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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緣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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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葛蕤—

我到底還是我了。

那一晚,巴瑟洛繆,無論我有多不願叫出他的名字,那仍然是他。他把我關在那個芳香四溢令人昏眩的箱子裏很久,等到我終於有勇氣爬出去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在隔壁人家的房頂上抓住了一只野貓,過後把屍體塞進了他家的煙囪。如果你要說那是發脾氣或者洩憤,那也由得你。我吸了那一點血之後回到棺材裏繼續睡下去,很奇怪,我的身體並不排斥這座新的睡床。雖然它實在很像個裝潢華美的箱子。我陷入那似乎永無止境的萬裏長夢。夢中我看見很多事,聽見很多事,可是那些都是真的嗎。我一次又一次地驚醒,在那之後的很多夜晚,我僵硬地躺在棺材裏仰望低低的棺蓋,花香繚繞,我能夠聞到的卻只有刺鼻血腥。夢中的一切……難道那真的不是夢。我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在我身邊的人,巴瑟洛繆,他告訴過我什麽,那又能夠證實什麽。我很想抱住頭大聲尖叫。他告訴了我很多事,可是每一件都帶著隱藏和否認的味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的逃避。我真的想掙脫想找回嗎?我在找尋什麽呢?

然而那個高挑俊逸的男子,那個名叫蕭晴洲的青年侯爵。他是真的。一個活生生的證據。見到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那是太奇異的,作為一個吸血鬼我幾乎遺忘了痛楚的滋味。並不是不會痛,只是開始無法明白什麽是痛,怎樣叫痛。你能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很久之後我聽過那樣一個比方:像失去了肢體的人,堅持說原本生長著肢體的地方在隱隱作痛。我想就是那種感覺,只是與之相反,我知道那是會痛的,然而我不能確定那感覺是否就是。它是存在的,很真實,然而我無法感覺無法阻止和控制。可是那張容顏,還有他的眼神撞入我心頭的瞬間,我無法呼吸。心臟仿佛被一只冰涼的手狠狠握緊揉擰,鮮血淋漓地迸碎。

我知道我是認得他的。在他呼喚那個名字的瞬間。那個字,像一塊小小的寒冰墜入我的心口,灼燒的感覺。

他一直在默念那個名字,那應該是一個女子的名字。

薇。

我夜夜在他窗外徘徊,隱身在夜色中註視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他總是停留在書房,花瓶中日日插滿大簇火紅薔薇。我喜歡那種花,無法解釋的喜歡。而他對它們的情態絕對可以稱作迷戀。

我觀察他很多年,這已經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陪伴。那是我夜夜除了殺人之外唯一的消遣。聽從了自己的直覺,我想要在他身邊停留,只是簡簡單單地註視他,不做更多。我不敢琢磨這依戀的原因。

他一點點地改變著,由一個清俊迷人的青年走入成熟。碧綠清澈目光依舊華美奪人,但漸趨柔和容忍,多了那股手握天下的沈靜悠然之氣。他漸漸地同從前判若兩人。

他很冷漠,姿勢淩厲果敢。他是一個當朝權貴,且長袖善舞。他對待不同的人,處理不同的事務,做不同的決定,那種幽沈清冷的氣息卻始終不變,即使笑容璀璨,我仍然能夠看見那種傷感。他看上去就像缺少了一塊的精美拼圖,幽幽的,始終布滿無法成真的缺憾。

我知道我是在浪費時間,但那又怎樣,我可以浪費的資本,是永遠。

“你知道你自己嗎?”

某一個夜晚我躲在棺材裏,屏息靜氣地裝睡,巴瑟洛繆的聲音就在耳邊悠悠回蕩。他就在附近,他知道我沒睡,更知道我不能拒絕傾聽。

他重覆地問著我,幾乎讓我發瘋。

“你知道你自己嗎?”

忍無可忍的時候我推開棺蓋,他就坐在我面前,神色寧靜。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用力搖頭,我到底在說什麽,想說什麽啊。

你不敢去認證那個事實,薇葛,你不敢。他蔚藍的眼睛像兩塊晶瑩的水晶。你只是不願意去相信去面對那個事實。

“不!”

他突然站在了我面前,雙手輕輕托起我的臉龐。

“你知道了一切。薇葛。你分明知道。那個家族的歷史,1782年的那個雪夜,在倫敦,在蕭家嫡長子的私邸,發生了什麽,那一夜發生了什麽?”

他的聲音深深刺入我腦海中,用力翻攪,我感覺自己的腦漿似乎要熔化然後沸騰。我拼命搖著頭,直到它幾乎要從我的脖子上掉下來。我死死地握緊手指,血沁出來,滑過指節一絲絲滴落。那一刻我幾乎相信我重新明白了痛楚的含義,那感覺令我不致昏眩。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後倒去,仰面跌進棺材。我抓住邊沿控住自己,盯著他,他藍盈盈的眼睛裏滿是沈傷,我閉了一下眼睛,不能確定我看到什麽。太清晰的傷感,那難道是他,那不可能是他。

他輕柔地對我說著,聲調飄搖透入空氣深處,一點點纏綿理智。我汗毛直豎,我記得這聲調,這語氣這神情。記憶如雪片紛飛,雜亂紛繁曳過眼前。壁爐的火光,血紅的玫瑰,淒冷夜風,青藍月色下黑色的樹枝搖曳。雪花如羽衣幕天席地,血,溫暖綿延的血流過我的身體。他輕輕地抱起了我。他那樣叫著我,用一個古怪溫柔的名字。

“薇葛,我的小公主。”

我猛然放聲大叫,軟倒下去。

我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聽不見。一切都模糊淆亂,色彩和聲音在光陰的另一半那不可知的調色盤上被煎熬,被碾壓和攪拌,最終合成流轉盤旋的恐懼。我一聲又一聲地尖叫著,直到聲帶到達極限無法發出聲音。

他的語氣令人瘋狂的輕柔,可怕且可恨到極致。

“薇葛,薇葛。這就是你的名字,這就是你。那個夜晚是真的,霞月刃是真的,蕭晴洲是真的。還有那些死亡,那些血和屍體,那些犧牲。那都是真的。

你所殺死的人,為你所死去的人。那一切,都是發生過的,真實的記憶。

薇葛,這是事實。你就是霞月刃的主人。

你就是蕭家的蕭晴溦。”

我似乎已經不能夠更絕望了。

巴瑟洛繆,他就是那樣把一切推給了我。那些足以令我再次想要去死的事實。

我沒有那樣做。不是不想,而是我突然發覺了什麽,這個覺悟令我加倍絕望。

我居然連去死的目的都沒有。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如果我死掉,那麽我是什麽,還是什麽。蕭家的蕭晴溦,罪孽的美人,紅顏禍水。他們那樣說,那樣流傳那樣記載。是我殺了他們,蕭家的族人。我的生身父親和親生哥哥。我血脈相連的親族。那的確是事實,我不能否認的事實。最簡潔,最真實,也最是傷人。

無論怎樣我都已經被釘上了光陰的屏風,像阿爾弗雷德刺出的那一劍,像那幅行獵圖上永不褪去的一片氤氳血跡。像我心口纖細緋紅的一道傷痕。

我無能為力。一如巴瑟洛繆所言,我早已死去。沒有人會相信如今的這具行屍走肉,這夜夜依賴活人的鮮血長生不老的少女,她仍是蕭晴溦。就算是又怎樣呢,一切都已結束,一切都已與我無關。我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那一霎煙消雲散,包括我自己。留下來的,不過只有一個男人脆弱的、孤孤單單的牽念而已。

晴洲。晴洲。

我死去的次年,他順利繼承爵位,成為蕭氏第十三代主君。再次年,他同諾森伯雷公爵小姐訂婚,兩年之後成婚。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切都美滿無瑕,花好月圓。曾經的那個驕狂不羈少年一轉而成為優雅深沈的蕭家主人,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說過,我仍然記得我曾經那樣說過,晴洲,我要做他心頭最絕色的傷口。

而如今的我只是一個茍活的鬼魅,頹靡的幽靈。我只是作為一個魔鬼喜愛的玩具才被妥帖地保留下來。我是他定購的犧牲品,是蕭家為自己的未來坦然付出的籌碼。

從頭到尾,我只是一顆棋。不過如此。

我的一生一世,昨是今非。

只有他記得我,晴洲,他深深地思念著我,可是即使那樣……那又怎麽樣呢。從侍女們的抱怨和坊間小報關於社交場的傳聞中,我知道他冷落嬌妻多年。結婚翌年得子,取名雅閑。蕭雅閑,纖麗的名字。那個孩子生得很美,但不是很像他。對於蕭家未來的繼承人而言,似乎太過柔弱了。雖然那也不能代表一切。

是啊,就像我知道、我大概永遠不能忘掉的那個人,那樣柔和而美麗,作風卻是無與倫比的狠辣決絕,罔顧一切。我永遠的哥哥,我親愛的晴游。

那一生,欠他至今,傷他至今,負他至今。

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則我一定會發瘋的。

1792年7月7日。晴洲獨自赴愛丁堡封地。我很想跟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進行一次旅行。我怎樣攜帶棺材,白晝的時候我在哪裏逃避日光。我十分煩惱,我知道他這次旅行的原因。七月七日,那是我們共同的生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愛丁堡,雨苑,我們真正屬於了彼此。我想去,想知道他在做什麽,那已經是我這些年來夜夜無歸的寄托。

我在房間裏煩躁地打轉。門被輕柔敲響,然後柯敏走了進來。這個冷漠的男人,他總是面無表情,而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巴瑟洛繆的管家,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我不明白吸血鬼為什麽會接近和信任一個人類。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想法,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是兩個妖怪,吸血為生,殘殺人命的妖怪。

他對我鞠躬,然後示意我下樓去。我盯著他,考慮了幾秒鐘,之後依從了他。

花園後門口有一輛馬車,我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晚的時候我坐在車廂頂上沈思,疾風揚起長發和長長腰帶,潔白衣袂飄蕩。路過的旅人大概會以為他們看見了纏上這輛馬車的鬼魅。我穩穩地坐在疾馳的車上,柯敏親自駕車,到了白天便交給沿途雇傭的車夫。他則回到車廂裏看管我和我的棺材。我不用問他也知道這是巴瑟洛繆的意思。可是那個妖魔,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些年來,他總是這樣。我想他能夠聽到我的心事。我沒有說出口的願望總是很快被滿足。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他讓我輕易地如願以償,仿佛童話中的神燈精靈。只是他不是精靈而是個吸血鬼。

然而我不會因此而感謝他的。雖然我並不是很明白這怨恨的理由。

我們很快便到達了愛丁堡,幾乎和晴洲的車隊同時抵達。柯敏在雨苑附近的鄉間安置了住處。他謹慎而簡單地提醒我,最好不要在這小小的村鎮殺人,那樣會引起很大麻煩。我沒有理他,雖然我知道他說得對。

“小姐想在這裏停留多久?”

“你管不著。”

我承認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午夜時分我來到……或許稱之為回到更為恰當,那個房間。我用腳尖踏在狹窄石縫,攀上墻壁,溜到晴洲窗前。那個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我貪婪地凝視著那一切,曾經,那個年輕的女孩屬於那裏。即使他不在的時候,我也經常留在他的房間。那時候我們就像一個人,一個身體裏的兩道靈魂。

然而我終於離開了他。

那些記憶漸漸遠去,終於化作了幽冥之中潔白而斑斕,甜美而苦澀的花朵。

他仍然住在那個房間。我看見他在深夜徘徊,腳步停在曾經屬於我的那扇門前。他遲疑,搖擺,躊躇,顫抖,然而始終沒有推開那扇門。那個房間一樣沒有半點改變,十年了,自他繼位而始,愛丁堡的封地成為禁地。他傳下禁令,蕭氏子孫再也不得出入於此。雨苑的一切都不許改變分毫,尤其是我的那個房間。那幅肖像……我知道他不敢靠近的原因,那幅畫上有他親手用銀粉寫下的字跡。

Vagary Soar。1763—1782。

再沒有多一個字。如此簡單,然而那就是我。

他說過的,即使我死去,他也斷不會為我放棄這人間煙火。那些言詞在我心頭如此清晰,恍如昨日。而我,也說過,即使我有朝一日為他而死,所求的,也不過就是他一滴淚。

曾經有那麽一夜,他在我的肖像前淚如雨下。

足夠了。

我微笑著註視他,這一個氣度沈穩容止優雅的二十九歲男人。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間,斟上一杯酒,慢慢啜飲。幾乎看不出的死結蹙在俊挑眉心,他安靜地,不為人知地長長嘆息。

我輕柔踏上陽臺的瞬間,他突然擡起了頭,然後放下酒杯走了過來。我怔怔地立在那裏,在那幾秒鐘裏我驚恐得無法動彈。我遺忘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能發生的所有後果。

他一把掀開了窗幔。

我聽到他胸腔深處一聲巨大的震動,然而他並沒有叫出聲來。他用力推開落地長窗,奔上陽臺。他四下張望,月光躍出層雲,撲上他蒼白臉孔。他猛然顫抖起來,然後終於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握緊雕欄。

我懸在陽臺下面,手指插進墻縫穩住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開了那一把垂在身邊的藤蘿。

那一瞬我別無選擇,只有仰面跌落下去。然而他還是看見了我。雖然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是我聽到了,我真的聽到了。

他喃喃地,哽咽著念出那個名字,“薇。”

“薇,是你,我知道是你。十年了,我終於再次見到了你。”

他在我頭頂低聲飲泣,放棄了侯爵之尊,拋下了寧雅面具,他還是當年的蕭晴洲。

他說過,我們有未來,只是我們無法看到。

晴洲,你錯了啊。我們的未來並不存在,我唯一能夠為你做到的,不過是,不再為你留下來。

“薇,我到底還是一無所有。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讓自己失去了你。”

薇,當我們的一切,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愛情隨風揚長而去,我恨我曾經那麽寂靜。

“薇。”他喃喃地呼喚著一個幽靈。我微笑,已經麻木了淚水,遺忘了傷悲。然而他接下來的話令我瞬間僵住,無法動彈。

“薇,我一直都想告訴你,那一夜,那時,若不是那些事情,我早已告訴了你。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告訴自己,不急,驚喜過早地揭開謎底就根本無趣。我總是告訴自己,還有時間,一切都不晚。”

他猛然伏倒在地,淚流滿面。

“薇,我錯了,我錯了。一切都太晚了。薇,為什麽,為什麽我那麽傻,我早就該告訴你的。那一次,晴游的生日之後,爺爺叫我回倫敦……”他泣不成聲,軟軟地靠在那裏,目光游離。

他低低地慘笑起來。

“你不知道,薇,那一次,他是真的答應了你我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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