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五月、六月,明達生產線的工人們都在宿舍、食堂、車間三點之間來回往覆。等終於把興橋集團的訂單做完，時間也進入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月份,7月,工廠進入淡季，陳阿珍也不得不暫別大家，回去家裏待考。

她家裏人雖然嘴上說著不讓她再考,讓她回去嫁人，但還是幫著陳阿珍找了學校,幫她早早報上了名。

大家幫著收拾了東西，又把她送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陳阿珍抹了把眼睛,笑呵呵地看著大家：“你們別這樣，我考完了就回來,我就是考上了,也得9月份才去上學,我就在這裏幹到8月底再走,攢點學費,我要是考不上……”

高群趕緊上去捂住她的嘴，接著讓陳阿珍吐幾口吐沫到地上,自己朝著虛空作揖,念叨著：“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離別的愁緒忽地被打斷,大家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來,紛紛祝福陳阿珍。

顏冬姿握了握陳阿珍的手,說道：“願你此去心想事成，考出好成績！”

送走了陳阿珍,大家都有些惆悵。

這裏面就數顏冬姿和她認識時間最短,但兩人年齡相近,有共同語言，又結成了互相學習的對子，在陳阿珍的教學之下，顏冬姿現在可以流暢地聽、說粵語，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和本地人、港島人交流時，非常有優勢。

其他人都和陳阿珍相處了將近一年。

高群唉聲嘆氣，說：“這小丫頭剛一來的時候可拽了，誰也不愛理，宿舍衛生也不做，也不跟大家說話，也不一起出去玩，後來大家看她每天工作那麽辛苦，回來還一直在學習，就都挺佩服她的。她不待見我，嫌我說話聲音大，粗魯。”

高群說著哈哈笑了起來，說：“真希望她這次能考到北方去，北方多得是像我這樣大嗓門、愛說愛笑的娘們，看她嫌棄得過來嗎！”

高群這一番話，初始大家聽得還都特別傷感，追憶起了一年前的陳阿珍，聽到後面就繃不住了，高群一起大笑起來，齊聲說：“對，就得讓她考到北方去！”

說笑聲裏，帶著揶揄，也帶著濃濃的祝福。

七月份，即便是門窗都開著，電風扇一刻不停地轉著，仍是燥熱不已。

南方的熱和北方不同，是濕熱，便是躲到濃密的大榕樹底下，都有黏糊糊的熱氣往人身上貼，就好似置身於大蒸籠裏一般。

蚊蟲也毒，也虧得顏冬姿提前買了蚊帳掛上。

每到這個季節，女工們就無比羨慕那些在辦公樓裏辦公的幹部們。辦公樓裏裝著空調，跟他們車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幹部們吹著涼風，喝著熱茶水，打著電話，簡直不要太舒服。就連拉長、組長們，有事沒事的也往辦公樓裏多跑幾趟，蹭蹭空調。

晚上，王小蘭站在陽臺上望著辦公樓的方向，一臉向往，說：“我要是也有大專學歷就好了，也能去辦公樓裏當個文員。”

王艷扇著扇子，吹來的熱風卻讓人更加煩躁，“也不用非得是大專學歷，辦公樓裏好幾個高中畢業的。”

王小蘭撇撇嘴，說：“跟她們可比不了，那幾個，不是經理的這個”王小蘭比比小拇指，“就是跟經理、主管們沾親帶故的。”

王艷聽到這裏，轉頭看向正在練習畫眉毛的劉志慧，說道：“聽人說，後勤那邊走了個文員，你怎麽不找找你哥，把你調到辦公樓去？”

劉志慧手上動作一快，眉毛畫歪了，她趕緊擦掉了，說：“我不想去，沒意思。”

心裏卻也氣悶，實際上她找過她哥好多次，都被拒絕了。她哥認為幹部樓裏那幾個大領導都是好色之徒，自己妹妹長得太漂亮，怕她吃虧。

嫂子也認同她哥的話。她很小的時候嫂子就嫁了過來，帶著她長大，劉志惠能不聽她哥的，卻不能不聽嫂子的，所以，也就委屈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只是，誰不想坐辦公室呀，工作悠閑，環境舒適，工資高，還有比打工妹們高一等的優越感。

因著生產進入淡季，明達廠雖說又跳槽走了一部分工人，但也沒再招工，312宿舍八張床位，現在只有5個人住著。

顏冬姿今天收到了大姐顏秋子的來信，隨信寄來了一張她和小外甥的合照，被顏冬姿用透明膠帶淺淺粘了四個角，貼在了枕頭邊的墻上。

顏冬姿撫了撫邊角，就聽見有人敲門，顏冬姿看過去，就看見了劉喜妹。

她是一個人過來的，臉上神情有些古怪。

顏冬姿連忙下床來，“喜妹姐，你怎麽來了？小華姐呢？”

劉喜妹說：“她在宿舍，我找你有點事。”說著，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出宿舍門，又拉到樓梯邊，做賊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塞到顏冬姿手裏，說了聲“有人讓我交給你的”，便轉身就往樓下跑。

“餵……”

顏冬姿莫名其妙，想要叫住劉喜妹，讓她說清楚，她卻已經跑沒影了。

顏冬姿只好拿著信封走回去，信封是粉紅色的，邊角印制著幾朵桃花。顏冬姿自然知道這是什麽，上學時，著實收到過不少，沒想到，到這邊也收到了。

她沒打算拆開，又不好隨意丟棄，就想著，撕碎了毀屍滅跡好了。

眼尖的王艷一下子就看見了，叫嚷道：“你收到情書了？誰給你的？”宿舍裏其他幾個人都停住手中的動作，看過來。

顏冬姿：“不知道，我沒看。”

王艷：“趕緊看看呀，要不我替你看？”

顏冬姿搖搖頭，說：“我又不想搞對象，就不看了。”

王艷一臉興味，攛掇著：“看看嘛，看一下又沒影響，萬一是個帥哥呢！”

劉志慧：“明達廠裏有帥哥嗎？”

王艷說：“翟志剛還行，聽說咱們廠裏好多小姑娘都暗戀他。”

劉志慧不屑，“就他？癩蛤蟆裏頭混個青蛙，還不是個□□！”

王艷不理她，又催促顏冬姿拆信。

顏冬姿沒辦法，只得把信打開，直接看向最後，忽地笑了，把信遞給王艷，王艷趕緊接過，手指頭比劃著也先看下面的落款，念道：“知名不具？”

她看向顏冬姿：“這……你知道是誰？”

顏冬姿：“我白天上工，下工了就跟你們在一起，我能認識誰啊？”

王艷點頭：“也是，那，這人是不是耍你玩呢？”她又看看信，上面先寫了一番誇獎顏冬姿的話，然後就寫了對她的愛戀，王艷邊看邊搓雞皮疙瘩。

“信上說，約你明天晚上8點去小樹林見面，你去嗎？”

還沒等顏冬姿開口，劉志慧便把眉筆一扔，“去什麽去，藏頭露尾的，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顏冬姿點頭：“對，不去。”知道這人是誰尚且不會去，何況連姓名都不肯透露的，還知名不具，顏冬姿莫名有點想笑。

她將信從王艷手裏拿過來，連著信封一起撕碎了，扔到垃圾桶裏。

信是劉喜妹轉交的，她肯定知道那人是誰，不過顏冬姿沒興趣知道。她忙著應付幾位舍友的打趣。

宿舍裏幾個人單身人士談戀愛的態度不同。

劉志慧是壓根看不上打工仔，王艷則是一心想找個外國人當男朋友，王小蘭本來躍躍欲試的，想著要是有了男朋友，就吃他的花他的，可勁兒地占他便宜，可是一聽說那些追求翟志剛的女孩們都是再倒搭，比著花錢，又是買吃的，又是買衣服的，又是請看電影的，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還是捂好自己的口袋。

兩天後的晚上，劉喜妹又單獨一個人過來找她了，又將她拉到樓梯口的僻靜處，問她：“你怎麽沒去呀？人家昨天晚上可在小樹林裏等到十點多才回去的。”

顏冬姿說：“喜妹姐，我年紀還小，我就想先多賺點錢，不想談戀愛。”

劉喜妹打量著她，有些失望，說：“滿十八了，也不算小了。翟志剛他條件多好，一表人才的，在絲印車間，幹的是技術活，賺錢也多。他跟我男朋友他們經常一塊玩，我男朋友你也見過，老實本分的一個人，他跟我打包票，說翟志剛這個人相當不錯，沒什麽壞毛病。我這才敢幫你遞信的。”

顏冬姿笑了笑，說：“喜妹姐，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我確實不想找對象，我就想在這邊賺兩年前，將來我是要回老家去的，不會留在平城，也不會去其他地方，我要是找對象，肯定是奔著結婚去的，不會隨便耍朋友鬧著玩。”

見顏冬姿態度堅決，劉喜妹把要勸說的話咽到肚子裏，說道：“……好吧”，她頓了頓就說：“我是覺得太可惜了，咱們廠好多女孩子都喜歡翟志剛的。”

顏冬姿：“那正好，我就不摻和了，把機會讓給別人。”

“知名不具”居然是翟志剛。

他是廠裏的風雲人物，顏冬姿自然認識他，可她和翟志剛根本連句話都沒說話，更沒有什麽交集，怎麽就給自己寫起情書來？

不過已經和劉喜妹說清楚了，相信她會把自己的意思傳達過去，就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小插曲，沒放在心上。

顏冬姿以前沒關註過翟志剛，也不知道和他遇見的頻率居然這麽高，上工的路上能碰見，在食堂打飯能看到，偶爾去夜市上逛逛也能碰見。

每次見到，就用幽怨的眼神看她，好像在責怪她為什麽不接受自己的心意。顏冬姿碰到他的目光也沒躲閃，就平淡地回望他，向他表明自己對他確實沒意思。

沒過幾天，顏冬姿就發現翟志剛身邊多了個年輕姑娘，身材窈窕，相貌較好，顏冬姿看她有些眼熟，應該是跟她一起入職的那批員工之一。翟志剛看著她，挑釁似的握住了那姑娘的手，好似在跟她說：看看，你不跟我，自然有人跟我。

顏冬姿無語，覺得這人怎麽這樣幼稚，像個小學生似的。

周六晚上，劉志慧忽然問顏冬姿：“你明天要幹什麽？”

顏冬姿想了想，說：“待在宿舍裏，洗洗衣服，看看書。”

劉志慧：“又看陳阿珍的課本呀，多沒意思，明天我嫂子有事，想讓我去幫著看店，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顏冬姿還沒說話，王艷和王小蘭就異口同聲：“我也去。”

劉志慧掃了眼他們兩個，“王小蘭想去的目的我知道，你呢？”

王艷仰著自己的吊眼梢“嘿嘿”笑了幾聲，說：“那裏不是離著外國語學校近嘛，沒準能碰見外國人。”

劉志慧：“你呀，不找個外國人不罷休是吧。”也沒說讓他倆去還是不讓她倆去，轉頭又對著顏冬姿露出兩個小梨渦，說：“去嘛去嘛，我嫂子說你身材好，要是穿上店裏的衣服，準能給招攬生意。”

顏冬姿正要答應，就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連忙答應一聲，“小華姐。”

梁小華站在敞開著的宿舍門前，朝她招手。

顏冬姿連忙跑過去。

“小華姐，你找我。”

梁小華點點頭，說：“明天我有個老鄉聚會，你跟我一起去吧。”

顏冬姿知道，梁小華所謂的老鄉聚會是魯西，也就是梁小華舅舅老家的聚會，只不過她是表妹，又是被表哥帶出來的，大家也把她算在老鄉的範疇裏。

魯西屬於中原地帶，當年兵禍不斷，大家紛紛四散逃生，梁小華姥爺挑著個扁擔，將梁小華的大舅和她媽放在籮筐裏，一路挑著往北走，後來在趙北省最北邊安家，等梁小華大舅十七八歲的時候，魯西那邊情況穩定下來，梁小華姥爺就把她大舅打發會魯西老家去，自此在那邊結婚生子。所以趙北省的梁小華有個魯西市的親舅舅。

梁小華表哥以前也在明達廠，後來跳槽去了待遇更好的興橋集團，在下屬的電話機工廠。她表嫂原來在明達廠做質檢員，幾個月之前也去了興橋集團。

顏冬姿知道梁小華去參加過幾次老鄉聚會，可沒想到她這次要帶著自己一起去，“我去合適嗎？”

梁小華：“沒什麽不合適的，我去帶你去見個姐姐，這個姐姐人很不錯，在這邊混得挺好的，你要是遇到什麽著急的事兒，還有能幫得上忙的人。”

顏冬姿一聽這話覺得特別奇怪，問道：“我有事求你幫忙不行嗎？”

梁小華笑了笑，說道：“還是去見見吧，對你沒壞處。”

雖然顏冬姿覺得有哪裏不對，但是出於對梁小華的信任，還是決定明天跟她去赴約，劉志慧嫂子那裏自然就去不了了。劉志慧有些失望，說：“那我們說好了，下周日你一定跟我一起去。”

顏冬姿答應了，劉志慧又跟王艷和王小蘭說：“你倆願意去就跟著去吧，不過說好了，得幫我整理倉庫，擺衣服，不能搗亂。”

王小蘭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什麽時候搗過亂！”

這倒是，王小蘭屬於手巧那個類型的，幹活也不惜力氣，幹一天活管兩頓帶肉的飯，算下來還是自己賺的。劉志慧想，自己也難得從王小蘭身上占到便宜。

她又要求王小蘭：“換身衣服，不能再穿這身破工裝。”

“好好好！”

只要能跟著去，她說什麽王小蘭都答應。她幫著給劉志慧嫂子幹過好幾回活了，嫂子特別夠意思，每次給買的飯菜肉多、分量足、味道好，是她為數不多能改善夥食的時候，她特別樂意去。

周日下午，顏冬姿換上上回在火雲街買的那件連衣裙，又把頭發散下來，別上個格子的小卡子，下到二樓，找梁小華一起出發。

梁小華也稍微打扮了一下，換上件半袖衫和到膝蓋以下的裙子，梳了個公主頭，比平時多了幾分女人味。

顏冬姿立刻誇獎到：“小華姐，你這樣穿真好看。”

梁小華打量她一番，說：“我在你面前，可不敢說好看。”

路上，梁小華給顏冬姿介紹了下那位姐姐的情況，那位姐姐是魯西人，恢覆高考後考入平城大學，畢業之後就留在平城，被分配到報社工作，後來改革開放，形勢漸好，那位姐姐覺得未來經濟形式一片大好，於是就辭了工作，自己創辦了文化公司，最近又開始進軍更賺錢的影視行業。

“這也太厲害了！”顏冬姿聽得連連驚嘆。

“是啊，她是魯西老鄉裏，混得最好的一個，這幾次聚會的錢都是她出的，要不我們這些窮打工的怎麽有機會去帝豪大飯店呢。”

顏冬姿本來不知道帝豪大酒店是多麽了不得的地方，聽梁小華這麽一說，立刻緊張去了：“那我去了，不是讓那位姐姐多花一份錢嗎？”

梁小華：“沒事，她不會計較這些的，你見到她就明白了。”

顏冬姿也就不再糾結，隔著窗戶，看著外面的風景。

她來到平城已經有段時間了，但去過的地方很是有限。她很珍惜去到每一個陌生地方的機會，力圖把公交線路、沿途路過的風景都盡可能地記在腦子裏。

聚會的地點在帝豪大飯店十層，顏冬姿一路緊跟在梁小華後面，跟著她進了旋轉門，走過金碧輝煌的大廳，坐上電梯，感受到電梯上升時失重時的不適，又踩著厚實的地毯，尋找著包廂號。

梁小華回頭看她，聲音發緊地小聲安慰：“別緊張，都是很不錯的人。”

顏冬姿點點頭，挺了挺後背。

推開包廂，七八雙眼睛齊齊看過來，坐在主位上的一個清悅的女聲帶著笑意說道：“呦，小華你可來了，還帶了個漂亮的小姐妹來。”

梁小華連忙拉著顏冬姿過去，給介紹：“”佳玉姐，這是我趙北省老家的小姐妹顏冬姿，你叫她冬子就好，我想帶她來認識認識你。”

顏冬姿趕緊叫了聲：“佳玉姐好。”

潘佳玉微微打量了下顏冬姿，便笑道：“好，好，來，你們兩個就坐我身邊，我就喜歡和你們這些漂亮小姑娘呆一塊，帶得我也年輕了。”

原本坐在潘佳玉身邊的人主動往旁邊讓了位置，梁小華便坐到了潘佳玉身邊，又拉顏冬姿坐在了自己身邊。

顏冬姿這才發現在座的都是女子，梁小華的表嫂也在座，不過距離比較遠，隔了好幾個座位，正註視著這邊，梁小華仿佛沒看見，也沒跟她打招呼，顏冬姿就笑著跟她點了下頭。

“好了，大家都坐下，今天就是咱們姐妹們之間的聚會，咱們魯西人能在平城相聚不容易，來，我先提一杯，你們能喝紅酒的就跟我一起喝紅酒，喝不了的就喝飲料。”

梁小華趕緊給自己和顏冬姿分別倒了一杯橙汁，跟眾人一起舉杯。

橙汁裝到透明的玻璃杯裏，黃橙橙的很是誘人。顏冬姿小心地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帶著股子新鮮水果特有的清香氣。

自己前面的餐布上擺著錚亮的刀叉、筷子也有專門的擺架，盤子潔白泛著光澤，邊上帶著繁覆的花紋。緩緩轉動的餐桌上，擺著一盤盤用精美餐具裝著的美食，散發出珍珍誘人的香味。

顏冬姿感覺自己是闖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夢幻、奢侈。

有人碰了她的胳膊，連忙轉頭，見梁小華和潘佳玉都在看著她，梁小華說：“剛剛佳玉姐叫你來著。”

顏冬姿歉意地笑了下，說：“不好意思，剛剛走神了。”

潘佳玉接過話頭，笑著說：“沒事，我看你一直沒動筷子，就想說你別客氣，你是小華的小姐妹，就是我的姐妹，別跟姐姐客氣，來，嘗嘗這裏的菜，這邊是粵港口味，很受歡迎的。”

“嗯，謝謝佳玉姐。”顏冬姿趕緊拿起沈沈的筷子，夾了自己眼前的菜。

潘佳玉這才滿意，又看向大家，說：“咱們都是自己人，就不搞敬酒那一套了，大家隨意，喝酒、吃菜、聊天，怎麽高興怎麽來！”

潘佳玉說話的時候，大家自覺安靜下來，等潘佳玉說完，又連連附和著，說些感謝的或者恭維、誇獎的話。

顏冬姿夾菜時沒太註意，放在嘴裏才發現吃的一塊作為配菜的菠蘿。這種產於熱帶亞熱帶的水果，顏冬姿以前在書中見過，還是到了平城之後，才第一次吃到。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裏蔓延著，很好吃。

席間，梁小華和潘佳玉聊天也並不多，但潘佳玉很照顧她，時不時讓她夾菜，給她倒飲料什麽的，看得出來，潘佳玉和梁小華的交情不至於泛泛的老鄉關系，對梁小華比對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真誠。

喝了兩杯紅酒後，潘佳玉的臉色微微發紅，她跟梁小華說：“你這位小姐妹條件很不錯，長得好，身材好，可塑性強，怎麽樣，她有沒有興趣當明星？來我這裏，我保證能把她捧紅。”

梁小華轉頭看向顏冬姿，說：“你想嗎？”

顏冬姿先下意識地搖頭，而後又低頭思考了下，擡起頭來說：“謝謝佳玉姐，我還是先做好我現在的工作。”

潘佳玉笑了下，說：“好”，然後她找出一張名片來，遞給顏冬姿：“上面有我傳呼機號碼和公司地址，你要是遇到什麽需要幫忙的，或者什麽為難的事情，你就call我，或者直接來找我，當然，你要是改變主意，想當明星了，也可以來找我。”

顏冬姿連忙雙手接過，迅速瀏覽了下上面的文字，又小心地放起來。

聚會結束時，外面的太已經黑了，潘佳玉說要開車送他們兩個回去，梁小華拒絕了，說：“我們兩個有伴，坐公交車回去就行。”潘佳玉倒也強求，在酒店門口分開，往兩個方向走。

兩人沒走出去多遠，梁小華的表嫂追了上來。

梁小華無奈地停下，轉身。

梁小華表嫂看了顏冬姿一眼，意思是有私密話要說，讓她走開些。顏冬姿看著梁小華，見她並沒有讓自己避開的意思，就假裝沒看懂，站著沒動。

梁小華表嫂只好拉了拉梁小華，示意她跟自己到旁邊去，梁小華沒動，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過一陣子，我會給他們一個交代的。”她說著忽地笑了起來，語帶諷刺：“表嫂，你這麽替他們著急幹嘛？”

梁小華表嫂也很生氣，說：“還不是你爸媽大哥他們一勁兒地給你表哥寫信、發電報、打電話！你們這一家人，真是沒法說，帶你出來做工，還帶出麻煩來了！”

梁小華冷哼一聲，說：“麻煩都是自找的！”說完，便拉著顏冬姿離開。

“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梁小華表嫂在背後狠狠地罵道。

梁小華沒有回頭，顏冬姿竟然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堅毅的決然。

梁小華沒有說話，顏冬姿也沒敢開口。等到兩人上了公交車，坐到最後一排的座位上，梁小華才開口，說：“佳玉姐是個好人，是可以信任的，我以前幫過她的忙，和她有些交情，你把她的名片留好，有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去找她幫忙。”

顏冬姿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小華姐，你到底怎麽了，怎麽像是……”後面的話，顏冬姿沒有說出口。

梁小華接口說：“像是在交代後事對嗎？放心，我沒那麽傻，不會尋短見的。冬子，我準備辭職離開了。”

“辭職，離開？”

顏冬姿太過驚訝，忽地從座位上站起，聲音拔高，急切地問：“為什麽，你要去哪兒？”

梁小華拉了她的手讓她坐下，說：“說來話長，你要是願意聽，我就給你說說。”

顏冬姿順勢坐下，卻覺鼻子發酸，那種感覺就像上學前班時，二哥每天放學後都會來接他，有一天，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二哥過來，她坐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眺望著小學教室的方向，有種被拋棄了的，無依無靠的感覺。

她吸吸鼻子，問梁小華，“你真的要辭職離開嗎？”

梁小華點頭，說：“我已經想了很久了，從年後過來就一直在想，前幾天才終於下定了決心。”

顏冬姿又吸吸鼻子，說：“好，那你說吧，我聽著。”

“我不是自願來打工的，是家裏逼著我來的，我父母說，家裏頭的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將來都得娶媳婦成家，家裏太窮了，既拿不出彩禮，也蓋不起新房，他們說，你不能眼看著三個兄弟打光棍，你得幫幫他們。我媽勸完我爸勸，我爸勸完了哥哥弟弟勸，我知道，便是我擰著不出來，將來在家裏也沒好日子過，我就答應了。

我那時候比你現在還小一些，特別害怕，我從來沒出過門，沒離開過家人，跟我舅舅家的表哥也不熟，來了平城後，這裏的話我也聽不懂，身上長濕疹，天天上工被拉長罵，想家想得厲害，幾乎天天晚上都是哭著睡著的。

後來，我收到了家裏寄過來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就是跟我要錢的，責怪我來這麽久了，怎麽還沒把錢寄過去。

之後，我沒到發薪日，只給自己留下一點點生活費，就把全部的工資給家裏郵寄回去，憑著這些錢，家裏給大哥出了彩禮，蓋了瓦房。

後來，我在這時間長了，長了些見識，漸漸覺得不對勁，既然家裏的三個哥哥沒錢娶媳婦，為什麽他們不出來打工，卻讓我出來幫他們打工賺錢，為什麽他們每次給我寫信，除了要錢好似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在那以後，我就長了心眼，我沒把工資全都寄過去，雖然有表哥表嫂這兩個奸細在，但他們只知道我的基本工資，並不知道我到底拿了多少寄件工資，我就找各種借口騙他們，比如挨罰扣錢了，手指頭受傷了等等，可是他們去跟表哥求證了，求證之後知道我騙你了他們，特地去鄉裏郵局打電話過來罵我，說是翅膀硬了，說我沒良心，一點都不顧家裏。

我頂著他們的壓力，楞是沒有答應把錢全都寄回去，那年過年我索性就沒回去，他們大概是怕真惹惱了我，以後連那些錢也不往家裏寄了，就開始跟我說軟話，還寄家裏的特產給我，也怪我自己沒主見，就又和他們和好了。

直到今年，我過年回家。我大弟也到了結婚的年紀，說想看了一個姑娘，條件特別好，但人家要求五百塊錢的彩禮，還要蓋三家大瓦房，我媽說家裏頭沒錢，讓我給出這些錢。我不樂意，因為這幾年我一直往家裏寄錢，怎麽可能會沒錢，他們見我不同意，就惱了，強行把我所有的錢都搜出來，要不是怕我不肯再來平城打工，他們連火車票都不肯給我。”

我心裏太難受了，就想著我這麽吃苦受累的，憑什麽把錢都攢給他們，我就說要買硬臥票，你都沒看他們那心疼的模樣，呵！也就是這回，讓我徹底看清了他們的嘴臉。也讓我有了脫離他們的心思。

從年後來到平城後，我一次錢也沒給他們寄過，他們急了，又開始通過各種辦法找我，又是那套說辭，說我沒良心、自私什麽的，又找了表哥表嫂，讓他們逼迫我，呵呵。

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我要去別的地方，一個他們找不到我，騷擾不到我的地方，這就是我想離開的原因，我想過我自己的日子，而不是給他們當賺錢的奴隸。”

梁小華語氣平淡地說完後，深吸了一口氣。

顏冬姿心裏頭的震驚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只聽說過梁小華家給了兒媳婦令全鄉老百姓都咂舌、直嘆真有錢的彩禮，知道她家起了兩處新院子，卻不知道這是用梁小華的血汗錢壘起來的。

她不知道這樣好的小華姐竟然被所謂的家人們這樣對待，一時間心疼得不得了。

她握住梁小華的手，說：“小華姐，我支持你，你早就應該離開的，就讓他們永遠都找不到你，再不能趴到你身上吸血！”

梁小華笑了，她說：“我知道你肯定會支持我的。有你，有佳玉姐，有喜妹他們的支持就夠了，讓我知道我的做法並不是大逆不道。”

顏冬姿猛點頭，“小華姐，我會永遠支持你的！”

梁小華拍拍她的手背，說：“謝謝你，你也是促成我最終下這決定的原因之一。”

“我？”顏冬姿滿臉不解。

梁小華點點頭，“那天，你說我是個有主見的人。我就想，既然我是個主見的人，就該做有主見的事情，不能再猶豫心軟，當斷則斷。”

顏冬姿笑了起來，沒想到自己的話竟然能起到這樣的作用。她又忙問梁小華：“小華姐，你準備去哪裏？”

梁小華遲疑了。

顏冬姿連忙捏了下她的手，說：“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跟別人說的，包括我家裏人，絕對不會洩露你的行蹤，只希望你能讓我知道你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梁小華好一會兒才開口：“好，我相信你。我要去平城下屬的花鄉鎮，那裏都是做出口運動鞋的工廠，我會去那裏從頭做起，放心吧，喜妹有個關系很好的老鄉在那裏當車間主任，會照顧我的。”

顏冬姿聽著，心裏頭憤懣不已，梁小華在這裏幹了四五年，從新手幹成了熟手，拿著全拉線最高的工資，如今卻被要從新手幹起。

顏冬姿點點頭，“小華姐，你走的時候我能去送你嗎？”

梁小華搖搖頭，“我明天就辦理辭職手續，順利的話這幾天就離開了，你安心工作，好好照顧自己，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去找佳玉姐……”

梁小華說著，聲音也有些哽。

兩人都不再說話，唯恐再說一句，眼淚就要掉下來。

顏冬姿就像是個懵懂的雛鳥，一路跟著梁小華從北方到南方，依賴她、信任她，聽她傳授經驗、道理，有這麽個人在自己身邊，就像是有個依靠，特別踏實，可這個依靠卻要離開了，她心裏頭沒著沒落，說不出的難受。

小華姐離開後，顏冬姿怏怏不樂了好幾天，才算是緩過來。

這期間，梁小華的表嫂來找過她，她一口咬定不知道梁小華去向，還希望表嫂有了梁小華的消息能告訴她一聲。

不管表嫂信不信，反正她從顏冬姿這裏，還有劉喜妹那裏，都沒有問出任何有效信息。

晚上，312宿舍的幾人在食堂吃飯，這次他們坐在了電視機附近，電視機裏，粵省頻道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幾人聽到了“高考”兩個人，忙都齊齊地看過去。

新聞說的是高考期間的各項保障性工作的總結。

幾人又齊齊扭回來，高群說：“阿珍這丫頭才不知道考得怎麽樣，也不說來個信兒。”

顏冬姿說：“得估分、填報志願、查分，事情挺多了，等有了結果，她肯定會跟我們說一聲的。”

高群點點頭說：“她倒還算是個靠譜的。我姑娘要是也跟阿珍似的，那麽努力上進的學習，她就是想考到美國去，砸鍋賣鐵我也供！”

陳阿珍很少參加集體活動，平時在宿舍裏靜悄悄的，只知道悶頭看書，在312宿舍存在感極低，可是她這一走，大家還都很不習慣。高群扯開嗓門說話時，就會下意識的捂捂嘴巴，往她的床上瞄，其他人進進出出的時候，也依舊下意識地放輕腳步，都維持著陳阿珍還在時間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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