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五章

關燈
七年前和秦森住到同一個屋檐下不久,我重新找到了工作。

但那時我也因為父親留下的遺產而官司纏身。我的祖父是個軍人,魏家子孫到我父親這一輩時一半從了政,一半則因政策原因來南方闖蕩,多是從商。父親在X市這個南方城市與母親共結連理,早些年已經賺足了家底,卻因為老一輩遺產傳男不傳女的舊觀念,不得不當著魏家所有親戚的面答應將來把遺產留給我的堂哥。當時我已有了工作,做個鋼琴老師不愁養不活自己,所以並不在意這件事。沒想到父親為我留了心眼,沒有真正立下將遺產留給我堂哥的遺囑。因此父親逝世以後,按照法律的規定,只有我能繼承他全部的財產。

堂哥於是上法院主張對這筆遺產的繼承權。

那段時間魏家對我譴責不斷,我一邊頂著抑郁癥帶來的陰影,一邊忙著從琴行接更多的學生授課,早就疲於應付這場官司。偏偏心理治療的費用太高,我只能寄希望於用這筆遺產來減輕壓力。

種種不順和繁瑣的事情壓到頭上,我好不容易有所好轉的心情又糟糕起來。

那段日子我總是睡不安穩。即便有秦森給我的光盤幫助我入睡,夜裏翻一個身我都會驚醒,隨後就要忍不住難受,縮進被窩裏哭到疲沓,再爬到窗臺呆坐到天光微亮。有時倚著窗框,楞楞凝視外頭靜謐的街道,也會有種要站起來跳出去的沖動。

大伯的六十壽宴上,堂哥沒有給我好臉色。

或許是為了官司而調查過我,他竟然知道我正和秦森住在一起。當著一眾親戚的面,他非得揪住這一點讓我難堪:“聽說魏琳現在跟一個男的住一起?這是同居了?”那時南方的大城市合租現象已不少,原本一件正常的事,從他口中說出來卻變得十分齷齪。大伯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再看向我也是聲色俱厲:“真的?”

沒有任何善意的態度讓我不願意解釋。

我低下眼瞼吃菜,沈默卻換不來堂哥的滿意。

“聽說還是個挺俊的大學教授,住間兩百多平米的房子……我就覺得應該不是合租吧?魏琳不是說自己最近手頭緊嗎,哪還能租這麽大的房子。”他擺出一副虛情假意的姿態,“現在叔叔不在了,知道你住不慣小地方,但你年紀也不小了,一個人住在南方,也還是要自尊自愛一點。不要到時候被人家騙了身子騙了感情,還嫁不出……”

端起手邊的玻璃杯,我把一整杯橙汁潑上了他的腦袋。

那叫人惡心作嘔的聲音終於戛然而止。

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我繼續享用碗中的炒筍。從小跟父母長居X市,我回魏家的機會少,所以以前他同我爭,再怎麽詆毀我誣陷我,我都懶於辯解。畢竟魏家親戚從官從商,心思都足夠縝密,真相如何他們心裏有數。可這回堂哥侮辱秦森,我忍無可忍。

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他花那麽多時間和精力調查我,甚至知道秦森是大學教授,又怎麽可能不知道我身患抑郁癥?結果他非但不顧及親戚一場的情分稍加收斂,還要在我面前侮辱對我伸出援手的秦森。如果不給他一個教訓,恐怕他一輩子都要當我是個軟柿子。

壽星的獨子滿頭橙汁,當然讓壽宴現場霎時間安靜下來。除了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大概也只有我還在接著動筷子。堂哥楞了一會兒,面色漲得通紅,霍地站起身想要沖我吼,卻被大伯拽了胳膊扯下來。

“去衛生間清理一下!看你現在是個什麽樣子!”大伯壓低聲線教訓他,不由分說地將他往衛生間的方向推搡。等到堂哥離席,大伯才面如常色地招呼在場的親戚繼續用餐,就好像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壽宴結束以後,我直接拖著行李箱搭乘火車回X市。

之後接連好幾個晚上我都無法入睡。總是輾轉反側許久,最後再爬去窗臺,靠著玻璃窗將身體縮緊。捉襟見肘的生活讓我短期內沒有再去做心理咨詢,心情極度糟糕的時候把剩下的抗抑郁藥全都倒進了馬桶。斷藥一個星期後,我開始吃不下東西。不給學生上課時多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縮在窗臺上發呆。每次接到律師打來的電話,我都會心煩意亂,有沖動要把手機摔壞。

終於將手機電池拔/出/來的那天晚上,到了淩晨三點我依然抱著膝蓋蜷縮在窗臺上,直到秦森敲響我的房門。

“誰?”下意識地問完,我立馬意識到自己非常愚蠢。

這間屋子裏除了我,剩下的就只有秦森。

“我。”門外的秦森平靜地給了我一個字的回答,而我也已經挪動發麻的雙腿從窗臺上下來,腳步不穩地走過去替他開門。

秦森穿著灰色睡袍站在走廊的燈光下,一手端著一個馬克杯,一手隨意攏在兜裏,正拿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秦先生……”將半邊身子藏在門後,我清了清嗓子,盡可能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更加精神,“你這麽晚了還沒有……”

“改學生的論文。”他不緊不慢開口,視線若有若無地瞟了眼半敞的窗戶,“順便來確定你沒有從窗口跳下去。”

腦袋裏嗡地一聲響,我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抑制住把他關在門外的沖動,試著為自己辯解:“對不起,我只是睡不著想看看外面……”

不急著拆穿我的謊話,他僅僅是拋給我一句反問:“也就是說你從沒有過要從那裏跳下去的想法?”分明語氣不輕不重,卻令我提不起勇氣反駁。事實上我從下午坐到窗臺那裏開始,就一直在思考該不該跳下去。我考慮了十多個小時,直至他出現。

“對不起……”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向他道歉,“我不該在你家這樣……”

當時我的確很愧疚。抑郁癥讓我的想法變得消極,總能從任何一件小事裏咀嚼出惡意。秦森的直言不諱和慷慨相助是那段時間裏,我能感受到的少有的善意之一。絕大多數我曾經學生的家長在得知我患有抑郁癥以後,都不再雇我教他們的孩子彈鋼琴。秦森卻是明知道我的情況,還主動提出要給我提供租金低廉的住處。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住處自殺,會帶給他太多惡劣的影響。我不該這麽回報他。

他對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朝我的房間稍微擡了擡下顎:“介意我進去坐會兒麽?”

這是他家,我當然不能拒絕。因此我大開房門,側過身邀他進屋。經過我身邊時,他順手把手中的馬克杯遞給了我。我有些錯愕,捧著馬克杯,低下頭便有奶香味撲鼻。杯子裏盛著的居然是熱氣騰騰的牛奶。

因為我還傻傻站在原地,秦森便自己來到窗臺邊坐下。他擡頭發現我仍捧著馬克杯杵在門邊,或許是見我正盯著馬克杯犯傻,就指了指杯子替我解開疑惑,“那是給你的。有助睡眠。”

我總算回過神來,沖他道謝,輕輕合上房門,來到書桌邊的椅子前坐下身。那是我搬到他那以後,他頭一次進我的房間。我多少感到拘束,動作也更為緩慢。可他耐心地等待,直到我捧好杯子坐穩,才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開了口。

“你應該知道我們簽訂了房屋租賃合同,而你也按照合同規定付了租金。所以只要你不對我的房子進行破壞——比如用你的腦袋撞壞我的墻壁,或者用你的血腐蝕我的地板……那麽像從窗口跳下去這種事,並不算違約。”

說這話時他神情嚴肅,加上那副腰桿筆直、微擡下顎、雙手正經地擱在腿上的模樣,看上去真像個電影裏姿態高傲的英國老派貴族。盡管他說的話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一本正經。

他認真註視著我的眼睛,強調似的補充:“當然我相信你也知道,我舉的那兩種例子通常情況下不可能發生。除非你被塞進炮筒裏,又或者你的皮膚比水泥地板的抗腐蝕能力要強。”

我一時忍俊不禁。

而等我露出笑容,秦森眉宇間嚴肅的神情也淡退了不少。他臉上依然沒有笑容,卻顯然已經放松下來,隨意地翹起一條腿,十指交疊擱至膝頭,從容地同我對視。

“總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太缺少安全感。”他說,“你沒有真正把這裏當做你的家,歸屬感的欠缺也是造成你失眠的原因之一。”

我這才明白,他說這番話是因為留意了我那句話中“你家”這樣的字眼。感動之餘有些手足無措,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淚腺,對他擠出一個微笑,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憔悴:“謝謝,我會盡快適應。”

略一頷首,他打量我一眼:“現在看來,那張睡眠光盤的作用已經開始變小了。”停頓片刻,又給我一個建議,“如果很難入睡,你還可以試試數羊。”

“數羊?”

“不是‘一只羊、兩只羊’這樣數,是數‘one sheep, two sheep’。”他慢條斯理地告訴我,“‘Sheep’這個單詞在你緩慢發音時能夠讓你呼吸悠長,從而達到放松身心的效果。你也可以在數的同時想象那些……憨態可掬的小綿羊。”說到這兒,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皺了皺眉頭,擡手比劃一下自己的腦袋,“不過前提是你喜歡它們。我不喜歡綿羊,尤其是在夏天,它們出現在我腦子裏的時候會讓我覺得渾身燥熱。”

話鋒再次一轉,他凝視我的眼睛,鄭重建議:“但是想象被剃光羊毛的小綿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禁不住一笑,我點頭,“謝謝你,我會試試。”

大概是見我心情有所好轉,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站起身來。

“那我就不打擾了,早點休息。”留下這句簡單的道別,他徑直走向房門,卻又在我起身打算送他時駐足門前,回過頭來講視線投向我。

“順便一提,雖然你可以從窗口跳下去,但我個人並不希望那種事情發生。不為別的,只是覺得很可惜,也許還會感到很難過——畢竟我對你有相當的好感。”就這麽側著身與我對視,他口吻隨意,一字一句間恰到好處的停頓和那雙眼睛裏誠摯的目光卻都透著珍重,“還有很多人需要你,魏琳。你的朋友,你的學生……如果你不介意,還可以算上我。就算你不在乎這些,也該在乎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未來。而一旦你跳下去,就不會再有機會擁有它。”

時至今日,我仍然能想起他當時的神態和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印象深刻。

我從沒有哪一刻像那個瞬間一樣感謝一個人的出現。他直白地坦露接近我的意圖,同時毫不吝嗇地饋贈給我最多的善意和幫助。哪怕在相遇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哪怕我們相識不過短短兩個月。

因此我一直認為,遇到秦森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之一。

直到三年前。

此時此刻躺在臥室的大床上,我發現我對三年前那件事的印象已經不再深刻。窗外隱隱傳來雨聲,卻不像四年前那個夜晚一樣風雨大作。或許是因為場景無法再現,也或許是受到所謂創傷後應激障礙癥的影響,我無論任何都記不起來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當時的光線、時間……或者別的東西。別說是細節,我甚至想不起事發地在哪。

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鞋下樓。

屋子裏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見秦森的身影。他把鎮定劑和註射器都藏了起來。我的鑰匙也不見了蹤影。

慢悠悠地走到玄關,我擰動門把,果然發現大門已經被反鎖。

他以為這樣就能把我鎖在家裏?

既想束縛我,又想擺脫我。即使是在清醒的時候,他也不擔心暴露自己這種矛盾的想法。我嘆了口氣,不準備試著聯系曾啟瑞先生訊問秦森的去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是那起殺人奸/屍案獨自出去的。

我不可能永遠遷就他。

回到二樓的臥室,我換好衣服,又在洗衣間取了一把雨傘,從書房的落地窗翻出了屋子。除了防狼工具,我沒有帶上現金或是別的東西。漫無目的地撐著傘順著山路往下走,我開始思考接下來該去哪裏。在這座城市居住了三年,我和從前的親戚朋友斷絕了聯系,也從未嘗試結交新的朋友,幾乎每天從早到晚都圍著秦森轉。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或是不滿——至少在今天以前,雖然偶然會因為他的清醒而缺少安全感,但大體上來說我過得很安穩。我以為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平衡。

然而現在秦森卻在試著打破這種平衡。

一輛白色跑車經過我身邊。我正走神,沒註意到它停了下來。

“魏琳——”

熟悉的女聲穿透雨幕鉆進耳朵裏,我條件反射地剎住了腳步。

轉過身,恰好看到那個女人從車裏鉆出來。她太過急躁,甚至沒有打傘,就這樣站到綿綿細雨中,在距我大約五十米的地方震驚地張大眼看著我,胸脯因情緒激動而微微起伏。不同於陶葉娜,她身型嬌小,留著幹練的短發,身著白色職業裝,腳踩五厘米的高跟鞋。單眼皮,大眼睛,五官端莊,裸妝精致。

簡嵐。

真可怕,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不過三年不見,剛才居然有些認不出她。

我無意識地退後兩步,緊接著轉身就走。

頭兩步還腳步鎮定,從第三步開始便忍不住跑起來。我聽到了她追過來的腳步聲,伴著恐懼撕扯我的頭皮。我只能愈發加快步伐,拼盡全力逃。這時候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為什麽上個月電視裏“敲頭魔鬼毛一瑞”專題節目中那個主持人的聲音那麽耳熟。那就是簡嵐。

“魏琳!”她還在我身後窮追不舍,丟下她的跑車,像是打定主意不放過我。

我不得不丟掉雨傘發足狂奔。

冰涼的雨絲迎面劃來,漸漸將我的頭發和衣物淋濕。我感到渾身發涼,視野內景物顛簸,眼前的所有的場景都開始模糊。可我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緊繃到極致。我沒辦法停下腳步。

不能讓她追上。我告訴自己。

從三年前開始……我們就不該再見面。

——從秦森因為殺害她的父親而被告上法庭那天開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