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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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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醒來時,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疾馳的馬車裏,身上裹著層厚褥子, 手邊則放著一只錢袋, 並不是他的那枚。

他捏著那只繡錦雞的錢袋想了想,越瞧越覺著眼熟,好半晌, 才終於憶起自己曾在沈向之腰間見過這麽個圖樣。

是師父救的他麽?

沈卻把那錢袋收進衣襟裏,而後看向自己身上, 只見他渾身上下但凡是顯露出的肌膚, 無一不布點著大塊小塊的淤青。

那江河中水流湍急,近灘又多有怪礁,沒撞死就算他走運了, 身上這看起來也就是磕著撞著了, 不過一點皮外傷,只是悶悶的疼, 並不要命。

這點皮外傷倒還在其次……沈卻下意識地伸手去碰小腹, 自他醒圜,此處便傳來一點隱隱的疼, 這點痛感分明不重, 卻疼得他心慌意亂的。

眼下這車廂內還有一人, 正倚著廂壁而坐,見他醒了, 這才冷冷淡淡地開口問:“身上如何了?可有哪處疼?”

沈卻搖了搖頭。

丹心身上臉上也有淤青,只是面色比他略好些,默了半晌, 而後才又開口道:“那夜奴幾次拉您上去換氣, 後頭您似乎是暈過去了, 奴也再撐不住,就見有只舟船靠來,拿著抄網將咱們撈了上去。”

再之後,她便也失去了意識。

她所說的這些沈卻也略有印象,那夜他時昏時醒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點破碎的零星片段。

“後頭半昏半醒間,奴曾見一個不惑之年的官爺來過,問了那大夫幾句話,又給您身上披了層褥子,緊接著便又急急地離開了。”

經她這麽一提醒,沈卻腦子裏也有了大致的輪廓,搭救他們的人應該就是師父,背著殿下悄悄對他施以援手……他只恨自己好沒用,連逃亡路上都要連累他二人。

想到這裏,沈卻的思緒忽地又飄出去,師父趕來了,那麽殿下……也會在這附近嗎?

他心裏又驚又怕,心裏七上八下,思緒亂如麻,抱著褥子縮在那一處,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有些發燙,人也昏昏沈沈的。

見他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額,丹心眸光一動,淡聲開口:“那大夫臨走時留了些藥,你……”

說著她的目光忽地又落在了沈卻的小腹上。

沈卻水性不如她好,被救上去時已是進氣短出氣長,讓他們那些人折騰了好半天才救回來一條命。

不過人是救回來了,可他身下卻莫名見了紅,當時艙裏就那麽幾個人,誰也不知道他這究竟是怎麽了。

後頭趕來的那位官爺也立著眉,要人悄悄地把他擡進了馬車,隨後很快便尋了位大夫過來替他診治。

丹心的聲音低低的:“那大夫說,你這胎本就沒坐穩,經此一役,恐怕那孩子只剩了半條命,未必能保得住。”

沈卻怔了一怔,面上露出了幾分惶惑,緊緊捂著肚子,臉色煞白,分明只一點疼,分明一路他都熬過來了。

怎、怎麽會呢?

而且大夫看過了,師父、師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會怎麽想自己?

丹心見他臉色漸白,也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人靜默下來,片刻後卻又接到了那啞巴無助的眼神。

她嘆口氣:“你當時人尚未清醒,那大夫似乎也未曾診治過你這般……總之,那醫者也不敢輕易下藥,要你醒了自作決斷。”

沈卻面上頓時血色全無,眼尾卻發著紅,為了保下這個孩子,他拋下一切,拼了命地逃出了京都,如今命運卻和他說,這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可就算沒了這孩子,他也再回不去了啊。

他什麽都失去了,如今就連這麽個期盼,也要丟了嗎?

立夏剛過,京都裏忽寒忽熱的,並不見幾分夏的影子。

自沈卻消失後,雁王幾乎沒回過寢殿,反而日日都霸在蘭苼院裏,占了沈卻的寢屋與床榻。

因為嫌沈卻的床不夠軟,謝時觀便命人擡了自己的褥子過來,可惜這啞巴的床還不及他的一半大,那一整套的絲織蠶被鋪在這小床上,不免顯得有些委屈。

雁王每日裏下了朝,底下的奏本子遞送進來,他也只肯擠在沈卻屋裏批,內府中親衛傭者心裏無一不覺著奇怪,可也沒人敢去質疑雁王殿下。

今日入了夜,王爺忽然想用宵食,還指名要沈卻常去替他買的那家。

今夜當值的十一不明所以,只好跑去求助沈落,沈落思忖片刻,而後道:“好像是和平門外那家鋪子,如今落在平康坊裏了。”

十一忙提了個食盒,這便急急趕去了。

那平康坊內寸土寸金,這餛飩鋪子能開進這坊裏,想必手藝是很不一般。

十一掀簾進了店,卻不見有侍者來迎客,店內食桌上也不見食單,只櫃後站著一個老翁,須發斑白,語氣也緩:“客要什麽餛飩哩?”

雁王只說了要餛飩,卻並未說清要什麽口味,十一不敢糊弄,因此只好道:“你們這有什麽,盡來一份便是。”

“店裏餛飩一並一十九種口味,老夫年紀大了,手腳愚笨,一份尚能做得,一次要這麽些,那是做不得嘍。”

聽他這般慢吞吞的語氣,十一便很上火,腦子一轉,便又同他道:“那您還記不記得,時常來咱店裏那小啞巴,高瘦高瘦的,人卻很靦腆。”

那老翁確有印象,慢吞吞地捋一捋白須:“是他要你來買的?說起來,那郎君有許久不曾來過了。”

十一見他還記得,心裏頓時一松:“我正是他同僚,他如今不在,主子想吃您做的這碗餛飩,卻也不曾往細了說——我想請問一問您,他尋常都來買的什麽口味?”

“那郎君從來只要雞絲餛飩,”說罷他又伸出手來,問他,“你帶沒帶那碗盅來?”

“什麽碗盅?”十一楞住了。

老翁卻道:“你不帶盅來,怎麽帶這碗餛飩回去?那郎君素日裏都帶一盞雙層甕盅來裝,這才好保住熱氣。”

“主子那兒著急等著,您看您這兒有沒有那湯盅?”十一很著急地問,“我一會兒多添些銀子便是。”

卻見那老翁擺了擺手:“那雙層甕乃是特制的,老夫這兒哪裏會有?”

“那您只管用湯碗盛了便是,我快些送回去,也一樣的。”

“還沒回?”謝時觀倚在窗邊,今夜無風無月,更不能見分毫雨絲,分明沒什麽可看的,可他卻還是靠在這兒坐了很久。

十一去買宵食,在他身邊伺候的人便換成了沈落。

因著那暗線的事,他回來挨了好一通罰,若非沈向之在暗中替他斡旋,只怕他早沒命了,這會兒小腿上的傷才剛養好不久,入了夜還發癢,難受得緊。

“那餛飩鋪子離王府尚有一段路,”沈落低低地答,“想是還有一會兒呢。”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十一提著食盒急匆匆地進院來了。

片刻後他掀袍跪地,而後雙手奉上食盒。

沈落俯身接過,打開來,卻見那盒內的餛飩湯汁撒了一點在食盒裏。

沈落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只湯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幾案上,又將湯匙擺放妥當:“殿下請用。”

餛飩的確是這般餛飩,王爺賞臉嘗了一口,可下一刻,卻又將那顆餛飩吐回到了碗裏去。

十一心跳一滯,聽見那上首的人冷淡淡地說:“涼了。”

“那卑職……再去買一碗來?”

謝時觀不置可否,卻也不像要發作的意思,因此十一便帶著那碗餛飩,俯身退了出去。

這回他學聰明了,臨走前先趕去膳房裏尋了一圈,只可惜依舊沒能找到那老翁嘴裏所說的雙層甕,於是只好隨手取了只瓷甕,再又跑了一趟。

然而王爺這回幹脆連解釋也沒有了,一扇子掀落了那瓷盅,溫熱的雞湯頓時翻濺了十一一身。

殿下還是不滿意。

十一壓根不知這回又是錯在何處,焦眉苦臉地托著那碎瓷片,在院裏找地方處理。

好在此時,後屋裏的遠志聞訊趕來了,手裏還捧著沈卻常用的那只雙層甕:“十一大人,應是這個了,大人放在後房立櫃高處,小奴才剛擡了個椅子去尋,這才瞧見了。”

十一頓時大喜過望,接過那甕,又往遠志手裏塞了一錢銀子:“好孩子!這錢你拿去零花吧。”

這回再打餛飩回來,雁王倒是沒打翻,可也只是嘗了一口,便又不吃了。

見這滿屋子的大人都戰戰兢兢的,遠志悄沒生息地一抿唇,他們都當雁王是惱是怒,可卻只有他從謝時觀身上,覺出了幾分莫名的難過來。

這府中只有他見過那林榭取下面具的模樣,也只有他敢猜,雁王如今這般只怕不是貪那一口宵食,只是在想某個人罷了。

於是他碎步上前去,自作聰明地從衣襟裏掏出了兩塊糖餅來,輕而緩地放在那幾案上。

沈卻愛吃這巷口賣的糖餅,謝時觀知道,只是從不放在心上,啞巴給他帶的那幾回,他總嫌上頭的糖粒叫他體溫焐化了,從來不肯嘗。

“方才見那攤子上還剩有兩枚,”遠志低著頭,“想起大人愛吃,小奴就、就……”

“出去,”毫無預兆地,謝時觀忽地一扇子拍在幾案上,手中那只玉版扇頓時便在案上撞得四分五裂,“都出去!”

自從沈卻離開後,王爺的性子便愈發陰晴不定,這會兒也沒人敢留,一應順命,灰溜溜地滾到院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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