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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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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秋覓怔住了,是心疼嗎?她也說不明白,或者說,她之所以追問關於故事中少年的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由此及彼,聯想到自身的情境而生出的感觸。

但不知怎的,聖上卻因此看上去甚為愉悅,她看著他唇角的弧度,自己也不禁帶上了淺淡的笑容。

半晌後,蕭問淵微斂笑意,繼續講述:“雖然那處景致秀麗,仿若天上之景,但彼時的少年卻絲毫沒有心思去欣賞,只因他要去尋找失散的戰友。”

“等等。”宋秋覓突然疑惑道:“您之前說過,那瀚海生在群山之中,人跡罕至,故而在許多年裏都是傳說中的存在,鮮少有人踏足,那麽少年是怎麽忽地尋到那處的呢。”

帝王微挑了挑眉,露出讚許的神情:“你的確是聽得仔細,確實,若不是因為一些事情,是不可能到那裏去的。”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了下來,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裏,帝王沈吟片刻,道:“突厥率五萬兵馬急襲北面邊鎮,為保百姓安寧,邊軍東營先遣一萬人馳援,卻不料,半路遭了埋伏,少年率精銳從中突襲,以寡敵眾,硬是殺出一條血路,就在他以為終有一線生機之時——”

帝王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在此刻卻極冷,仿如透骨冰髓,令人遍體生寒:“又從北側來了一隊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突厥軍隊,那兩日,所有人都殺紅了眼,戰場的核心地帶,屍體堆積的高度沒過小腿,四處都仿佛人間煉獄,少年本來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卻活了下來。”

說完這句話,蕭問淵就沈寂了下來,宋秋覓敏感地察覺到,此刻他的情緒稱不上好,甚至在說活下來這幾個字的時候,也絲毫不見輕松與喜悅。

聽到這裏,她也隱隱有些明白,帝王口中的那個少年,應就是年輕時的他自己。

她覺得自己好似摸到了他的心門,往前一步或許可以打開那扇門,了解他更多的秘密,也又可能一無所獲,空手而歸。她與他之間似乎一直有層無形的隔閡,而這一刻,那道隔閡無比的薄,令她第一次,如此地貼近他。

宋秋覓小心問出了口:“他——是怎麽活下去的。”她到底還是試探性地伸出了第一個問題。

可這次,蕭問淵難得沒有立馬回答她,而是靜靜地看了被角的花紋片刻,聲音有些發啞:“你當真要聽?”

宋秋覓仰臉看他,點頭道:“嗯。”

蕭問淵見此,斟酌著語句,緩緩道:“不是朕不願與你說,而是怕嚇著了你。”他似乎還帶著一絲猶豫,與向來殺伐果斷的冷情帝王的形象,竟有了一絲微妙的割裂感。

宋秋覓笑了起來,反問道:“聖上見妾身是個膽小的?許是妾身正愛聽這些呢。”

蕭問淵亦跟著笑了起來,將眉間的沈郁驅散了不少,他轉動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醇厚的聲音慢慢流淌開來:“少年在敵人圍困之下,作戰到了最後一刻,身上亦不知道受了多少傷,倒下之前,他以為,自己要見不到黎明的太陽了,但,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了,雖然又冷又餓,但他確信自己還活著。”

“他觀察四周,發現了戰友的屍體,他們身上亦是刀痕遍布,可只有他活了下來,這時少年才發覺,自己的唇中盡是鮮血的滋味,但卻並不是他自己的血,爾後,他在戰友的手腕上,看見了刀口,那是新鮮的刀口。”

蕭問淵的聲音淡淡的,仿佛生來便沒有情緒波動,宋秋覓甚至還在他的眼底,看見了沒有溫度的笑意。她忽然覺得有些發冷,有些惡心,不寒而栗,更難以想象作為親身經歷者的他,此時是何種心境。換作是她,或許早已崩潰。

帝王伸手,替她掩好方才有些松散的被角,不疾不徐地將她內心裏隱隱欲發的真相說出來:“你大概已經猜到了,少年昏迷之後,是他僅剩的戰友拖著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所有人都身負重傷,生存渺茫之際,他們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餵少年喝下了鮮血。”

他的手停留在了某處衾被之外,下面正是她的肩頭,但卻並沒有別的動作,仿佛只是在想事情的間隙隨手搭在那處一般。

宋秋覓忍不住激起了一絲肩膀的輕顫,又聽他在她的耳邊嘆道:“少年將同伴埋葬在了花海之下,也正是這時,他才發現,此處並非無人能至,而是到達此處之人,多半淪為了黃土枯骨,花泥葉肥,以至於在最靠近岸邊之處,隨便掀開一處地,淺挖片刻,都能看見不知何時就存在於這裏的白骨。”

“此處是嬌妍溫柔鄉,亦是萬骨英雄冢。”帝王感受到了指尖下少女肩膀的顫抖,微微用力,似是安撫般地握了握她瘦弱的肩頭。

宋秋覓沈默良久,輕聲道:“他會怕麽?”話一問出口,她便知道她問了一個不用回答的問題,花谷骸骨遍地,但卻都是少年從前同生共死的戰友,亦是無數親眷之人渴盼夢中得見的存在,又如何會怕。

“不怕。”帝王認真地答到,幽深的瞳眸註視著她的眼睛,將她倒影其上:“比起死人,這世間更可怕的是活人。”他這句話說的別有深意,似是一語雙關,她隱隱感覺到,故事的背後也許還藏著其他真相。

見她擰眉思索,蕭問淵收回了思緒,溫淡地看著她:“你無需為此傷懷,既是故事,那麽無論真假,已是過往之事,滾滾長江東逝水,活下來的人有了好的結局,那麽故事便只用銘記而毋須沈湎。”

帝王似乎有些為此發愁:“本來是想讓你解悶,心情舒暢些,卻未料起了反作用,早知如此,無論你如何求朕,也不該與你說後半截故事的。”

他這般說了,宋秋覓才恍過神來,方才她之所以恍惚,也是因為原先的許多思維與想法受到了沖擊。自幼恃怙俱失的她,本還以為獨留世上,寄人籬下,遭受欺壓還需忍辱負重,對於一個小姑娘來說,便已是極為難過的了,卻不想,今日她才知道,聖上的少年時光遠比她艱辛萬倍,那是真正在刀光劍影間行走,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覆的艱難。

回想起世人對他畏懼之餘也不免崇敬,她便知道他為之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隱秘的經歷恐怕世人也難以知曉,當少年自花海中醒來,舉目湛藍天空,清澈空氣,四周卻盡是戰友殘肢鮮血時,他會如何作想,又是如何將苦澀咽了下去,繼續保持堅韌,終於活著走了出去。

“聖上。”宋秋覓頭一回這般大著膽子,從衾被中伸出了自己的手,握在了蕭問淵放在她肩頭的手上,“我很喜歡這個故事,謝謝您特地講給我聽,我並沒有不開心,只是方才還沒有緩過來。”

蕭問淵的手要比她大很多,也比她溫熱,她覆不住他的手,便只是抓著他的其中幾根手指頭,溫度在兩人手掌的交握之處氤氳,順著他的手指傳到了她的手心。

似是覺得自己短短兩句話太過單薄,說服力不夠,她又補充道:“您是不世出的明君,多年來所行之事皆為百姓謀福祉,您禦駕親征,帶領將士驅突厥八百餘裏,使其拋棄舊地,遠遁極西之處,邊疆從此安寧,百姓因此和樂,世人敬重您,我亦敬重您。”

宋秋覓句句發自肺腑,說得十分真誠,每當她出自真心,極其認真地說話的時候,那雙剪水秋眸就會更加瑩瑩亮亮,仿佛蘊藏著點點星光,她說得投入,以至於都沒有註意到,自方才,向來冷情,不喜外人近身的帝王一動未動,任她握著,沒有收回手。

帝王回望著她,微笑著聽她略有些激動絮叨著這些,十分耐心,待她說完所有的話,他回道:“嗯,朕知道了。”

“朕亦歡喜於你的肯定。”

她說的這些事情,向來被他認為是帝王份內的職責,從不以此居功自傲,在其位而謀其政,天經地義,先前有臣子歌頌,他也不以為意,聽著沒什麽感覺。

但在方才,他卻陡然發現,關鍵點似乎不是話的內容,而是說話之人。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清晰地傳進來他的耳中,一字一句地敲擊在他的心上。令他頭一次覺得,之前所做之事,似乎也值得自傲幾分。

蕭問淵在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眸光中低首看向宋秋覓,她的眸中盈盈,泛著春光秋水,臉頰因情緒的激動,而染上了點點緋紅,在床頭暖黃燈光的映照之下,似乎可以看見她臉上的細小絨毛,微帶著金黃色的光,可愛極了。

他只盼著她早些好起來,才不會看起來如此瘦弱蒼白。

“聽朕的,好好養病,若是回頭越過越瘦,還以為是宮中苛待了你。你記著,這天下沒人能讓你難受,你也不要讓自己難受。”帝王的聲音是溫和的,可宋秋覓卻聽出了幾分沈冷之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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