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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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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曠日持久的國戰終於落下帷幕, 自捷報從前線接連傳來, 朝廷也松了口氣。內閣自然不必再連軸轉, 日夜待命於紫宸宮側殿。龐大的帝國在歷經一年的諸多變故, 總算能迎來一個喜慶的新年了,雲州雖硝煙未盡, 但殘敵窮寇,已經不足為懼。

被戰爭陰雲籠罩的長安也漸漸恢覆了原有的繁華平靜, 雲州一役過後, 朝廷六部勉強運作的種種弊端也漸漸暴露在眾人面前。但至少現在看起來局勢仍舊平靜, 如同秋天的湖水,僅有落葉擾亂寧靜, 但那細小的漣漪, 並沒有破壞這份固有的平靜。

與此同時,在任一年監國的太女楚晙,以其沈穩冷靜的姿態率領內閣朝堂共面國難, 使得朝野風向大轉,原本的反對之聲漸漸少了, 世家也不再是觀望之勢, 反而表現出靠攏的意向。

玉霄宮中不分白天黑夜都燃著燈火, 淡淡的霧氣從鳳形香籠的嘴中吐出,湮沒在深宮之中。

楚晙坐在桌前,讀完兵部呈上的最後一本奏折,有宮人端上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 把茶盞輕輕挪的遠了些。

這雖是女帝常修煉的宮殿,說是什麽清靜自然,撤去了一應金器玉擺,但呼嘯展翅,以淩空下落之姿懸於藻井之間,翎毛張蓬,神態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

茶盞與桌面發出的輕微碰撞聲驚醒了靠在床頭的那個人,頭發花白的女帝被裹在赤色的帝袍中,好像被這代表尊貴的顏色吞噬了血氣,她慘白的臉更顯衰敗,楚晙目光在她日漸頹老的臉上落下,而後女帝雙眼微顫,慢慢睜開眼睛。

她艱難地喘息,發出劇烈的咳嗽聲:“……雲州,尚在?”

楚晙頷首,道:“覆組了寒甲營,周乾贏了。”

“寒甲營?”女帝微微瞇起眼,“你可真大膽,建武年間撤寒甲營分雲策十二軍,就是怕這些將帥擁兵自重,到時候說反就反了!你居然敢將寒甲營再弄回來,難道就不怕周乾反了?”

她面前的人只是輕輕笑了笑,姿態閑適道:“反的不會是周乾,也不會是雲州的駐軍。雲策軍的指揮權歷朝歷代都被緊緊握在皇帝手中,從來只有內生反心的世家,沒有聽說在邊疆叛亂的武將。”

“世家?哈哈!你就這般狂妄,竟要與世家為敵?從太宗起,世家盤根錯節,同枝連理,朝中三品以上大員哪個不是出身大族,先帝都不能撼動她們分毫,就憑你——”

女帝痛苦的咳嗽起來,抓起帕子捂住嘴巴,緩了緩才道:“你以為朕沒有想過要動過她們嗎?呵呵,那些人可不見得能聽你的……”

“這就是您藏於深宮清修,不願過問朝務的緣由?”楚晙目光閃爍,輕聲道:“知不可為,便順理成章的退讓避開?這與掩耳盜鈴者又有何異?哪怕事情到了最差的地步,也能有一線轉機,只要能牢牢抓住,就一定會有機會,倘若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放棄,那才是最可悲的,還未曾一試深淺,就已經生了畏懼之心,這結果便註定是輸。”

“哈哈哈……”女帝笑起來,聲音含糊,回蕩在大殿中的柱子上,有種鬼氣森森之感,侍立在側的宮人忍不住低下了頭,兩股戰戰,雙腿發軟,“朕為帝數載,也不需你來教我這個道理!等你能把這個位置坐牢了再來說今天的話罷,這天下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麽好坐的。”年老的帝王細細打量起眼前年輕穩重的女兒,就仿佛是獸群中年富力強的新王與年邁不堪的老王相互對視,她突然生出無盡的感慨,這自然是來源歲月無情侵蝕的悲哀,原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逃脫不了生死輪回的宿命。

“你,你不像你父親。”她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流露出懷念的神情,“他比你溫和多了,卻很倔強,未有你這麽圓滑。若是當初,他能有你一二分手段,也不會落的這般下場。”

楚晙聽她說起自己的父親,手中一頓,漫不經心道:“斯人已逝,就算是道盡哀思,也是無用。”

女帝雙目如電,突然變的銳利起來,看著她道:“等你走到這個位置,你就會明白,有些東西,你永遠永遠都再也無法得到。哪怕你耗盡所有,傾盡這天下間的財富,都不能改變……這就是代價,這就是——命數!”

她疾聲厲色地說完,便如同被人攥緊了脖子,用力揚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凸起,面色剎那間由白轉青,最後手無力落在被中。

殿中寂靜無聲,楚晙的目光掠過那排微弱的燈盞,其中一盞只餘豆大的火苗,倏然熄滅,她的手在桌上叩了叩,吩咐身邊宮人道:“召太醫。”

太啟六年,聖上病重,再次急召了整個太醫院,從宮中傳出的消息皆是語焉不詳,又過了半月,女帝召了內閣幾位顧命大臣與太女於玉霄宮覲見,這下人人都心底有數了,想必到了此時,也必然是要寫遺詔了。

玉霄宮中正殿裏烏泱泱跪著一排紅袍官員,其中有內閣首輔嚴明華,次輔沈明山,以及文華閣大學士數人,這些都是女帝向來倚重之人,在這種場合出現自然有其深意。嚴明華跪在丹陛前,抹了把眼角的淚,哽咽道:“陛下……”

女帝恍惚睜開眼睛,氣若游絲般道:“將東西拿出來。”

宮人捧著赤色玉軸從屏風後出來,女帝道:“……朕,從位數載,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以天下之心為心,共四海之利為利,保邦於未危……而人主之事,遁卦六爻,亦未言盡,便知人主原無宴息之地可以退藏,不及臣下可仕可止,無可旁諉。太女皇四女楚晙,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這份遺詔顯然是女帝親筆所寫,並未交由大學士執筆。此言一出,重臣皆垂目飲泣,嚴明華趴在臺階上,哭泣道:“陛下,陛下!”

畢竟是女帝一手提拔上來的老臣了,女帝慢慢道:“哭什麽,你是朕的內閣首輔,起來,站好了。”

楚晙從人群中走出,跪在臺下,女帝看著她年輕但沈穩的面容,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渴望與懷念。她推開兩側宮人的攙扶,顫顫巍巍從座位上站起來,雖身形佝僂,但蒼老的面容上依然保留著屬於帝王的威嚴,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楚晙,在這一刻,她仿佛已經洞悉了所有的前因後果,極為平靜地道:“太女,這天下社稷,朕交付於你了。”

楚晙與她深深對視一眼,隨即附身一拜,朗聲道:“兒臣必不覆所托!”

“那就好……”女帝一步步轉身落坐,看著殿中跪著的大臣們,在禦座上合上了眼睛。

太啟六年十一月,京師戒嚴,閉城封坊,三日後由文華閣大學士在朝中宣讀遺詔,昭告天下,朝臣皆素衣白冠,於大喪之日始,新帝扶靈,梓宮葬入陵墓,皇女皇孫隨行,輔臣並三品以上大員隨侍奉如常。

城中廟寺至大喪初日,需鳴鐘三萬,鐘聲徹夜不絕,在長安上空回蕩。風流雲轉,光影變幻,飛快的掠過琉璃瓦上,無言註視著滄桑人間。

國喪禁樂,五城兵馬司夜夜巡邏,全城宵禁,滿城無比安靜。清平所居附近的歌舞坊也閉了門。倒也得了數日的清凈。她夜夜宿在書房中,深夜仍坐在桌前看書。喪鐘已停,但又好像回蕩在耳邊。她見桌前那只蠟燭將熄,取抽屜裏尋了新的換上。

窗外冷月如霜,在窗柩落下一片冷冰的銀色。東面的窗戶未曾關上,傾洩了一地月色。有風吹來,將桌上書頁翻的嘩嘩作響,那燭臺也被風吹的向書倒去,她來不及去關上窗戶,快步走到桌前扶穩了燭臺,又把書用鎮石壓好,燭火搖曳,恰好照出那句“如魚游網,將是長流,脫或暫出,覆又遭網”,殘燈滿室影幢幢,她手中一抖,心中有些驀然有些發冷。

待她放好了東西,轉身去關窗,突然看見一點白自空中旋轉落下,好似銀屑般發亮,接著密密麻麻的銀屑落下,沒想到竟然下起雪來。

她伸手接了一片,而後關了窗,冰冷的雪很快融化在溫暖的掌心,書房的門突然響了響。

清平有些奇怪,這麽晚了,張柊也該一早歇息了。府中下人知道她的習性,斷然不會來打擾,她警覺道:“是誰?”

“李大人,”天樞的聲音傳來,“請隨我走一趟罷。”

她微微皺起眉來,此時正值國喪,新帝初立,先帝梓宮都還未入陵,宮中內外緊閉,這時候楚晙要見她?

她並不想在這時候見到楚晙,便懶得理她。料想天樞也拿她沒辦法,總不能綁了她進宮罷。

果然門外無人應答,清平猜她已經走了,便鋪好床鋪,誰知道門輕輕一推便開了,天樞面色冷淡道:“請吧,李大人。”

清平冷冷道:“進宮?此時宵禁,如何能在長安街坊中隨意行走?”

天樞道:“這就不必你擔心了。”

清平見她鐵了心要帶自己入宮,只好收拾衣服,準備動身。但天樞卻取了一套寶藍色官袍,上頭的紋飾她再熟悉不過了,孔雀翎羽垂下,這是正四品的朝服,天樞道:“請吧,李侍中。”

清平看著那套朝服一字一頓道:“什麽李侍中?”

天樞答道:“官覆原職,李大人,還未來得及恭喜你。請罷,陛下在宮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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