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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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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格斯夫人的存在, 讓柳餘覺得,這個世界還沒那麽糟。

她身上濃郁的玫瑰香氣,和著熱可可的香醇, 很好地撫慰了她。

拍在背上的手很暖。

柳餘松開她, 卻感覺一陣眩暈。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砰——”

她重重砸在地上,和過來拉她的弗格斯夫人摔成了一團。

“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卻只看到地上金發少女的臉色和唇色一樣白, 短短十幾秒,她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汗水將她身上藍色的裙子染成了深色。

她不住地張嘴喘氣,捂著胸口, 看起來……像是快要死了。

弗格斯夫人被自己的想象嚇到, 她嚇得尖叫起來:

“貝莉婭,貝莉婭!你怎麽了?”

貝莉婭無法回答她。

只能用她那雙冰藍色的、沁了淚花的眼睛無助地看著她。

弗格斯夫人跑去拉過往的行人, 求他們幫她看看,或者叫一輛馬車,可行人不是冷酷地推開她, 就是捏著鼻子遠離她, 好像她們身上攜帶著會傳染人的細菌。

一輛華貴的馬車經過。

戴著假發高髻的貴婦憐憫地朝地上丟下幾塊盧索:“弗格斯夫人,看來您的女兒被神懲罰了,這些錢拿去給她找塊墓地, 好好葬了吧。”

“呸!”弗格斯夫人罵她, “該死的伊芙!貝莉婭才不會死!”

伊芙夫人拿羽毛扇遮著臉,嫌惡地坐著馬車走了。

弗格斯夫人的哭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傳入柳餘的耳朵。

“噢,我可憐的貝莉婭……”

“天神在上, 如果一定要懲罰,請懲罰我……貝莉婭她只是有些淘氣, 她不是故意的……”

可她卻什麽都做不了。

她明明能聽到,能看到,卻連一根小拇指都動不了。身體像是發起了一場高燒,從骨骼到血液,都一寸一寸被浸在綿綿的火海裏。

是雨……淋得太久了嗎?

昏迷前,她想到。

最後,是一個過路的車夫看不下去,跳下馬車幫了弗格斯夫人。

他幫弗格斯夫人將人背到了她家的馬車上,之後說什麽都不肯繼續再幫,放下人就要走。

“十個盧索!二十,噢不,三十!只需要您幫我們駕車,送我們去醫館就行。”

“夫人,如果我今天幫您駕車,現在這份工作就會丟了,沒人願意雇傭一個幫瀆神者駕車的車夫。”

“那,那再加一個我,怎麽樣?”

“抱歉,夫人,我還有三個孩子,不能失去工作……倒是您,可以試試自己駕車。”

車夫走出花園,步伐快得像背後是有怪物在攆他。

……

柳餘是被腦袋上的一下重擊敲醒的。

她像是滾咕嚕球一樣,從車上滾到了旁邊的草叢裏——

而後發現,旁邊翻著一輛眼熟的馬車,幸運的是,馬車歪向了另一頭,除了砸扁了一些花花草草,誰也沒受傷。

“貝莉婭,你還好嗎?”

弗格斯夫人大驚失色地過來,手裏還拿著馬鞭,臉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紅印,看起來,像是被馬鞭的鞭尾掃到的。“馬車翻了,我們得另外想辦法……”

似乎見柳餘沒有回答,她的眼裏已經開始泛起淚花——

柳餘吃力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就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已經花去她所有的力氣。

天徹底地黑了。

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麽行人,即使有,也是飛馳而過的馬車,弗格斯夫人攔了幾次,都沒找到一輛願意停下來搭乘她們的。

她從翻倒的馬車裏找來絲帶,用絲帶將柳餘的雙手綁了起來,掛到自己脖子上,而後蹲下身,一個用力——

這個柔弱的、看起來只會尖叫和訓斥仆人的女人,身體裏像是迸發出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讓她成功地將柳餘背到了背上。

絲帶卡到喉嚨,她咳了一聲,又將她往上顛了顛:

“貝莉婭,別睡 ……”

她的聲音在顫抖。

柳餘安靜地趴在弗格斯夫人不夠強壯的背上,聽她輕輕地哼起了艾爾倫大陸的民歌。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尋找我心愛的姑娘……這麽多的星在天上,它們看著白色的羔羊……鳥兒在天上飛翔……我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長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麽美麗……多麽美麗……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我心愛的姑娘……

我是多麽多麽想你……

比這頻繁,比這更頻繁……”

她想讓她換一首。

“……這是你父親第一次在福倫鎮見我時,對我唱的歌……他是一個很有涵養的紳士……可惜,身體不太好……”

柳餘安靜地聽著,弗格斯夫人又講起了貝莉婭小時候的事。

“……你小時候喝了許多山羊奶,壯得就像頭小牛犢……那時我總擔心,你會長得像隔壁維達家的二女兒一樣,那樣可不行,弗格斯家可沒有那麽多的陪嫁……幸好,你長大後,成了索羅城邦最美的玫瑰……”

“……為了給你父親治病,家裏所有的盧索都用光了……沒有馬車,沒有仆人,我就經常這樣背著你,一路走到醫館去……所以別怕,貝比,這只是和小時候一樣,沒什麽大不了…… ”

柳餘沒有怕。

她的身體在發高燒,意識卻十分清醒。

她能聽到弗格斯夫人越來越重的喘息聲,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和恐懼,更能感覺到,隨著這場高溫,自己與這具身體的聯系在越來越少……

她的靈魂輕得像是能飄起來……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在不在?”

深夜,開在街道盡頭的小醫館,“吱呀”一聲開了門。

一個瘦削的黑人小孩探出腦袋,一見到人,嚇了一跳:

“弗格斯夫人?您怎麽……來了 ?”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

弗格斯夫人毫不客氣地繞過小孩,一邊吩咐他幫忙,一邊用那穿透力極強的嗓門喊起來。

一個臉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披著晨衣、提著盞燈從裏面出來,見她,銅鈴大的眼睛就一瞪:

“弗格斯夫人?您……怎麽這時候來?”

“噢弗格斯小姐怎麽了?”

等他目光落到軟倒在椅子上的女孩時,忍不住擰緊了眉。

“塔特爾醫師!”小黑人離得遠遠的,“我、我聽奇爾說,弗格斯小姐是瀆神者。”

可塔特爾醫師已經蹲下身來,他檢查了她的眼睛、嘴巴,和手指,吩咐學徒去將藥箱拿來。

弗格斯夫人已經毫無形象地癱在了一旁:

“塔特爾醫師,貝莉婭……她到底怎麽了?”

“看起來沒病。”

“不肯能!她動都動不了!”

“弗格斯夫人,我也從沒見過這樣的。也許,您該帶她去神殿看一看。這世上,有的病醫師治不了。”

“是神,是神懲罰了她,一定是這樣的……”

小黑人像是嚇壞了,丟下藥箱就往外跑。

弗格斯夫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判了死刑。

塔特爾醫師翻著藥箱,熟練地取出兩管煉金試劑遞過來。

“我想,神沒那麽小氣。”他用稀松平常的聲音道,“先給弗格斯小姐喝下,今天太晚了,你們就在這住一夜,即使要去神殿,也該等到明天。”

弗格斯夫人勉強露出個笑,她看起來太狼狽了,尤其脖子裏那道紅得發紫的印子,倒像是被人掐著脖子造成的——

塔特爾另外給了她一管藥膏。

“不用另付。”他指指她的脖子,“擦一擦。”

“謝、謝謝。”弗格斯夫人無比真誠地看著他,“塔特爾醫師,您總是這樣仁慈。”

塔特爾醫師避開了她的眼神:

“晚安,弗格斯夫人。”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塔特爾醫師。”

她們被安頓在了客房。

塔特爾醫館的客房有股陳腐發黴的氣味。

柳餘躺在客房的床上,由著弗格斯夫人一下一下地替她擦拭。從這個角度看,弗格斯夫人過於尖的下巴有些圓潤,她火紅色的裙子在暈黃的光下顯得柔和,這讓她整個人都有種平時極少見的溫柔。

擦完,弗格斯夫人還像哄小嬰兒睡覺那樣輕輕地拍她。

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突然笑了:

“貝比?睡不著?”

柳餘眨了眨眼睛。

弗格斯夫人卻像是懂了她的意思,輕輕拍著被子,小聲地唱了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睛……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柳餘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夢中朝她微笑。她有溫暖的手掌,有輕柔的嗓音,她會抱著她、拍打她的被子,輕輕哼:“……寶貝,安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夢境在這一刻,與現實重疊。

院長媽媽,你看,我找到了。

不是貝莉婭又怎麽樣呢?

她會當好這個貝莉婭的。

柳餘像是偶然得到一顆夢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在推拒、不知所措後,迅速決定將它占為己有。

而在這個決定落下時,她的心,也從雲霄飛車下了來,一路沈到了堅實的地面。

“我……”

弗格斯夫人驚喜地看著她:

“貝莉婭?你能說話了?”

柳餘也詫異地擡了擡手,發現能動了。

她突然想起一個可能。

排異反應。

神祇歸位,世界法則重新變得完整。

她這抹異世之魂,就如同一段完好程序裏出現的bug,而bug……是要被清除的。

但現在……又為什麽呢?

“噢!光明神在上!我太高興了!”弗格斯夫人一把抱住她,又奔出去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您快來看!貝莉婭好了!她好了!”

塔特爾醫師不一會拎著藥箱重新過來,他臉上倒沒有被再三打攪的不悅,重新檢查了遍,就對她道:

“最好再休息兩天,不過,弗格斯小姐,您的身體狀況是我見過最好的。”

當然,畢竟有神之骨在。

柳餘想。

弗格斯夫人將塔特爾醫師送出去,坐下來時,還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

柳餘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等我好了,我們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吧。”

“另一個地方?”

“是的,一個不知道我是瀆神者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一副憂傷的模樣,“索羅城邦太小了,他們都知道我是瀆神者,遲早……我們會生活不下去的。我們可以去諾丁郡,去更遠的地方,甚至是龍姆國……”

“可、可是……”

“弗格斯家只有一個子爵頭銜而已。”

柳餘臉上有種新生的、讓弗格森夫人說不出來的東西,這讓她動容。

“您相信我,我一定能養活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在別的地方,活得很快樂。”

“好。”弗格斯夫人答應了,“我們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風拂動窗簾,露出夜空一輪圓月,一切都似乎變得慢慢好了起來。

柳餘睡得不太好。

也許是這客房的陳腐氣,也許是不習慣與人一起睡,睡夢中她總覺得有人在床邊長久地凝視她。

可中途睜眼,卻只看到被風拂動的窗簾。

這麽睡了醒、醒了睡,等醒來時已經下午,弗格斯夫人不在身邊。小黑人告訴她,弗格斯夫人搭塔特爾醫師的馬車回家了,說要給她帶些東西過來。

柳餘就幹脆靠著窗,就著下午的陽光,拿出藏在懷裏的鐵片和日記本。

拿日記時,路易斯的皮繩一起掉了出來。

“啪嗒——”

一顆小拇指大小的綠色·貓眼石從皮繩下滾出來,落到她的腳下。

柳餘彎腰,一並撿了起來。

而當那顆貓眼石與日記接觸時,日記的扉頁上竟然憑空浮現一行蝌蚪字——

那字明明有幾個還不認識,她卻一下子明白了:

“我還活著,

路易斯。”

真是九命貓妖啊。

不知道為什麽,柳餘有點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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