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小瑾，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蒼茫的夜色中，傳來一個刻入骨髓的熟悉聲音，那個聲音，不要說是五年沒聽到，縱然是五百年，五千年，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分辨出是誰的聲音。那一瞬，她猛地扣緊五指，指甲一絲一絲陷進手心血肉模糊的傷口中，鮮血匯成不間斷的血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很快就積了一片。

“思思——”

那一聲呼喚像似融進了千百個日日夜夜的刻骨思念，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身子抖得像風中落葉卻一動都不敢動，終於，在他的腳步即將邁上廳前臺階的時候，她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響在沈沈的夜色中：“你站住，不要過來。”

腳步聲驀然停住，那個人似乎楞了好一會兒，周圍的夜色極靜，靜得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他像似有許多話想說，最終卻只說了五個字：“思思，我想你。”

她的身子狠狠一抖，眼中的淚水瘋狂流下，死死咬著唇扼住喉間的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身後顫抖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無盡的悔意和歉意：“思思，五年了，是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我不求你立刻原諒我，我只求你，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聽著聽著竟然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一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眼淚卻劈裏啪啦地掉個不停，笑夠了，搖了搖頭：“楚霄楠，你不欠我什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從五年前你離開的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就再沒了一絲瓜葛，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你。”

身後的聲音帶著難言的痛意：“思思，不要這樣，我知道你氣我、怨我、恨我，可是，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好不好？鴻飛不是我傷的，我也不是有意棄你而去，都是有原因的，故事很長，你聽我慢慢解釋好不好？”

她只是默默搖頭：“不需要了，楚霄楠，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再信。五年前，我被你騙了一次，難道五年後，我還要被你騙一次嗎？你走吧，同你的妻兒團聚去吧，不要再做背信棄義的事情了。”

“什麽妻兒？思思，你在說什麽？”他像似不解，猛地回身沖著門口三人嘶吼：“你們到底同思思說了什麽，你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門口傳來中年男子淩厲的聲音：“楚霄楠，你在一個女人面前如此低聲下氣，你還如何配做聖楚國未來的國君？”

楚霄楠低吼：“我不做！誰喜歡做誰做！父皇，不要逼我了，放了我吧，我只想和思思在一起。”

他回身看著近在咫尺的她，明明那樣近，明明觸手可及，卻不敢碰她，低聲哀求：“思思，你看我一眼好嗎？我想你，真的好想你。”

她閉上眼睛，眼中的淚像決堤的洪水泛濫不休，傷心，失望，失望透頂了，她一直在等他，等他有朝一日跟她坦白一切，她猜測過他的身世，她幾乎有過最壞的猜想，哪怕他是乞丐，哪怕他曾經十惡不赦，哪怕他背負血海深仇，她都不在意，卻不想，他竟然有著如此高貴的身份，他一直隱瞞她，一直沒有娶她的打算，或許，還一直抱著隨時離她而去的想法，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她上官思思當真是高攀了。

心頭刀絞似的疼痛，身子狠狠一晃，下意識扶住雕花木門，身子卻又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

身後的人像似再也隱忍不住，閃身上前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剛剛止住的淚水頃刻泛濫成災，她拼命地掙紮，拼命地廝打他，他卻怎麽都不松開，緊緊抱著她，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裏。

她掙脫不成，五年來沈積在心底的所有痛苦傷心絕望頃刻爆發，狠狠捶著他的胸口，失聲痛哭起來：“楚霄楠，你混蛋，你混蛋，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你知道五年裏我們都發生了什麽嗎？你們都走了，都不要我了，你們把所有的痛苦寂寞都丟給了我，你們怎麽可以這麽殘忍！楚霄楠，我恨你，我恨你。”

他緊緊抱著她，陪著她淚如雨下，唇印在她額角，低低呢喃：“對不起，思思，對不起。”

上弦月繞到中天，月光淡似星光，夜風咋起，廳前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他們相擁的身影被朦朧的燈光拉得很長很長。

他看到她鮮血淋漓的手掌，心疼得蹙緊了眉頭，掏出懷裏雪白的手帕擦拭她手上的血跡。

她像似終於發洩夠了，擡眸註視著他豐神俊朗的臉龐，歲月沒有為他刻上滄桑的痕跡，卻刻濃了沈穩的氣勢，曾經時時含笑風流蘊藉的一雙桃花眼，如今卻深藏著無盡的疲憊，還有，還有濃郁如醇酒的愛憐，她猛地閉上眼睛，不要再蠱惑自己了，不要讓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撤出他的懷抱，推開他，他楞住了，握緊鮮血淋漓的手帕怔怔看著她。

她伸出未受傷的那只手捂住眼睛，手掌挪開時，再次睜開的眼睛冷漠沈靜，看著眼前熟悉的他，像似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發洩夠了，你可以走了，帶著你的父皇，帶著你的妻子，帶著你自己這個未來的國君，離開這個不毛之地，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他搖頭，風塵仆仆的俊顏無助而傷痛：“思思，我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

“要我？”她像似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上官思思是什麽？任你想要就要，想棄就棄？”唇角勾起一抹極寒的冷笑：“你要不起了。”

在他的印象中，她永遠都是一只快樂的黃鶯，永遠都是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樣子，就連發脾氣的時候都是嬌憨可人惹人憐愛的，可是如今，她連冷笑都是淒怨哀傷的，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怎麽會讓她變成這樣。

“思思，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不會再離開你。”

他想伸手去拉她，眼前忽然一道人影閃過，上官思思瞬間被帶進那人的懷裏，她像似也沒有幾分吃驚，安安靜靜垂下眼眸依偎在那人身前。

楚霄楠定定看著不遠處的那人，蹙了蹙眉：“你是……江堯？”

江堯挑眉笑了笑，將上官思思更緊地往懷裏擁了擁：“你竟然還記得我。”

楚霄楠眼中的不悅一閃而逝，唇角浮起極淡的笑：“易川風有心了，派你來保護桃源山莊，多謝你了。”

江堯溫柔地瞥了眼懷裏的上官思思，笑得愈發柔和：“保護桃源山莊乃我心甘情願，不需要你來感謝。”

楚霄楠看了看上官思思，她始終低垂著眼眸，沒有任何情緒，視線轉向江堯：“我和思思之間的事情，還請江兄不要插手。”

江堯不以為然地挑眉：“或許你認為是，或許思思認為不是，不管怎樣，今天此事我管定了。”丹鳳眼中寒光一閃：“來人。”

話音剛落，淒清的月色中驀然出現二十幾名黑衣人。

大門旁的冷漠高手身形極快地閃身上前，護住身旁二人，長劍出鞘，泛出粼粼的寒光。

上官思思心中一凜，擡頭看他：“江堯，你要做什麽？”

江堯擡手溫柔地撫過她額角：“我要保護你，決不允許他們再來傷害你。”眸光冷冷瞥向楚霄楠：“沒想到四大神捕之一的楚霄楠，有朝一日會落到我的手上。”

楚霄楠握了握霽風劍，淡淡一笑：“江堯，你高估自己了吧。”

“哦？”江堯笑得愈發閑適無害：“你一個人全身而退沒問題，可是你的父皇怎麽辦？你的妻子怎麽辦？你的聖楚國怎麽辦？”

上官思思和楚霄楠下意識相視一眼，都怪他們被感情沖昏了頭腦，竟然大意了。

江堯閑閑瞥了一眼大門旁的三人：“你們聖楚國的國君和皇子秘密來到中原，不會有什麽圖謀不軌吧。”

上官思思一把掙開江堯，眸中滿是隱忍的不悅：“江堯，你瞎說什麽呢？”

江堯挑眉：“我沒有瞎說，這不都明擺著嗎？”看了看一臉冷淡的楚霄楠，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把他們交給朝廷處理應該不錯。”

自古被俘皇帝的下場又怎是淒慘一詞可以形容，臨風立在大門旁的聖楚國國君淩然開口：“士可殺不可辱，霄楠，我們沖出去，沖不出去就死在這裏，也斷不可受他們的侮辱。”

“父皇，是孩兒拖累了您。”楚霄楠長劍出鞘，繾綣眷戀的目光始終凝在上官思思的身上，一步一步退向門口。

他的目光像帶著火焰一樣炙烤著她的心，她扭頭避開他的視線，低低道：“江堯，你這樣做會引起兩國開戰的。”

江堯低頭看她，滿滿的深情，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篤定嚴肅：“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這句話很輕，卻足夠所有人聽到，她轉頭去看江堯，卻最先看到了楚霄楠眼中的震驚和惶恐，心頭像似猛地被針刺了一下，斂住心神，擡頭靜靜看著江堯，點了點頭：“好。”擡手輕柔攤開他微蹙的眉心，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放了他們，我嫁給你。”

大門旁的四個人同時怔住，很快傳來楚霄楠震怒的嗓音：“上官思思，你做什麽傻事。”

江堯眼中閃過一抹光彩，很快黯淡成灰，唇角浮起苦澀的笑：“思思，何苦呢？有意義嗎？”

上官思思俏麗的面龐浮起柔美的笑，像子夜桃花瞬間綻放：“有意義，當然有意義。你不會欺騙我，你不會隱瞞我，你不會把我玩弄於鼓掌之中，你不會決然棄我而去，你不會苦苦折磨我五年，你不會在有了妻兒以後還回來找我，讓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

遠處的楚霄楠失聲喝止她，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眼中泛出難以承受的痛楚。

上官思思遠遠看著她，臉上依舊是那輕柔甜美的笑：“怎麽？聽不下去了？你也會傷心嗎？你也會自責嗎？你也會悔恨嗎？”臉上的笑瞬間變得冰淩一樣冷硬：“好，不想聽就給我走，帶著你的一切離開這裏，就像你從來都不曾來過這裏。”

楚霄楠緊緊握住劍柄，俊逸的面龐血色盡褪，白得像一個死人，挺拔的身形在微風中晃了晃，暗啞地呢喃出聲：“思思，不要這樣對我。”

她卻像似沒聽到，擡頭靜靜看著江堯，問：“我讓你放了他們，你放是不放？”

江堯神色平靜：“思思，為了讓你徹底擺脫痛苦，我必須讓他們永遠消失。”

“江堯——”上官思思一把推開他，順勢拔出他手中佩劍，橫抵在自己頸間，沈聲問：“你放是不放？”

“思思，不要做傻事。”

楚霄楠和江堯同時邁步向前，上官思思手中長劍微微向下一壓，頸間頓時現出一條血痕，鮮血蜿蜒淌下：“你們再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死在你們面前。”

楚霄楠握緊長劍停下腳步，眼中有水氣漸漸凝聚：“思思，我求求你不要做傻事，我知道你一時間無法相信我，無法接受我的解釋，可是，你不要傷害自己。你傷心難過絕望可以像曾經那樣來打我罵我，你怎樣折磨我，我都願意，我只求你，不要傷害自己。”

上官思思茫然地笑笑：“曾經？”搖了搖頭：“沒有曾經了。”

江堯滿眼驚痛地嘶吼：“思思，他們如此對你，如此傷你，你這樣為他們值得嗎？”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江堯，又像似透過他看到了許多別的東西，唇角浮起飄渺的笑：“記得我曾經問過心心，如果一揚背叛了她，她會不會恨一揚，會不會後悔為一揚付出的一切。心心說她可能會恨，卻不會後悔為一揚付出的一切，因為一揚活著就是她最希望的，因為愛是付出，不是占有。”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淒迷：“那時我覺得心心好傻，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殺了那個負心漢。”低頭自嘲地笑笑：“如今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我也是個傻瓜，傻透頂的傻瓜。”

大門旁三人的面上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還有一絲隱隱的敬佩。

楚霄楠眼中的淚潸潸劃下，狠狠捂住心口，那裏似乎疼得不能自已了，平覆了許久才吐出字句：“思思，我楚霄楠若再負你，天人共誅。”

江堯怔怔退了一步，搖頭低低笑出聲，幾分自嘲，幾分苦澀：“原來無論我怎樣付出，你都看不到，你心裏自始至終只裝了他一個人，縱然他背叛了你，你的心裏依舊只有他一個人。今天我若殺了他們，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擡頭看她，眼中淌出潮水般的痛：“原來我也是個傻瓜，傻透頂的傻瓜。”

上官思思滿眼歉意地看著他，淚水像珠子一樣掉落，低低道了聲：“對不起。”

江堯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唇角的血色卻一絲一絲褪至蒼白，身姿蕭索得像秋風中枯竭的松柏，沒有了一絲生氣，他閉了閉眼睛，揮手撤了一眾黑衣手下，冷漠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你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在我沒有後悔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就當五年來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好了。”

楚霄楠卻像似沒聽到，只是癡癡地看著上官思思，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上官思思冷眼看他，長劍慢慢逼進頸間，剛剛止住的鮮血又蜿蜒淌下：“楚霄楠，走，走呀！曾經你救過我一命，如今我把這條命還給你，從此以後，我們互不相欠，我上官思思和你楚霄楠再無任何瓜葛。”

楚霄楠似乎想說什麽，唇角動了動，卻終究沒說出來，深深看著她，一步一步退向門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轉身，帶著身後三人離去。

門外很快傳來一記震碎月色的鞭聲，沈沈夜色中傳來楚霄楠的高聲誓言：“思思，你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今夜，我楚霄楠對天發誓，定要娶上官思思為妻，今生今世，再不離棄，若違此言，天誅地滅！”

她手中長劍哐當一聲跌落在地，劍上鮮血在淺淡的月色中泛出淒艷的光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傾去，跌進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慢慢閉上眼睛，淚滴劃過眼角，跌碎在他繡滿暗紋的靛青色衣袖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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