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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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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天氣終於有了一絲回暖的跡象,卻依然寒冷。

江澤去樓頂點了支煙,抵著墻吸了幾口,煙霧隨嘆息從唇間呼出。

外頭正飄著雪,地面上都積了薄薄一層,就江澤所站的那一小塊區域由於屋檐的遮擋沒有受到風雪的掩蓋。

“抽煙不好。”指尖輕彈煙灰間,旁邊傳來低沈沙啞的聲音。

江澤撇了撇嘴,將煙頭擲到地上踩熄。他呼出了一口氣,狀似無意地開口:“今天元宵節。”

“嗯。”嘲風應了一聲,他看著出現在江澤眼尾的痛苦神色,心疼地拉過他的手臂,讓他正對著自己,沈聲道:“我可以讓你見他一面,想見嗎?”

江澤不敢直視嘲風的眼睛,他垂著頭,盯著他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的衣襟上繁瑣且精美的古老花紋,半晌,若有若無地輕點了下頭。

再回過神來時,江澤發現自己處於一條開滿艷麗花朵的路上,周遭的空氣如赤色的水流起伏流淌。他怔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胸腔傳來悶痛,宛若心臟被人攥緊後又反覆□□,幾乎喘不過氣來。

“拉住我的手。”

聽到熟悉的聲音江澤瞬間松了口氣,他摸索到嘲風的手,然後緊緊握住,生怕他跑了似的。

一道道半透明的魂魄從他身旁面無表情地飄過,激起的陣陣微風使得開在道路兩邊只見花不見葉的紅花搖曳,發出亙古遙遠的詭異幽鳴。

相傳,過了鬼門關便上了一條叫黃泉的路,一路上開著漫山遍野的彼岸花,此花花葉永不相見,相念相惜永相失。

“這是黃泉路?”江澤遲疑地問道。腳下的路時起時伏,變幻不定,他走得有些吃力,好在有嘲風一直牽著他的手,給了他可信賴的依靠。

“嗯。”嘲風應道。他步伐穩健如履平地,羅靴所落之處盛放的彼岸花自動為之讓路。

江澤驀地緊張起來,他瞇起眼睛,竟覺得這路有些熟悉,細想時腦海又被一片無盡的混沌充斥。

好像……他走過這條路,而且還不止一次。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澤只知道那變化無常的道路幾乎抹盡了他所有的體力,直到最後他終於看到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那條河上跨有一座三層橋,上層紅,渡善人,中層玄黃,渡眾生,下層烏黑,渡惡魂,橋連通河的兩岸。

橋的這頭立著一塊巨大的青石,石身刻有四個猩紅如血的大字——“早登彼岸”。橋的那頭有座土臺,土臺旁有個簡陋的亭子,江澤看見有個頭發高盤的素衣女子候在那裏。

他知道,這條河叫忘川河,渡亡魂超往生,那橋為奈何橋,了今生往輪回,那青石是三生石,記前世載今生,那土臺叫望鄉臺,看人間思故鄉。那座亭子叫孟婆亭,那個女人正是孟婆,而她面前永不枯竭的水,則是使人忘卻今生所有牽絆的孟婆湯。

當那個在奈何橋上層來回徘徊的青年闖進視野裏時,江澤當即甩開嘲風的手,不顧一切地朝他跑去。盡管青年是那位已故老人年輕時候的模樣,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在江澤即將踏上奈何橋時,嘲風摟住他的腰身,將他牢牢禁錮在自己的懷裏。

“你不能上去。”他的語氣十分嚴肅,顯然這其中關系到江澤的性命安危。

江澤握緊了拳頭,他看著青年在橋上躊躇不定,始終不肯踏上望鄉臺,眼角終於滑出一滴淚,聲音痛苦地呢喃:“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渡他?”

嘲風沈默不語,良久才開口道:“他心存掛念,不是不渡,是其不願。”

一直在亭旁等候的素衣女子漫步走過奈何橋,每走一步橋身就震蕩出一塊耀眼奪目的光暈。她在距嘲風三米遠的位置站定,微欠身。

江澤看見眼前這位絕艷的女子,像是找到了救星,他試圖掙脫嘲風的懷抱,反而被他箍得更緊。

“你可能渡他?”江澤聲音顫抖地問,“你為孟婆,你有法子的。”

孟婆看向江澤,又看了眼嘲風,眼裏浮現覆雜的情緒,似心疼似同情又似不解,但很快歸於平靜——那是屬於幽冥之神看破紅塵過往與生死離別的冷漠與無情。

她開口,聲音空靈:“要過奈何橋,就要喝孟婆湯,不喝孟婆湯,就過不得奈何橋,過不得奈何橋,就不得投生轉世。”

“他牽掛太多,”孟婆斂眉,一舉一動皆風情,“他已徘徊多日,今日為其最後期限,若再不過橋,便只能游蕩於人世間,與孤魂野鬼作伴,永世不得超生。”

江澤渾身一震,幾欲站不穩,只能靠嘲風的支撐才不至於跪倒在地。

“強迫他喝下孟婆湯可好?”江澤心存一絲幻想。

“只有心甘情願飲下忘卻往生的孟婆湯才可進六道輪回。”

江澤閉上眼,一遍又一遍魔怔般問道:“為什麽?”

孟婆笑了,四海八荒內竟難找出與之媲美之人,她反問,聲音驟然變得尖銳:“為什麽?”

而後語帶譏諷地繼續道:“當然是為了一個女人。”

她見多了執念深重的人,寧願在忘川冰冷的河水中忍受千年煎熬之苦也不願踏過這奈何橋。不為功名,不為利祿,皆因情。

如若在忘川河中游蕩千年執念仍不消散,便可在緣定時間投生尋找所愛之人。但倘若在這千年間,心念已變,軀體難忍煎熬,則墮入河川萬丈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孟婆也見多了那些為了所謂的情奮不顧身躍入忘川河水中的人,但真正能忍受這千年之苦的,千萬年來寥寥無幾。尤其是當他們看到自己心愛之人一遍又一遍走過奈何橋,毫無留戀地飲下孟婆湯了卻塵事,縱使當初愛得多麽熱烈,最終也心灰意冷。

這就是人,放不下,看不破,舍不得。

她看向嘲風淡漠的面容,心道這一切究竟是緣,還是孽緣?她垂頭苦笑了一下。

不懂情,因而能渡人,對於情,她終究是無法參破。

江澤怔了片刻,恍惚之間好像懂了那個老人對著麥田出神時,他身上的哀傷愁怨從何而來。

是為情所困。

徘徊著的青年撫了撫頭,最後望了一眼身後來時走過的黃泉路,然後縱身一躍跳入了忘川河中。

“爸——”江澤睜大眼睛,手臂伸出去。

嘲風瞥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孟婆,一拂袖帶著江澤消失在奈何橋邊。

孟婆任由魂魄與之擦身而過,半晌才轉過身,緩步往孟婆亭走去,嘴裏輕聲嘆:

“自古深情多不壽,誠如是。”

江澤的眼前不斷浮現方才那青年跳入忘川河水中的決絕身影,心臟跟著陣陣抽痛。那個人是深情之人,那……

“他是愛你的。”耳畔突然傳來嘲風的聲音。

江澤楞了一下,擡起頭看向他,眼裏寫滿驚訝與難以置信。

嘲風撫上江澤的臉,手指摩挲他光滑的皮膚,低聲道:“你的模樣,跟你母親的很像。”

沒等江澤開口詢問,嘲風就繼續說:“她在你出生那天便離世了。”

“……什、什麽?”江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不是離家出走嗎?”

“不。”他搖頭。

江澤慢慢消化聽到的訊息,突然就有些想笑。

一直以來,他都被蒙在鼓裏,父親也好,那兩個哥哥也罷,都對這件事一清二楚,卻始終只字不提,只會不斷地疏遠他冷落他。年少的他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是自己不夠聽話,所以只能窩在角落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讓他們對自己產生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喜歡。

可終究是無用的,不是嗎?

江澤垂著頭,眼裏憂傷滿溢。不,那個老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愛過他,因為他是殺死其摯愛之人的兇手。而自己卻頂著一張與他所愛之人有幾分相似的臉活在這個世上,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然而實際上江澤想錯了,錯得徹頭徹尾。風水師、鬼師及道士這類人只能算他人命數卻無從推算自己。玄學之人知天命,早在妻子分娩前,老人就已經推算出來她與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的命格。那個孩子命中帶龍,女人命數脆弱,頂不住這種威壓,自然活不成,就算他精通風水命相也對此束手無策。這是命,天意不可違。

而那個孩子就是江澤。

風水師這個行當若有真本事則會犯五弊,鰥寡孤獨殘,且忌諱繁多,稍有不慎則折損陰公。看陽宅可以,陰宅只要不是逆天的風水局問題也不大,但若是做陰事就不行。陰陽轉順生裏來死裏去,靠的就是自身的福報,福報不夠,後輩來討。

老人當了一輩子風水師,受人敬重與愛戴,同時也得承擔這逆天命的報應。他不想讓江澤接觸這個,更怕福報討到江澤身上,只一門心思地想保江澤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子孫滿堂福祿雙收。

這是他唯一能帶給江澤的東西。

只是江澤不知道罷了,從今往後也不可能再知道了。

嘲風擡起江澤的臉,使之與自己對視。後者沒有絲毫閃躲,他沈默地望著那雙深邃到足以將他吸進去的眼眸,仿若在其間看到星辰大海。良久,江澤伸手環住嘲風的脖子,拉低他的頭,然後吻了上去。

嘲風有一瞬間的怔楞,但隨即反應過來,他閉上眼,動情地回吻。

除夕那晚過後,他們從未做過這事,那晚江澤被酒精麻醉,頭腦昏沈神志不清,但此刻他的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他沒有分毫抗拒的意思。

嘲風的手指不似他給人的感覺那樣冰冷,而是意料之外的溫暖。當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觸上皮膚的時候,江澤渾身一顫,光滑細膩的皮膚上也隨之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嘲風的動作極其溫柔,前戲做得很足,被進入時江澤沒有多少不適感,只有兩人緊貼的胸膛,溫度失控般升高。

汗水從額頭滑至下巴,沿著曲線優美的脖頸流下去,在沁滿細小汗珠而泛著晶瑩光澤的胸膛間滴落。

江澤意亂情迷地望著嘲風的臉,由對方帶來的劇烈快感潮水般淹沒他,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喉間被動地發出呻=吟,視線逐漸模糊,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越發清晰。

嘲風墨黑的長發垂至他臉上,江澤無力將其撥開,任由臉被發尾搔得發癢難耐,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嘲風……嘲風……”

意識消失殆盡之前,他聽到那道低沈且悠遠的聲音:“世間本無情,一切因果皆緣。”

“緣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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