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一期一振迷離的雙眼瞬間恢覆清明，一腳蹬開了身上的鶴丸國永，坐起身來，雙手顫抖地扣上了襯衫的紐扣。

他們聽茨木童子的聲音有多清晰，茨木童子聽他們的聲音就能有多清晰。

異都的豆腐渣工程難道都不註重客房的隔音嗎？

鶴丸國永被衣衫不整地踹到了墻邊，他楞了不到一秒就反應了過來，淡定地回了一句：“換藥呢。”

借口太拙劣，一期一振忍不住捂住了臉。

茨木童子很久都沒回應，大概是從墻邊離開了。

鶴丸國永回過頭，看到一期一振心神不寧地扣好了襯衫扣子，正蹲在一旁準備系領帶。他哭笑不得走上前奪下了領帶，小聲說道：“別折騰了，該睡覺了。”

“哦，對。”一期一振渾渾噩噩地走到了床鋪邊上，剛抖開被子，鶴丸國永就從後面攔腰抱住了他，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一口，隨後十分迅速地把人撲進了被子裏，悶頭悶腦蓋住。

鶴丸國永在黑暗中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噓，這樣就聽不到了。”

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惱羞成怒，翻身把鶴丸國永連人帶被子掀了出去。

鶴丸國永似乎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他在半空中悶悶地笑了一聲，在被子的緩沖之下穩穩地落到了地上，並向後滑行了半米，然後腦袋就撞上了櫃門。

鶴丸國永：“嗷！！”

茨木童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面形同虛設的墻，鶴丸國永發出的噪音，讓酒吞童子在睡夢中微微蹙起了眉。

請問暗殺國際審神者委員會的成員需要受什麽懲罰？

茨木童子正想再去敲一次墻，卻見酒吞童子在皺眉之後，突然悶哼了一聲，似乎有轉醒的跡象。他立刻把暗殺的事兒拋到了腦後，一溜煙坐回到了酒吞童子的身邊。

酒吞童子哼唧了一聲之後又沈沈睡去。

茨木童子盯著酒吞童子的臉，感到了一陣恍惚。他們認識幾百年來，酒吞童子雖然對他心無防備，卻也很少露出脆弱的一面，哪怕是受了重傷，他也會強忍著自己熬過去。

不過大妖怪都有這樣的自尊心，茨木童子也不例外，相反他還十分欣賞這種堅忍不拔的性格。他們是強者本身，不需要關心，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保護。

茨木童子伸手從酒吞童子的頭發裏取出一片碎屑，他的頭發上有些臟，因為一直昏迷著還沒有洗過澡。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應該是妖力受損引起的。

這並算不得狼狽，但從兩人認識以來，這算得上是茨木童子見過的，酒吞童子第二狼狽的模樣了。

第一狼狽是在十年前，人與妖矛盾激化，平安京大亂，妖怪首領酒吞童子與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握手言和，提倡人妖共存，遭到了一部分妖怪的極力反對，在大江山上展開了一場生死搏殺。

那時候茨木童子被安排去了安倍晴明的神社做護衛，結果那些反對的妖怪全是奔著大江山去的。等一切塵埃落定，怎麽去怎麽回的茨木童子毫發無損地回了大江山，然後看到了浴血奮戰後立於山頂之上的酒吞童子。

那時候的酒吞童子紅發散亂，眼神迷離，嘴上有一道血痕，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整個妖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嗜血的獅子。分明身上的妖氣所剩無幾，卻依舊直挺挺地站在最高處，君臨著整座大江山，無人敢靠近。

茨木童子遠遠地走近，迷戀地看著酒吞童子傲視群雄的模樣，而當他真正走到酒吞童子身邊的時候，卻感到了一種微妙的情緒。

當時酒吞童子看到了茨木童子，狠戾的眼神中，短暫地劃過了一絲近乎溫柔的神色，他微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回來了。”

茨木童子很難形容看到這一幕時，自己是怎麽樣一種感覺。他心目中的那個酒吞童子是強大的，不可一世的，淩駕於所有妖怪之上，可望而不可即的。但那一刻所表現出的溫情，或者說是近乎於依賴的口氣，卻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

酒吞童子不是普通的妖怪，不該有任何孱弱的情緒。

不過這也只是短短一瞬，後來酒吞童子用他的鐵血手腕制服了所有反對他的妖怪，與安倍晴明達成了同盟，成就了平安京未來十年的人妖和諧。

茨木童子再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甚至懷疑過那會不會只是他的臆想。

困擾持續了很久，他擔心這件事說出去會損壞酒吞童子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只能自己壓在心裏琢磨。

直到幾年之後，安倍晴明身邊多了個叫神樂的小孩。

茨木童子見神樂一天到晚把晴明掛嘴邊，誇他長得好看，陰陽術厲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把人誇得天下無雙，他覺得這情況頗有代入感，於是故作無意地提起，拐了十八個彎抹了十八個角地問了一句：“要是晴明沒你想得那麽厲害，跟你示弱，被人打敗了呢？”

當時才屁點大連說話也帶著奶聲奶氣的神樂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茨木童子，回答道：“那就由我來保護晴明啊！”

茨木童子作為大妖怪的強者三觀被徹頭徹尾洗刷了一遍。

相識以來的幾百年間，茨木童子知道，酒吞童子和他一樣，活了上千年，身邊都沒個知交好友。弱小的惶恐臣服，強大的別有用心，信任一詞在弱肉強食的妖怪世界裏，還沒一碗美酒來得值錢。

其實茨木童子第一眼見到酒吞童子，也是被他的強大所震撼，迫不及待想要一較高下。兩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打熟了之後覺得不相上下，拼個你死我活也沒多大意思，倒不如來個把酒言歡。

喝酒聊天打屁可比打架容易混熟，茨木童子很快發現，酒吞童子除了自身實力強之外，為人豪爽，氣勢逼人，具有普照整片大地的人格魅力，吸引著各方妖怪的跟隨。

茨木童子自願留在了大江山上，協助酒吞童子建立起了妖怪帝國，成為了平安京中的妖怪首領。

即便是與酒吞童子共住一屋，並肩而立，對茨木童子而言，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從沒有覺得他也需要別人的安慰與保護。

神樂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激起了茨木童子心中的千帆浪，覺得是大妖怪的思想局限了他和酒吞童子的關系，於是非常認真地去詢問了酒吞童子，在他眼裏兩人是怎樣一種關系。

當時平安京的人妖和諧已經趨於穩定，酒吞童子以為茨木童子是來邀功的，當即賞了一個大江山分會長給他。

茨木童子不關心這些權勢上的東西，也不知道分會長是個什麽玩意兒，聽起來好像和酒吞童子沒多大關系，於是死皮賴臉繼續磨，莫名其妙又多得了一個首領總助的名頭。

總助又是什麽玩意兒？

茨木童子覺得酒吞童子大概是沒聽懂，於是直白認真地問道：“我們倆是什麽關系？”

酒吞童子摸不透茨木童子的想法，不過看他眼神堅定，似乎不是有事沒事鬧著玩的，於是酒吞童子想了想，回答道：“摯友吧。”

從此以後，“摯友”一詞就成了茨木童子對酒吞童子的專屬稱呼。

茨木童子暗自發誓，作為摯友，他會永遠站在酒吞童子的身後，守護這個內心強大外表更強大的妖怪首領。他是無堅不摧的利劍，更是堅不可摧的護盾，無論發生什麽，他都絕不會辜負酒吞童子的信賴。

不過在這之後，平安京一直太平繁盛，也沒出過什麽大事，酒吞童子完美強大的首領形象也沒有再產生過破綻，茨木童子總覺得他當時欠了酒吞童子一個凱旋回來的擁抱。

這次總算抱上了，不過把人給撞暈了。

茨木童子的視線粘在了酒吞童子的臉上，不知看了多久，他突然想要溫情一下，於是跪坐到了酒吞童子的床頭，開始抖紅發上的灰塵，想要弄幹凈了之後再找繩子綁起來，好恢覆一貫的發型。

還沒等業務不熟的茨木童子紮好辮子，酒吞童子已經被疼醒了。

“你幹嘛呢？”酒吞童子眼珠子向上，瞅了茨木童子一眼，“頭發都給你拔下來了。”

“摯友！”茨木童子把頭繩一扔，激動地說道，“你終於醒了！”

酒吞童子撓了撓頭發，從床上坐了起來。

茨木童子立刻伸出手，非常體貼地扶著他的肩膀，讓他的後背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酒吞童子一頓，有些狐疑地看了茨木童子一眼，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茨木童子答道：“奴良組家裏。”

酒吞童子皺眉：“你怎麽在這兒？”

“審神者派人去平安京了。”茨木童子瞪著酒吞童子，“你來這兒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酒吞童子楞了一下：“審神者……哦，超時了。”他對著茨木童子擺了擺手，“這本來是件小事，當天就能回來，不提也罷。”

解決畫皮鬼這種貨色的確稱得上是小事，這話聽起來是事實，茨木童子心情好了些，於是問道：“紅葉的妖丹你拿回來了？”

酒吞童子沒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動聲色地看了茨木童子一眼，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沒有。”

“哦。”茨木童子對這個並不關心，他的目的是引出下一個問題。他眉毛一揚，有些期待地問道，“你去拿那妖丹，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紅葉？”

酒吞童子沒回答，他白了茨木童子一眼，撿起一旁的發繩開始紮頭發。

茨木童子也不追問，而是換了個問法：“那你喜不喜歡紅葉？”

酒吞童子綁頭發的手一頓，語氣有些無奈地說道：“不喜歡，你放心追。”

茨木童子：“……”

放心……追？

“不是，摯友。”茨木童子伸手抓住了酒吞童子的衣領，往自己身邊一帶，認真地說道，“我跟紅葉一點關系都沒有。”

酒吞童子被他晃得綁歪了頭發，只得解開發繩重新綁。他拍開了茨木童子抓在衣領上的手，剛把雙手背到腦後，茨木童子瞪著一雙大眼睛欺身上來，非常不客氣地壓住了他的兩條胳膊，氣急敗壞地說道：“真的沒關系！”

酒吞童子：“……”

“你跟紅葉有沒有關系關本大爺什麽事？”酒吞童子擡腳一踢，誰知茨木童子居然避讓了過去，整個人都壓到了他的身上。

茨木童子忙不疊地繼續解釋：“摯友！我喜歡你啊！”

酒吞童子剛剛轉醒，身體還有些虛弱，在茨木童子沒輕沒重的蠻力之下，居然真的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他壓在了身下。酒吞童子的額頭爆出了一根青筋，用巧勁掙脫開了茨木童子的手，迅速後退到墻角，脫離了他的禁錮。

茨木童子立刻追上前，酒吞童子早有防備，迅速翻身，單膝跪地，把茨木童子的手反壓到了身後，用膝蓋壓制住後背，讓其無法動彈。

就在兩人扭打成一團的時候，茨木童子胸前的口袋裏掉出了一片楓葉，飄落在了地面上。

茨木童子倒抽一口涼氣，如同困獸一般瘋狂地掙脫開了酒吞童子的手，氣急敗壞地想要去撿那片楓葉。

酒吞童子沒有阻攔，甚至體貼地松開了手，看著面目猙獰的茨木童子把楓葉塞回了口袋裏。

因為酒吞童子已經看到了上面的字。

To 茨木大人，櫻花節快樂（比心），紅葉。

酒吞童子微微一笑，食指和拇指交疊，做了一個不太符合宏偉形象的動作：“比心”

茨木童子：“……”

緊接著，茨木童子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地吼聲：“摯友！你聽我解釋！……我跟紅葉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

隔壁的鶴丸國永“咚咚咚”敲了敲墻，語氣慵懶地開口：“你們倆大晚上幹嘛呢？”

茨木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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