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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番外一前塵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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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開始, 對牧遠歌而言, 噩夢般的七日, 開始於非常尋常的一天。

長生劍宗。

香爐青煙繚繞, 禪室內正上方的“靜”字顯得模糊, 立於上首的那人背影修長, 沈吟半晌,方才開口。

“你跟承天府君牧遠歌,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回師尊的話, ”青年不鹹不淡地道,“弟子還在考慮。”

“考慮什麽?”

“半年前吧, 他說喜歡我,想照顧我, 起初我以為他只是開玩笑,或者跟心上人鬧矛盾,這才隨便找個人當消遣。後來我問他, 他說,並沒有過心上人。”

胥禮緩緩轉過身。

“他還說,他跟師尊您一點關系都沒有。”

青年望向這位高高在上的長生劍宗宗主——和牧遠歌的自來熟截然相反,胥禮宗主是個極其慢熱,或者說根本不熱的人, 禮貌教養刻在骨子裏, 待人接物無可挑剔,沒人見他笑過,也沒人見他動過怒。

乃是長生劍宗史上最符合那些變態宗規的宗主之一。

……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揣度的。

可外面傳得滿天飛, 各種說牧遠歌和胥禮宗主是一對的流言蜚語,難道全都是假的嗎?

以往的邪教教主,怎麽沒和正道首座傳成這樣?不都是邪道。

那青年敢質問牧遠歌,卻不敢質問胥禮,很委婉地道:“您說我該相信他的話麽,師尊?”

胥禮的神色在陰影下看不真切,嗓音一如既往清冽如冰泉:“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什麽答應跟他來往?”

“當初……”那青年道,“弟子不太會拒絕。”

胥禮臉色雪白,一言不發,轉身的剎那,竟是踩空了臺階,猝不及防朝地面斜倒而去。

“師尊!”

“宗主!”

虛掩著的大門轟然大開,只見那淺灰色薄紗下素白雅致的長袍蹁躚,倒下的姿態甚至稱得上優美,只是著地便沒了動靜,好似定心神柱無聲倒下。

二長老步峣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進來,模樣溫潤的大長老緊隨其後。

還有個拎著箱子的中年藥師,乃是長生劍宗客卿長老,憂心忡忡地搖頭嘆息。

“出去!”步峣按捺住天翻地覆的心情,轉身抽了那青年一巴掌。

“你動他做什麽!”大長老阮慕安嚇了一跳,連忙維護道,“這又不關他的事。”

步峣道:“我不教訓教訓他,他以為全宗上下沒人敢動他!劍試排名倒數,自身天賦低微,不思進取,不知禮數,不識好歹,吃裏扒外!連宗主半根頭發絲都及不上!”

最後順嘴的一句,那青年冷不丁地回道:“二長老比不過宗主,但也沒見您自慚形穢啊。”

步峣加快腳步朝他走來,猛地揚起了手。

那青年一雙深邃的暮色瞳眸波瀾不驚,天生一張賞心悅目的笑臉,悲傷難過的時候也仿佛帶著笑,特別隨遇而安,哪怕無緣無故挨了巴掌也能坦然,乖乖往門外走。

“別沖動!”阮慕安擋住步峣,壓低聲音道,“別忘了他背後還有個承天府君。”

不說起牧遠歌還好,一提到牧遠歌,步峣怒火中燒,掀開阮慕安,上去照著那青年的後背就是一腳!

那青年絆到門檻跌出門,牙磕到地滾下臺階,便看到了兩雙靴子,靴子的主人都很年輕,正是這一屆劍試的前兩名。

阮慕安免了他們的禮,直接蹲在那青年身前,探他被傷的腹部,並也沒有傷及肋骨內臟,但他好似心急如焚,關切地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讓牧遠歌上山來接你吧,現在就給他捎信,我保證接下來沒人敢動你。”

步峣出來並關上了門,聞言臉色一變,直截了當:“大長老也向著你是吧,行啊,你有本事就讓牧遠歌那王八羔子來收拾老子!你看他敢!”

阮慕安對步峣道:“……你還是道歉吧。”

別說步峣,在場另外兩個年輕弟子都傻眼了,哪有讓長老跟小弟子低頭的道理,在大長老的示意下,他倆一左一右架住幾欲發狂的步峣的胳膊。

“沒事,不用,”那青年把嘴角的鮮血擦幹凈了,平靜地說,“他不會來的。”

阮慕安目露詫異:“他不敢來嗎?他那麽在乎你,卻不願來接你?”

那青年道:“他昨天去‘劍試大會’接我回來,也只是送到劍宗正門口,多一步都不肯,還說除非長生劍宗八擡雲車親自去請,否則誓死不踏足長生劍宗半步。”

“…………”

聽得人恨不得打他一頓,能讓承天府君送到正門口,了不起。

他們為了邀請承天府君坐鎮“天下劍試大會”,特地把大會地點安排在非正非邪的中立之地,把牧遠歌的坐席安置在正道首座胥禮宗主並列的最高位,算是承認了他如今的地位,認可了他在劍道上的成就,主動邁出和邪道和睦共處的一大步。

結果牧遠歌的位置空到了最後。

僅有的露面也只是去接走了這個早早敗北的小弟子。

幾乎是狠狠掌摑了長生劍宗的臉後,又給了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撫摸。

若說這小子會氣人的話,那牧遠歌氣人的本事就是骨灰級。

效果幾乎是聽到他的名字,煩他的比如步峣之流能當場嘔出幾兩血來。還“八擡雲車”,龜孫癡心妄想!入贅都休想這麽大陣仗。

其實長老們心知肚明,承天府君牧遠歌上任十載,別說踏足長生劍宗,就是正道相關領地他也從不涉足。

“那你給他捎封信總行了吧。”

阮慕安神情溫和:“哪怕他拒絕,你也還是宗主徒弟,甚至還是下任宗主的人選之一,難道還比不過承天府君的男寵之位麽?”

那青年低下頭,答應了。

承天府,燈火通明。傳信用的鴉群被散養在府外的老樹林裏,只因府君嫌它太吵。

牧遠歌一襲黑綢睡袍,百無聊賴地月下乘涼,看信鴉爭食,兩人候在他身側。

還有個身段曼妙、容貌嬌美的妙麗侍女給他斟茶、擦拭茶幾。

只見邪君手指修長,白皙秀頎,貼身的衣料勾勒出性感的弧度,令人想入非非。

牧遠歌兩次被她擋住視線,忍無可忍地讓她退下,淡淡道:“鴉叫都比你的呼吸聲好聽。”

左斬使習以為常,面不改色。另外那人撲哧一笑,又迅速抿唇收斂。

牧遠歌道:“本君因私事先行一步,留你和右斬使處理中立之地的‘四相觀’異植作祟事宜,你卻先回來了,是出了什麽事?”

左斬使心想,原來您缺席天下劍試大會,就是去幹這事了!?

這他媽也是絕了,邪道過於太平,堂堂邪君無事可做,連中立之地的禍亂也不放過!

陶冬臉盤圓潤,目露精光,笑容諂媚:“回稟君上,幸不辱命!屬下奉命掃蕩了大半片森林,額外救下了兩名小孩,均已安然護送回家。其中一個小孩出自當地豪強之家,家主額外送了一箱金磚以示感謝,加上四相觀挖出來的兩箱,總共三箱,都在這兒了。”

牧遠歌道:“右斬使沒回來?”

陶冬眼珠一轉,道:“右斬使大人並非存心玩忽職守,還望府君多擔待!”

牧遠歌笑了:“左斬使,這就是你打算舉薦給本君的那個足以接任你的能人?”

“正是。”

“你覺得此人的本事足以勝任本君的左膀右臂之職?”

“是。他會救人,擅斂財,聰明伶俐,口齒清晰,好得很。”左斬使大誇特誇,但他神情倨傲猶如盛氣淩人的孔雀。這孔雀雙膝跪地,將第四十六封請辭書雙手呈上:“還請府君準我退位。”

陶冬抖擻精神,心想穩了穩了。

牧遠歌按了按眉心,道:“你們可曾聽過一個流傳已久的小故事。”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不想聽。”“屬下願聞其詳!”

牧遠歌娓娓道來:“從前,有個給大家主牧羊的人。有天,他不小心丟了五頭羊,擔心會被主人怪罪,這時從遠處跑過來十只雞,他便向主人道喜,只說多了十只雞,絕口不提失了五頭羊的事,主人歡喜地獎勵了他。”

陶冬心裏咯噔一聲,連忙誇讚君上故事講得好極。總不能說他未得右斬使許可,先一步回來了吧,府君麾下二斬使地位平等,他只差一步就到位了!

左斬使細長的丹鳳眼掃了他一眼,眼裏殺氣一閃而逝。

“那兩小孩是能飛才會迷失在林子深處?帶他們進林子的必有大人,甚至不止一個,大人去哪兒了,你不說。”牧遠歌道,“本君臨走前特意囑咐過你們,那根螳螂似的小小異植,只要吸食兩個成年人,就能長成你腰一般粗,那才是最危險的東西,它去哪兒了,你也沒提。”

陶冬汗如雨下:“您是親眼看到它逃進林子的,異植入森林好比滴水入大海,小的不是沒找,實在找不到啊……”

牧遠歌道:“那豪強家主能為那小孩掏一箱金子,說明他的價值不止一箱金子,你今日回來,他明日就能把人送上長生劍宗學藝去,這類爽快人,要錢不如要人情。四相觀內藏的金子都是民脂民膏,不處理好依舊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善男信女橫穿那片危險的森林,到那破觀求姻緣。你一廢物,不做實事不請罰還跑來邀功,當本君好糊弄!”

陶冬身體癱軟在地,心裏尤為不服,人情能有金子好使?民脂民膏不就是被收刮的嗎,人要找死就讓他們死去吧!反正異植禍害的又不是咱們地盤。

左斬使將請辭書雙手舉高了點:“屬下有罪,還請府君革去屬下左斬使之職,千萬不要開恩。”

牧遠歌道:“你叛逆沒完了?”

左斬使毫不掩飾對他的厭煩,道:“還望君上準我告老還鄉。”

“有志氣,本君讓你活到老,”牧遠歌走過去,順手抽出左斬使腰間的匕首,揮手而出一道伴著火光的劍芒,手刃了陶冬。他從左斬使手裏抽出那頁寫滿字的薄紙,一記響指燒成灰燼,揚了揚指尖灰,冷聲下令:“來人,把左斬使打入地牢。”

這可又難為了守地牢的獄頭,見他昂首闊步回來了,都很無語,您何必呢,是房間床不夠軟還是山珍海味不好吃。

牧遠歌獨坐庭院,但聞粗戾又短促的鴉叫聲,府衛上前稟報:“君上,右斬使請您寬待些時日。”

牧遠歌耷拉著眼皮聽說滿月林外有情況,驀地精神一振:“備馬!”

滿月林圍繞著一座獨峰落成,那座徒有虛名的四相觀就坐落在人跡罕至的獨峰腰上。

及至日中,牧遠歌勒緊韁繩令駿馬止步,只見烏泱泱的人群被參差不齊的護衛擋在滿月林外,各個拖家帶口,許是風餐露宿久了,他們蠟黃的臉上溝壑縱橫,不知來人身份,見了膘肥體壯的黑馬就眼冒綠光。

牧遠歌問:“怎麽會有這麽多難民?”

“聽說是從首善城逃難過來的。”

“首善城?”牧遠歌疑惑,“那不是正道管轄之地麽。”

首善城根底幹凈,歷史悠久,乃是長生劍宗治下大城之一,歷代城主都是正道中人,甚至卸任後還會進長生劍宗擔任客卿長老。原本這樣的古城就算出了事,也輪不到邪道來管。

右斬使本人還在林子裏搜尋異植,留守此地的府衛都是從附近臨時調派來的,剩下的盡是當地豪強的家仆護衛,見他只身前來還以為是承天府派來的信使,卻已是十分惶恐。

“駕!”牧遠歌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三日的長途跋涉,一貫溫順的駿馬突然引頸長嘶,停在首善城外百丈處怎麽也不再往前。

牧遠歌剛下地,衣擺便被它咬住往後拽,牧遠歌也不為難它,徒步往城內走去。

街道遍布灰塵,倒坍的屋檐古築間仿佛籠上揮不去的暗雲。

“這是死了多少人,你家宗主知道麽。”牧遠歌撿起絆腳的骷髏頭,與悲愴一同湧上心頭的還有刺骨的寒意。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般規模的沈沈死氣,只有短時間內死去很多人才有可能陰煞凝結,百病滋生,形成這樣一座死城。

以此城格局,若置之不理,再過十年也還會寸草不生。

從承天府趕來的府衛追他到滿月林,又從滿月林追到這裏,追得快脫力,道:“君上,君上請留步,長生劍宗寄來的、的……”

牧遠歌還沒走遠,聽到呼聲又折了回來,看完這封大概算是情信的東西,面色稍稍緩和。

“是不是自願的哦,多半在宗門過得不太好,難道胥禮沒給自己徒弟撐腰?”他想到胥禮就來氣,“麾下城池一團糟,連屬下也管不好,宗主怎麽當的!”

牧遠歌不願暴露行蹤,喝退了信使,轉身步入城中。

長生劍宗那等是非之地,若無萬全的準備,去了等於送死。

若沒有這一遭,只怕就算接到信他也會回絕,拒不上長生劍宗……據說他此生唯情路順遂,或許就巧在這方方面面。

想到很快就不再是孤家寡人,牧遠歌心情愉快,擡手一揚,厚重破敗的城門在他身後轟然緊閉。

在胥禮昏睡不醒期間,長生劍宗對外宣稱宗主在閉關,一切平靜得好像無事發生。

信是那青年當著長老們的面寫的,捎過去後,仿佛石沈大海,杳無音訊,劍宗上下看他笑話的人多了起來。

等胥禮醒過來,發現宗內氣氛都變了。

他見徒弟還未徹底消腫的左臉,心下了然,對外什麽也沒說,可從他親自教徒弟習劍、議事都讓徒弟跟著的態度足以說明一切。

宗主親自教學的情景可遇不可求,被長生劍堂送來觀摩的弟子來了一批又一批,各個醍醐灌頂,就他還一頭霧水。

見他習劍怎麽也學不會,摔得鼻青臉腫,實在是慘,弟子長老們看過笑話,倒也沒有私下刁難他。

而胥禮的耐心和脾性都好到令人發指。

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三遍,三十遍……

最後他自己都過意不去,打起退堂鼓:“師尊,弟子愚鈍,實在不是學劍的料。”

胥禮道:“你別的都可以不學,唯獨禦劍術必須學會。”學會禦劍術,方可禦劍飛行。

“可禦劍術需要以本命劍催動才能平穩,”那青年道,“本命劍不是只能有一把嗎。”

“此兵足矣。”

“可……”那青年手中這把,乃是劍宗內天賦平平的劍修弟子最容易上手,幾乎人手一把的,鎢鐵為主要材料,整體卻過於花哨。

他看著胥禮手中的那把如雪似銀的長劍,和牧遠歌的黑劍相像,簡約素雅,沒有多餘的花紋,卻都異常耐看,道:“我可以試試師尊的劍嗎?”

“你用不了。”

“師尊舍不得?”

劍修視劍如命,就好比牧遠歌就從來不讓他碰自己的劍。

沒想到胥禮直接握住劍鞘中段,把劍柄伸到他面前。

他喉間幹澀地伸出手,碰到劍柄的剎那,仿佛聽到血液凝固的聲音,僵硬的部分順著指尖迅速向上攀延,他放手得夠快,可整只手好像失去知覺。

胥禮收劍,也不多說什麽,到了他們這個層次,本命劍自身的屬性已經被催發到極致,境界較低的別說用不了,甚至碰不了。

給承天府君的信捎過去了兩封,轉眼一個月過去,卻還是沒有回應。是日,陽光明媚,議事大堂一派肅穆,吵得不可開交。

胥禮坐在上首,微垂著頭,半張臉沈在陰影中,摩挲著手中茶盞,洗耳恭聽眾人勸諫。

那青年一言不發地站在胥禮身邊,他練劍過勤,整個人充斥著名貴傷藥的氣息。

“對這白眼狼再好也沒用的,宗主!”

步峣根本不介意當著他的面奚落他,道:“姓牧的心狠手辣,為了權勢不擇手段,他連和您並列都不屑,豈會安於承天府君之位,他的狼子野心根本不允許他安於現狀!”

“狼子野心,”胥禮擡眸,“你說牧遠歌?”

“他會莫名其妙看上個這麽個廢物,追得普天之下人盡皆知,僅僅是為了跟個小朋友談風花雪月?怎樣的美人他牧遠歌沒見過,偏偏是咱們長生劍宗的小雜役?”步峣越說越來勁,“還不如說他故意扶持個廢物吸引目光,就是想轉移世人註意力,讓長生劍宗失了公允,烏煙瘴氣,輕則滅年輕一輩志氣,重則後果不堪設想!宗主您已經著了他的道了,莫要再被他牽著鼻子走!”

胥禮本就不認同他們自作主張捎信引牧遠歌來這件事,道:“所以要給他捎信,探他口風,想占先機,沒想過有可能弄巧成拙,惹禍上身?”

阮慕安道:“回稟宗主,這裏是我們的主場,他來了就讓他有來無回,以絕後患。”

那青年的臉色總算變了,立刻看向自己師尊。

胥禮道:“是主場,也是根基所在。”

眾長老也覺得牧遠歌沒有回信這點很耐心尋味,既不答應也不接受,沒個準話,使得他們疏散弟子,商議後續計謀,排兵布陣等等都沒了充分的立足點,主動權往那邊轉移。

不過這樣一來至少能看出承天府君並非十分看重這個小弟子,那這小弟子甚至不是正邪兩道和睦共處的一環,那他們有何理由擡舉此人呢。

他們不敢說宗主的不是,今日所言也主要是擔心宗主的身體,怕他太過勞累。

幾乎人人都力勸宗主別把時間耗費在徒弟身上,大不了他們來教。

阮慕安也和和氣氣地道:“讓弟子間相互切磋也許事半功倍,誰學劍之初能不受點傷呢……”

“你傷一個類似的我看看。”

冰冷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阮慕安、步峣等人循聲回頭望去,頓時倒吸涼氣。

大堂正門處不知何時站了個男人,一襲紅衣,長發如緞,面帶冷笑,無處不囂張。

他腳踩門檻,一手扶著門框,環視一周,也掃過房梁屋頂龍紋華柱,眼裏追憶之色閃逝,卻顯得笑容裏的嘲弄更盛。

鴉雀無聲,在場不少人簡直難以想象眼前的景象。

誰來了,臥槽,牧遠歌!

牧遠歌無視了在場一幹人等,視線落在一人身上,溫聲道:“小裊,回頭。”

那青年見師尊神色如常,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姜裊!”

姜裊背脊一僵,緩緩轉身,拿沒受傷的那邊臉對著他,見到的那刻還是有種驚艷之感。

瞬間想到了以前,聽過太多“餵”“就你”“那雜役”,突然有天,有個神仙般的人物停在他面前,問他姓什麽叫什麽,是哪兩個字,然後說,我叫牧遠歌。

後來的後來才知道,原來牧遠歌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府府主,被稱邪君,是個大魔頭。

姜裊往他那兒走,腳步越來越快,停在他面前,從那雙燦若星辰的瞳眸裏,他看見了自己。

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模樣,心臟難以抑制地狂跳,拽住牧遠歌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快走,他們要對你不利!”

牧遠歌手指緩緩掠過他尚有淤青的臉頰,眼裏的心疼不加掩飾。姜裊下意識地縮了下輕嘶一聲,牧遠歌瞳眸幽暗了幾分,道:“誰動的手?”

“是我自己摔的。”姜裊道,“我們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牧遠歌敢來就不怕被攔,朗聲道:“放心,我誠意赴約,長生劍宗名門正派,豈會這麽不要臉地圍攻我一個呢。”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拉著姜裊往外走去。

姜裊回頭看了他師尊一眼,只見師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一手按著桌角。

他這才註意到,一向穿著素雅的宗主手上,難得戴了枚鴿子蛋大小的血紅寶石,襯得白衣之下玉骨冰肌,一派仙風道骨,唯那一點赤紅似血。

再看牧遠歌一襲紅袍,黑綢裏襯,姜裊又低頭看了眼自己這一身青衫,從頭到腳沒半點能搭的。

牧遠歌見他臉色不太好,體貼入微地問:“你怎麽了?”

姜裊搖了搖頭:“沒什麽。”

“放肆!都是幹什麽吃的,”步峣總算回過神來,手指哆嗦,破口大罵,“誰把這禍害放進來,怎麽沒人稟報!?”

“見過宗主,見過各位長老,來了位自稱來頭很大的客人……”剛跨進門的小弟子看向從身旁經過的紅衣男子,不由縮了縮脖子,“就就就、就是他!”

“共計來了多少人?”

“就他!”那小弟子語無倫次道,“進門的就只有他一個!!正門外好像還有人手聚集……”

“你單槍匹馬,未免太不把我等放在眼裏!”步峣臉都綠了,一個人上山,太有誠意了啊!

“本鶴單腳立於雞群之中,也是很辛苦的。”牧遠歌大步流星往外走。

“開啟護山劍陣,三重全開,攔住他!”胥禮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大堂門口,“不能讓他帶著人下山!”

“三重護山劍陣,擋這一個人,是不是太誇張了!?”

步峣道:“他是牧遠歌。”

異議頓時全消,一個名字就足夠震懾全場,姜裊目露驚嘆地看著身邊這人。

“待我破陣,你再跟上。”牧遠歌待他還是稀疏平常的語氣,劍陣已經陸續展開,擋住四方去路。

“你要小心,”姜裊提醒道,“我聽說三重劍陣是在外敵入侵,宗門生死存亡之際才會開啟,就是學過劍陣布置之法的長生劍宗弟子,也不一定能活著走出……去。”

他話音剛落,卻見牧遠歌步入三千劍陣。

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聲、撞擊聲,那唯一的人影幾乎被漫天劍芒吞沒。

牧遠歌揮劍斬斷一道劍光,直接將那無形屏障劈開一道豁口,破開兩人足以通過的門戶,腳尖輕輕落地,衣袍連個豁口都沒有。

姜裊離得最近,可以清楚第看到牧遠歌步伐穩健,動作閑雲流水,哪怕是專研此陣的長老恐怕都不一定能由這麽熟練,好像提前知道那些削金斷玉的劍芒會出現在什麽地方,仿佛對這劍陣了如指掌。

——不像初次接觸。

胥禮遠遠看著他破陣的身影,眸光深沈。

不出三炷香的時間,牧遠歌便帶著姜裊離開了三重劍陣範疇,處於長生劍宗腹地,距離大門也就一半的路程了。

聚集而來的長生劍宗長老弟子,早已禦劍等候在此,擋住了他的去路。

“攔下他!不能讓他帶人走!”阮慕安這下知道姜裊的重要性了,牧遠歌竟能為了姜裊親自上長生劍宗!

原來姜裊真有左右牧遠歌的本事,這個大則破天的籌碼,怎能輕而易舉交到對方手中。

“可以單挑,不得傷及姜裊,不得圍攻。”胥禮一錘定音。

阮慕安改口道:“宗主有令,還請承天府君自行離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牧遠歌覺得這話解讀得有意思,也懶得理會,只對面前的人道:“他這傳話人當得真夠自我的,讓我走我就走,我不要面子的。”

步峣道:“那姜姓小弟子呢,讓你來你就來,你都把他捧上天了!”

“這種程度就叫上天,你的天未免太矮了吧。”牧遠歌手持黑劍“卻灼”,樸實無華的一劍,不摻雜半點花裏胡哨的劍技,直接從步峣的“劍雨絲絮”中間破出,正中步峣橫在胸前的長劍,道,“既不對他好,又不讓他走,你們正道就這麽強人所難的。”

鏘地一聲脆響,電光火石間,步峣倒退數十步,以劍撐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沖那個大開大合硬撼接連不絕靈劍的人影,道:“嚴加管教哪裏不好,難道都得像你這樣,他能成什麽大器!?”

“也許人家根本不想讓你成大器呢,”阮慕安趁機說服姜裊,“聽你師尊的話,留下來!你師尊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真去了邪道,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姜裊比較反感步峣,牧遠歌卻放過了步峣,去對付阮慕安:“他去了只是多了重身份,不照樣還是你們長生劍宗宗主的徒弟,我自甘矮胥禮一輩娶他徒弟,親手壘起維系正邪兩道的橋梁,你不謝謝我,怎地還想毀呢。”

一個廢物弟子還橋梁,他憑什麽!阮慕安手中軟劍如游龍走蛇般,劍光如電,迎上牧遠歌,又道:“你都把他捧上天了!”

“你頭頂青天呢!”牧遠歌還是直截了當的一劍。

劍光還未到,阮慕安就已經在往後退了,知道不能匹敵但作為大長老不得不帶頭,耍流氓似的出招就做好了退的準備,直接避開要害,卻還是被劍光劃破了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阮慕安按捺住心裏的怒火,面上還是掛著溫潤笑意:“不愧是承天府君,手段果然了得。我早就發覺這招有破綻,卻始終不得要領,你這一手倒是點醒了我。”

他淩駕於高空,指點江山:“學了禦劍術的弟子,有膽量的大可上去領教他的高招,打不過就禦空,承天府君為人正直,從不屑恃強淩弱,絕不會跟晚輩一般見識!”

長老們單打獨鬥不是牧遠歌的對手,又不想當眾出糗,就很放不開。

年輕一輩弟子們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好戰分子,越是天賦高的越有上進心,想插手卻又明白這不是他們能參與的場合。

此刻經大長老一提醒,便有弟子大驚道:“他不會禦劍術!”

“承天府君竟連禦劍術都不會!?”

眾年輕一輩弟子高興壞了:“禦劍術那可是劍道第一重境的招數,堂堂承天府君,劍道高人,足以坐鎮天下劍試大會首席,和咱們宗主並列,竟連最基礎的禦劍飛行都不會!”

“難怪他出行只靠馬車和馬呢,都說是他架子大,原來是不會禦劍術!”

“看來他不出席天下劍試大會,也是知道自己在劍道上的造詣有限,不足以和咱們宗主比肩。”

“不是長生劍宗弟子,不會禦劍術很正常啊。”姜裊一點也不奇怪地看向牧遠歌,只見他嘴唇抿緊,先前被長老們圍攻都沒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牧遠歌不小心咬破嘴唇,嘗到嘴裏的血腥,盯著阮慕安滿心殺氣,好不容易才平靜。

對付長老他能施展得開,但對付小弟子,一不小心就容易弄死,但凡有一個人喪命,等待他的就是名正言順的圍毆,不脫層皮怕是走不出去。

有個模樣酷似阮慕安的年輕弟子禦劍飛行,最快速度落到牧遠歌面前,這位年輕一輩天之驕子,算是頭一次直面承天府君,莫名緊張,艱難地憋出一句:“都說你把姜裊捧上天……”

“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牧遠歌一劍將他挑飛,“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別跟他逞口舌之快,動用禦劍術遠攻,你們不是他的對手,禦劍一起上沒問題!”阮慕安出言提醒,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牧遠歌見姜裊不松口硬說是自己摔的,也不知道這些弟子中有沒有動過手的,索性走之前一並收拾了,反正是送上門來的,對方拿他練手,他就當練練掌控力。

只是小弟子的禦劍水平有限,稍微亂了就容易波及姜裊,牧遠歌應付得夠嗆,卻又沒法計較,只是心裏對阮慕安更厭煩了幾分。

他此生不想上長生劍宗,有部分原因在於阮慕安,只要阮慕安還在正道一日,還風風光光地受人愛戴,他只覺自己仿佛被摁死在邪道上。

他只要到這地方來,就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

正道中人各種稱讚的阮慕安,他發自內心厭惡極了。

他不屬於這個地方,這邊發生任何事也輪不到他過問,牧遠歌只想走了,只希望以後再也不要來。

半個時辰後,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堆。

絕大多數都禦空停在半空中,靜靜地俯瞰著地上那位戰無不勝的紅衣男子。

“還有誰要攔我?”牧遠歌道。

這一輪輪的消耗戰下來,無力禦劍者不少,但他卻還面不改色,步伐平穩地帶著姜裊往山門口走去,仿佛出入無人之境,及至門口又驀然頓住。

胥禮就站在出門必經之路上。

阮慕安在後面朗聲高喊:“牧遠歌,我敬你一聲邪君,留下宗主弟子,你可以隨時上山來見他,我等誠意歡迎你時常來這兒做客!”

愛戴他的人聽他說任何話都會正面理解,覺得不愧是大長老。

只有不喜他的人,且知道他聽過牧遠歌誓死不踏足長生劍宗的言論,就不難理解這話的意思是,歡迎你多來死幾次。

就是這種明明恨不得你死無葬身之地,卻還端的是非常大度顧全大局的做派,其實真正顧全大局的從來就不是他。

牧遠歌恨透了這地方,很想弄死阮慕安一了百了,一刻都不想多待,只對擋路的胥禮道:“我說,他要走。”

“我不讓。”

“師尊……”姜裊對上胥禮不自覺氣弱了幾分,他註意到別的人都被氣得七竅生煙,唯獨一開始反對得厲害的胥禮宗主最沈得住氣。

“宗主!”禦空之人落地行禮,地上的人掙紮著起來,卻不知在緊張些什麽。

“我看你就是故意不讓我好過,”牧遠歌冷聲道,“給我讓開。”

“要麽你留,要麽他留。帶走他,你休想。”胥禮手持銀雪般的長劍,扔了劍鞘,走到他近前。

“這可由不得你!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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