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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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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抓到的代人, 要如何處置呢?”

畢述坐在火盆前將馬奶酒加熱, 有奴隸趴在毛氈上捧上金杯, 她倒了兩杯馬奶酒, 將其中的一個更大的金杯托著奉給面前的老人。

金帳的大法師接過杯盞,臉上的皮膚如樹皮般蒼老, 或許是歲月賦予的她未知力量,在火光中呈現一種古老而神秘的威嚴, 她坐在火盆邊輕晃手中馬奶酒, 說道:“不是說王庭那邊會來人嗎, 到時候交給她們就是了。”

畢述想起那些被抓獲的出使官員,她們驚恐而倉惶的逃竄, 好像是羊圈中被主人選去祭祀宰殺的羊, 但是下場都是一樣。對於她而言,這群人有和沒有的存在意義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她喝完酒, 問道:“王庭會殺了她們嗎?”

法師說:“如果要開戰,那麽她們必死無疑。”

畢述一聽要打仗, 頓時有些迷茫, 戰爭對她來說更像是很遙遠的事情, 比書紙上的經文更遙遠。她不同於法師,經歷過戰火和饑荒的洗禮,對一些東西有深刻的認知。她自出生伊始便被選為神使,居住在離遠離王庭的金帳中。畢述略略有些好奇,問法師:“開戰?王庭要和代國開戰, 那和談文契豈不是作廢了?”

“本來就是假的。”法師把杯子放在地上,立刻就有奴隸過來取走了。她們交談時用的是古西戎語,也不用擔心帳篷中會有人能聽懂洩露什麽機密。一個奴隸撿起杯子,張嘴啊啊的叫了幾聲,所有的詞語都成了含糊的音節,連不成句子。奴隸張大的口中只剩半截短舌,這便是她說不出話的緣由,侍奉金帳內的奴隸們都被截去了舌頭,她們不識字,任何可以被稱為秘密的東西,她們都只能爛在心裏,無法向旁人說出一絲半毫。

“王庭早就想打一仗了,不過之前時機未到,如今拿到了雲州的部署圖,能跨過居寧關,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法師說完側頭聽了聽奴隸模糊的話,若有所思對畢述道:“阿月來醒了。”

畢述下意識想向外面走,一根木杖攔住了她,法師問:“你要去看她?”

畢述道:“是。”

木杖並未挪動,上面垂落而下的宛石猶如一串鮮亮的葡萄,法師沈思一會,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不是阿月來,那麽鳴沙湖的祭神禮上,她就會被人剝下皮,放在火上烤。”

說這話間她眼神銳利如鷹,緊緊註視著畢述臉上的表情,畢述平靜的回答:“如果這就是她的因果,那麽就該她來承受。”

“我希望她能忘記從前的過往,安心侍奉神。”畢述繼續說,“她會明白的,這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們的肉身都是在世間行走的神龕,是神暫時的居所。神降臨,居住在肉體中,地上的一切都無法束縛祂,只因祂的權柄來自天上。”

宛石一動,真好像風吹過的葡萄,在婆娑的葉影間搖晃著。木杖回歸到陰影中,法師用幹扁枯萎的指尖撫摸著這串石頭。畢述冰藍色的眼眸毫無波動,像在平淡的描述一件事,她說:“所以她不該有名字,也不該有過往,她的一切都是神所賜予的,從過去到將來。有朝一日肉身將死,她又投入輪回之中。阿月來即是她的名,亦是她的姓。如果她無法承受神恩,那就讓她以死消抵。”

法師不發一言,把剩餘的馬奶酒倒進火盆中,澆滅了意圖跳出盆的火苗,青色的煙霧很快升騰起,她的臉隱沒在黑暗中,虛無縹緲的音節從她翕動的唇中飄出,好似一蓬灰煙,她對畢述說:“很好,你去吧。”

畢述掀開帳門,外面的天光洶湧而入,她以手遮擋,慢慢走出去。

七月末的草原正是牧草肥美多汁的時候,爾蘭草原常常有商客行經,哪怕在這種時局不明之際,依然有許多代國的商販在兩國之間行走,對於追逐利益的商人來說,錢就是性命,她們將貨物駝在馬背上,翻過山嶺大河,穿過雲州荒涼無人的戈壁灘,最終從邊境偷渡而出,帶著貨物在爾蘭草原進行交易。那些在秋陽中散發出迷人光彩的絲綢,據說是從辰州運來的好貨,商人們把西戎的貨幣換算好,就將它們平鋪在攤位上,馬上有人過來駐足圍觀。絢麗的色澤讓人仿佛能看見辰州遍地的財富,那些東西是如此的唾手可得,好像是無處不在。

西戎沒有能養蠶抽絲的工匠,絲綢的珍貴程度與海靈羊的羊毛差不了多少,市集上是大大小小的帳篷,彩色的布幡被升到高處,細長的布條迎風飛舞。還會有牧民拖家帶口,牽著牲畜來趕集。孩子們手中牽著一頭小小的羊羔,在人群中嬉笑穿梭著。

銅鈴輕搖,又是一支商隊來了,但對於巨大的市集來說就如同是一滴水匯入河流,並未引起人們的註意。

這支商隊來到市集附近的旅店,便開始卸下貨物,放到和店主約定好的倉房中。有游蕩的人在旁邊看著,知道這必然是珍貴的貨物,恐怕只有貴族們才能有資格看上一看,否則就應該早早在市集中展出了。但能在這市集上開旅店的人自然是頗有手段背景的,每年商人們儲存貨物都要付給店主大筆金錢,以求貨物的安全。是以她們只能站在遠處垂涎,而不敢輕易去做些什麽。

年輕的商客穿著風衣,身上落滿了沙塵,她走向櫃臺,不得不說西戎人對中原物品有著超出常人的喜愛。絲綢瓷器、首飾布匹、古玩畫冊,包括這家旅店的風格,幾乎都能讓人以為自己進錯了地方,商客在吆喝聲中將一件東西放在櫃臺上,對管事的女人低聲說道:“帶我去見你們店主。”

於是她來到旅店地窖裏,穿過長長的黑暗通道,一扇木門向她打開,眩目的金色讓她一楞,隨即她才看清,這房間的櫃架上擺滿了鋥亮的金器,各式各樣的黃金器皿被擦的纖塵不染,櫃架下站著一個人,正拿著藍絨布擦一個杯盞。

店主對她點點頭,道:“你拿著火焰的令牌,那是我母親生前的信物。她曾與我說過,倘若有人持此令來到此地,我須得為她做三件事情。”

她說的客氣,商客卻知道沒那麽簡單,她說:“你只需要回答我兩個問題,為我做件事就夠了。”

店主猶豫了很長一會,才放下金杯,如果這個人提出的三個要求非常過分,那她就有足夠的理由收回令牌,只為她做一件事,再將她趕出旅店。

“請說。”

商客摘下帽子,露出年輕陰沈的面容,她問:“兩個月前來西戎的使團,如今在哪裏?”

店主拽了拽手邊的長線,叮當一聲,沈重的腳步聲便從頭頂傳來,一個高大的女人彎著腰走進房間,店主用西戎語與她說了幾句話,而後對商客說:“她說都在金帳,被大法師扣押了。”

“為何被扣押?”

店主去問那女人,又轉過身來,用審視的眼神看著商客,道:“因為王庭出了諭令。”

“什麽諭令?”

“這算第二個問題。”店主回答。

商客沈默良久,又問:“金帳會如何處置在鳴沙湖祭神禮中不是阿月來的選侍?“

店主有些驚訝,這次卻沒問那個女人,而是直接回答她:“若是天眼沒開的選侍從都會被剝了皮,丟進火裏燒死。”她指著地窖墻上掛著的一張泛黃的皮革道:“那就是我妹妹,我母親為了贖回她,幾乎傾家蕩產。”

商客肩膀瑟縮了一下,仿佛已經被篝火燎傷了皮膚,她的臉隱沒在陰影裏,道:“鳴沙湖畔的祭神禮,我需要一個能進去的身份。”

店主似乎明白她的來意了,她捏碎了令牌,從櫃架邊走下來,對她說:“可以,我們之間的賬算清了。”

年輕商客看著地窖墻上那張可憐的人皮,陰冷的氣息漫上她的心頭,直到她走到旅店外,金色的陽光灑滿空地,馬兒們閑適地吃著草,她雖然全身沐浴在陽光中,但心卻是冰冷冷的。

她坐在馬槽邊看著太陽西沈,一根幹草在她手中漸漸變短,剩下一地草屑。她看著遠處彩幡飄搖,晚霞如火,頃刻間便換上了夜的墨藍。

夜裏她圍著微弱的火光坐著,旅店外不知誰吹起了短笛,在夜色中猶如下起了一陣小雨。她忽然想起秋天的賀州,大雨洗刷過樂安城的每個角落,葉子落了一地,石板路上的小水坑積著清亮的雨水,如同秋天草原夜空中明亮的星子。

她隔著往事的舊影,在記憶中把她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女孩應當是局促不安,甚至是惆悵愧疚的。一張紙在她手中折成一只鶴,她真想回到許多年前,抓住她的手,讓她就這麽留下來。

“留下來。”

這句話未曾說出口,卻在她的唇齒間重覆了不知多少遍。她接過她手中的紙鶴,歡欣鼓舞的走了。在她身後,女孩的身影如水波蕩漾。她們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但宿命的影子已經在未知的角落露出的猙獰的笑臉,她還不知分別意味著什麽。

火堆漸漸熄滅,她靠著幹草堆,夜裏露水沾濕了她的衣角,她在夢中蹙了蹙眉,一點水光從眼角滑落。

“......你說東西,我都不記得了。”

畢述註視著她的眼睛,她淺色的眼睛像極了在晨光中的溪流,她用濕布擦掉她額頭上的紅色顏料,重覆了一遍她的話:“你都不記得了?”

片刻後她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記不得就罷了。”

她擡起頭看著畢述,畢述審視了她一會,看不出什麽異樣來。有奴隸端上一碗褐色的湯藥,畢述端給她,看她慢慢喝完,才道:“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那人臉上浮現出茫然的神色,努力想了一會,好像始終想不出個頭緒,她嘶了一聲,感覺到疼痛,伸手摸了摸自己後背,那裏被包的嚴嚴實實的,畢述抓住她的手,道:“別碰到傷口,已經裂過一次了。”

“我想不起來了。”她低聲道,聲音有些沙啞,還帶著多日未曾開口的滯怠。

“阿月來。”畢述說,她為她換了衣服。她異常的乖巧,全然不似初到金帳時的戒備與憤怒。

但畢述卻不能完全相信她,樾見草的效果剛開始是比較明顯的,她喝了這麽久,忘記了也是應該的。

藥效發作了,她容色困倦地半闔著眼,畢述手按在她眼睛上,輕聲道:“睡吧,別想了。”

於是她睡著了,畢述守了她一會,便離開了這裏。

炭火將熄,神臺下的人忽然動了動,她一只手按在傷口上,發力按了下去。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來,她咬牙又按了下去,而後緊緊咬住被子,脫力般躺在毛氈上,滿臉淚水,仰頭看著黑暗中潔白的神像。

她於困倦與疼痛中掙紮,喃喃重覆著什麽:“李.....清平.....李.......”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紮,大家晚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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