現象的是來自相同姓氏的孺慕之情。

阿緹絲是個父母不詳的棄兒，某一天突然地就出現在了冒險者雲集的白雲城，沒有任何的身份證明，只能蜷縮在城市最邊緣的角落。而在饑餓中收留她的恰是在白雲城任職的古德曼莫瑞主教。

這個國家並非鐵石心腸，雖然它在勇者制度上很不靠譜，它的公民在人類歷史上的歷代王國中享有最高的福利待遇——包括基礎的救濟制度。只可惜阿緹絲被拋棄得太早了，而行政官員們最喜歡用覆雜的手續淘洗掉不必要的麻煩來節省開支，何況人口流動最大的白雲城。

對於教養了自己並賜予了姓氏的的古德曼莫瑞主教，身無一物的阿緹絲無以為報，唯有聽從他的教誨潛心修行，好早日受封新一任的聖女。雖說如此，她的目標也只有作為門檻的LV90，至於教會如何、教義如何，都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

可教皇的一紙傳令卻讓主教生出了別的心思。

神靈無界。

[初始大陸]的人們各有各自的信仰，無論是手握權利的貴族軍官，還是下賤無恥如小偷強盜之流，甚至異種族的飛鳥走獸，都能找到願意接納自身的神靈。

在眾多人族信仰者中，信奉正義與奉獻的光明教會傳播最廣，影響力也最大——盡管已經是某種意義上的老黃歷了。

千年前，聖女瑪麗安在聯軍的背叛中浴火成神，的確讓教會名望盛極一時，信徒無數。千年後的今天，人們依舊尊敬教會的神職人員，但安樂的生活已經消磨掉了他們對神明的狂熱崇拜，過去匍匐在地的畏懼也被對強者的憧憬取代。

腐蝕神權的不只是時間。[人類帝國]的創建也對教會造成了沖擊。帝國魔法學院、帝國武技學院、帝國煉金實驗室的相繼建立，以及最低生活保障金、全民初級義務教育、創新扶持政策等各種福利制度的出臺——包括被詬病的勇者制度，都極大削弱了神明的威信。

在帝國的攻勢下，為了阻止信仰的消失，教會高層幾經討論，最終決定創造出第二個瑪麗安。

阿緹絲就是其中一個試驗品。

“阿緹絲修女，去城外的世界吧，向迷途者宣揚我主的仁慈。”主教突然說道。

阿緹絲不解，“阿緹絲不想離開。”

“困於這一方穹頂並不利於你的修行。”主教微微側身，目光定格在在一排排靠椅後方、側門之上的彩繪玻璃——那是由流光溢彩拼接的歷史，“只有體味過世人的千種痛苦，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力量。”

當然，這不是完整的答覆。

說實在的，自身實力被限制在lv70的古德曼莫瑞主教表示自己早已對教導候選聖女此事壓力山大，打發她外出修行未嘗不是一種掩蓋自身實力不足的無奈舉措。

至於她的成果？

安心，候選品少說十餘個，古德曼莫瑞主教就從來沒對腦袋缺根筋的阿緹絲抱過希望。

既然是來自主教的提議，阿緹絲自然是服從，“怎樣才算是我主的仁慈？”

主教倒吸了一口氣，如果換作其他的信徒這樣詢問，他絕不會如此為難，但是對於腦袋缺根筋、不信神明的阿緹絲，他最拿手的教義只能是睡前故事。

他看了看四周，俯下身，怕旁人聽見，小聲提議道：“遇見人就順便丟幾個神術？”

阿緹絲點點頭表示記住，忽又想起昨日在旅館的會診：“還是一次十金？”

“……”主教有些困惑自己是什麽時候讓小修女添加了財迷的屬性，他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這回不收錢！一枚金幣也不收！”他斬釘截鐵地強調道。

就這樣，阿緹絲遵循主教指引，為傳播福音孤身離開白雲城前往了[魔獸森林]。先不提她如何幸運MAX躲避了森林裏的各種陷阱，單就她一路施展的[聖光]、[恩賜]、[福音]等神術不知造福了多少魔獸和冒險者。不過，因為阿緹絲一向使用全體神術，絕大多數受益者沒能目睹到她的真容。長此以往，便被以訛傳訛地認為是神跡，造就了日後冒險者中流傳甚廣的森林傳說——女神的賜福。至於這則傳聞造成白雲城的教會信徒倍增這件事就是後話了。

重新將時間撥回到兩日後的傍晚。

天已微黑，僅有西邊的樹頂上還存有一線餘暉。

將森林切開的溪流沒有因為夜晚的到來停止流淌，涓涓水聲反而因為隨著日落而沈寂下來的森林變得清晰。溪流不遠處有一塊樹木稀疏的平地，四周的樹木似乎受到暴風的摧殘，各個垂頭耷腦。地面上，有一堆淩亂的人造物品，依稀可以辨認出那曾經是一個營地。

此間，站立著一男一女兩名冒險者。

盡管兩人都微笑著，但面皮子下面明顯是程度不同的不虞。而惹惱他們的赫然是剛剛在暗處釋放了一個強力版[聖光]的阿緹絲。

阿緹絲與這兩個人有過一面之緣，才在戰鬥聲響結束後順道釋放了神術。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好意卻放跑了毀去這兩人營地的‘晚餐’——一只雄性[針刺豪豬]。

大概是從聲音上認出了她的身份，手執長柄法杖的女性魔法師——即是溫蒂——率先朝著灌木密集的森林深處朗聲道：“我只是想和小阿緹絲討論一下賠償問題~”

阿緹絲無意藏身，她從陰影處走出，點頭行禮道：“貴安。”她的眉眼間纏繞著困倦，帶著初見時一樣的一副茫然無知的面癱表情。

“晚上好，小阿緹絲~”男性盜賊——羅伯輕快地向她打招呼。

“貴安。”出身貴族的溫蒂也保持了自己的禮儀，甚至她的笑愈發純良，“這麽晚了，阿緹絲也是來森林散步的嗎？”

“不是，是修行。”頓了下，阿緹絲補充道，“傳播我主福音。”

羅伯輕快地吹了個口哨，笑瞇瞇地道：“對於那只豪豬來說，小阿緹絲確實給它帶來了福音呢。”

“但是對於我們來說，阿緹絲不但搶走了我們的食物，還放過了對我們造成人身財產雙重傷害的兇手。這是強盜的行為哦。”溫蒂默契地接道，在白雲城曾經說教失敗的她這一次牢牢抓出了阿緹絲所提到的修行目的，“我想知道在阿緹絲看來，兩個人類和一只魔獸相比，哪一邊才該是福音眷顧的對象呢？”

感謝主教曾經的教導至少明確地指出了教會引導的對象是人類，而不是別的種族。阿緹絲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失誤，“我道歉。”

“那是不是也該補償我們的損失呢？”

盡管阿緹絲的世界觀和正常人有所脫節，她還是有基本的責任心，知道彌補。沈默了一會兒，她點頭表示接受處罰，“什麽補償？”

“這個……”小修女的爽快應允反而讓一時興起的溫蒂反了難。

見她支吾不語，羅伯靈光一閃，偏頭道：“對了，大小姐之前不是說想要回城找個神職人員嗎？”

“是這樣……”話不對題的問話只給了溫蒂眨眼的疑惑，下一刻，她就看穿了盜賊笑容下的不懷好意，“等等！事先說明，我對你腦袋裏現在的想法完全呈反對意見！”

“大小姐有信心雇傭到僧侶嗎？”羅伯不留情面地直戳痛楚。

一箭穿心，某位伯爵小姐痛得淚流滿面，艱難地掙紮道：“我……有……錢……”

“和勇者比有錢？”這下是赤|裸|裸的鄙視。

相比起組隊冒險，虔誠的僧侶更熱愛一個人獨自在外打磨信仰，至於會被金錢打動的低檔僧侶……知道750名新鮮火熱的勇者正從帝都駛來的溫蒂立馬跪倒在地，淚眼汪汪地爬到一邊默默地重新搭建營地。一個普通的伯爵家繼承人怎麽可能和勇者比金錢和面子呢？

“呵呵！”羅伯了然一笑，知道自己已經搞定了大該是有主話權的伯爵小姐，便繼續他被錯開的問題，“大小姐有持續傷害技能嗎？”

“你是指火系魔法師的灼傷，冰系魔法師的冰凍，雷系魔法師的麻痹，木系魔法師的中毒，金系魔法師的破防，土系魔法師的遲緩……嗎？”已無力出言阻攔的溫蒂癱著臉，如同她一貫連綿不絕的風刃，口中吐出一連串能將人繞暈的前綴，“不好意思，我是個什麽都沒有的風系魔法師。”

從羅伯唇角上揚的弧度來看，這對他的盤算而言絕對是個好消息，“那太好了！我也不愛用毒藥和三棱刺。”

——[三棱刺]，三面血槽的棱形刺刀，屬於高傷害短兵。可對目標造成[大姨媽]狀態，附加持續掉血傷害。刺客常用武器之一，在職業屬性相近的盜賊中也頗受歡迎。

“抱歉抱歉，久等了！”愉快地轉向對著一直安靜等待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睡去的小修女，羅伯說出了自己的提議，“大小姐和我的目標是[討伐魔王!]，小阿緹絲如果有意，不如作為我們的夥伴一起卻旅行吧！”

阿緹絲沒有立即回答，她保持著異常的安靜，對著盜賊舉起了胸前的十字架。

*[阿緹絲]使用技能[初級聖光]。

*[溫蒂]恢覆生命值0點。

“……”

“……”

“這樣也行？”阿緹絲道。

她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像是陳述著最淺顯的事實，可阿緹絲知曉，對面兩人的雙重沈默讓她有種早晨推開房門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時的舒爽感。

羅伯強笑道：“沒關系，我們只要你的[福音]。”

“[福音]啊……”阿緹絲目不眨眼地看了看半裸|露的‘變態’盜賊又看了看悶頭生氣的伯爵小姐，一向縈紆著困意的淺紫色比任何清醒的時刻都要明亮——不再像一只迷糊無害的小白兔，而是一只飽腹的猛獸在考慮是否加餐。

直到天完全暗下來，連自認臉皮足夠厚的羅伯都被盯得發毛，他才總算等到了一聲回應：

“好。”

*[阿緹絲]加入隊伍。

溫蒂的討伐小隊終於集齊了四分之三，真是可喜可賀！

接下來，在阿緹絲[聖光]的照明下，一個負責重整營地，一個負責生火煮飯，很快就能用餐就寢……等等，飯呢？！

“呵呵！”一個風魔法將剩餘的狼藉打掃幹凈，溫蒂刻意將分離出來的‘雜燴菌菇豬肉泥’重重拍在了火坑旁，嫣然一笑，“羅伯先生，你有木有考慮好我們的晚餐呢？”

尚在取火的某盜賊笑容僵住，手一抖，打火石直接擦掉了手腕的一層皮，“呃……我覺得樹葉湯也不錯？”說話間，他的傷口已在[聖光]的作用下完全愈合。

一旁充當燈泡的小修女被血腥味勾得精神一振，淡淡地說了句“阿緹絲不喜歡蔬菜”，又緊握著發光的十字架，昏昏欲睡地半闔上了眼。

“嗯哼？”有了支持者的溫蒂居高臨下地看著某盜賊，笑得愈發甜美。

“啊哈哈！蔬菜有益健康呢，小阿緹絲可不能偏食！”心虛的羅伯幹笑著想要轉移視線，一道風刃幹凈利落地斬在他腳邊！

溫蒂笑：“你剛才說什麽？”

某盜賊當即三下五除二地點著火，整個人便一刻不敢耽誤地飛竄向了不遠處的小溪，“我去抓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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