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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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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新竹

精靈的消沈和憂郁散去了。至少是表面上散去了。很快,他又能神氣活現地揉林溪的頭發、嫌她出個門還要磨蹭半天,因為她做鬼臉而戳她臉,再自己忍不住笑,邊笑邊來親她。

在屋子裏呼呼大睡了八天,林溪總算能踏出院門,看看現在的雲外竹海是什麽情形。

第一眼,她註意到的是天空中飛行的巨鳥。淡黃色的巨鳥飛得很慢,雙翼起伏的動作像是慢鏡頭的紀錄片,間或有細細的、亮晶晶的粉末飄下來。

林溪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不是真正的鳥,而是無數卡片集合起來構築的形態。

“慎之的作品。雲外竹海的守護法陣也被暗影毀了,莫家就委托他構築一個新的。這幾天他都在偵察和構思,接下來的兩個月應該都會待在這裏。”

“就是我們之前看見的那棵千年梅花樹?”林溪驚訝又惋惜,“那以後就都沒有梅花了啊……也沒有梅花釀了。”

“有預謀的暗影汙染,能將世界碎片保全下來就很幸運了。”

“但是……死了好多人。”

伊瑟沈默了。他拂了拂林溪被風吹起的頭發,堅持給她披上一件薄外套,才說:“暗影就是這種東西。這一次死亡人數不超過300人,按照比例來說,已經非常少了。”

聲音淡淡的。不是漠然,而是那種看過生死的平靜。他當了幾十年執法者,當然經歷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再多感慨也都消磨了。憤怒和傷感早已化作堅定的決心,才有了這種平靜至坦然的態度:暗影就是這種會讓慘劇突然降臨的東西,所以必須對抗它,所以必須戰勝它。

早在兩年前的獸人草原上,林溪就已經感覺到了這樣的心情,並在過後的時間裏越來越理解和認同。也正是如此,她才能聽出來,此時此刻,在午後的清風和陽光裏,當幾竿竹影在他們腳邊搖曳時,精靈戰士的平靜裏,多了一絲沈郁。

林溪想了想,沒有再多說安慰的話。她只是扣住他的手,在微風裏踮起腳,輕輕吻了吻他。他低下頭,鼻尖在她臉上蹭過,眼裏帶出一點笑。

他們在城裏走了走。莫家的反應很快,在這一周多的時間裏,已經將空間穩定得差不多,也在盡力安撫選擇留下的族人和居民。

對於雲外竹海,林溪只在最初走馬觀花式地看了看,卻也記得城市中那繽紛的熱鬧,還有無數清幽的翠竹帶來一片涼爽。但現在,在核心部分被分割出去以後,這個小世界顯而易見地縮水了不少。站在高處往遠看,就會看到城市被幾面形狀不規則的“墻”圍起來,就像是頭頂的藍天在遠處突然掉了下來,變成了補丁或者抹布一樣的東西。

天空依舊是藍的,卻成了一種肉眼可見的虛假的藍;表面凹凸不平,像沒有打磨好的毛玻璃。城裏蕭條不少,家家戶戶要麽門洞大開、人去樓空,要麽門窗緊閉、悄無聲息;街上往來的人們,要麽是帶著行李急匆匆去城外出入口排隊,要麽是不安地竊竊私語。

從來都是破壞容易建設難,一場危機過後,幸存的人們往往要面臨荒涼的現實。而現實總是讓人疲倦的。

“哎——再過去點兒!對,這樣就行了!麻煩搭把手啊!”

不過,也有很多人能打起精神,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園重建這項事業裏,那熱情的勁頭往往讓人難以想象他們才經歷了何等嚴重的打擊。

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領著一隊維修人員,正熱火朝天地指點街上的人們該怎麽出一份力,眾志成城一起修補雲外竹海這片共同的家園。

“爸——老爸!您要的材料我給您送來了!”

黑T恤的年輕人踩著旱冰鞋,從別人家墻面上滑過來,活像地心引力不存在似地。結果到了面具男跟前,就被一巴掌拍腦袋上。

“誰讓你踩人家圍墻了?回頭被人揍了我可不管你!”面具男訓斥說。

“哎喲您輕點兒!”

“讓你瞎顯擺!你……哎喲,林小姐來了!威爾曼先生也在!”

周圍的竊竊私語大了起來。人們好奇地看著他們,還有些不認識的人開口和林溪打招呼,給她一個友善的笑容,還有些人過來說謝謝。一些膽子更大一點的人,還會沖伊瑟道謝。

街上一時間熱鬧起來。以黑衣的執法者為中心,久違的笑容和善意像水波一樣擴散出去。在林溪的記憶裏,這還是執法者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禮遇;她一邊笑,一邊去看伊瑟,卻發現他也表現得疏於應對,表情還有點迷茫。

等人群的聲音湧動過了,面具男才笑道:“那天的光芒全城都看到了。我自己也是多虧了兩位小少爺,才保住一命。”

面具男,也就是莫成乾,掏出一樣焦黑報廢的什麽東西。仔細分辨的話,還能認出那是個鑰匙扣模樣的護身符,做成清朝官服的僵屍造型,腦門兒上還惡趣味地貼了個朱砂黃符。

“上回生日,我自己都快忘了,兩個小少爺還記著送我禮物……要不是隨身帶著這個,我就沒命嘍,哪兒能像現在,也就臉上多幾塊兒傷。”他搖搖頭,珍惜地把東西收好,語氣感慨,似乎又有些苦澀的後悔,“真要說起來,我也沒為他們做過多少事,唉。”

他指派女兒去幹活,這個假小子模樣的小姑娘原地立正敬禮,嘻嘻哈哈又往另一個方向沖過去。莫成乾就陪林溪他們走了一段路,一邊跟他們說空間修補得如何、之後可能還會需要學院方面幫哪些忙,一邊間或跟他們說些往事。

危機發生的時候,莫成乾也在槐院,負責照顧沈睡的族人,自然也沒能幸免暗影的侵襲。但不幸中的萬幸,莫失莫忘曾送過他一個護身符,而他也當鑰匙扣一直帶在身上,這才拖了一些時間。等林溪他們趕過來,有了光系法術的支援,他才僥幸逃過一劫。

“現在想想,我過去能對小少爺們更上心……說穿了其實我心裏也是怕的,有猜忌,俗人一個。”隔了面具,他的苦笑聲也被悶得很厚重,“結果,到最後是大家信任的四哥幹出了這種事,我還是托小少爺們的福才……唉。”

林溪搖搖頭,突然想起來:“莫先生,莫失莫忘叫你‘六叔’,為什麽你只叫他們‘小少爺’?”

“因為我爺爺是莫家的家仆。”

這個輕描淡寫的炸/彈把林溪震住了。她腳步一停,“咦”了一聲:“難道不是族長……?”

“林小姐不知道?哦對,怪我沒說清楚。”男人說,“莫家的傳統是,家族裏最有天賦的子弟抱到族長一支,好延續家族傳承。一百年前,也就是後裔退化現象陸續出現後,這條規矩就把仆役的孩子也囊括了進來。世家大族,哪兒能沒幾個家仆呢。再到了我這輩,就更不區分什麽血統了,只要和‘莫’字沾邊,有些天賦,就會被記在本家的家譜上。”

“按照我這有當沒有的天賦,本來是該記在旁支名下的,但我爺爺那會兒是族長的左右手,估計是看在這個份兒上,我也被帶到了‘成’字輩裏。三哥也是類似的情況。五哥……就是老祖宗的親孫子,原本也是旁支。”莫成乾搖搖頭,“算起來,只有四哥和老族長是一母同胞,但大少爺……唉。”

也就是說,只有莫成載和已故的老族長是親兄弟,其他人要麽是堂親,要麽血緣關系都沒有。這麽一想也覺得有道理,傳承幾千年的家族,怎麽可能保證一支血脈牢牢把控族長的位置?

那麽,莫成載也就是直接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妻子,還有他親哥哥的孩子。

暗影的力量……強大的力量就那麽讓人渴望嗎,不惜付出一切?

她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誰知道?這大概就是執念吧。”莫成乾又搖搖頭,“執念人人都有,說不準連神也不例外。要不然,死神幹嘛覆活呢?”

他提到死神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這個名字讓人想到三一會,也讓人想起它背後那些尚未顯山露水的黑暗。

莫成乾好像想抹一下腦門兒上的油汗,但一擡手只摸到硬邦邦的面具。他只能繼續苦笑兩聲,澀聲說:“四哥……莫成載當了多年主事,培養和積累了一大批人手、資源。這段時間我們清點下來,發現很多人和資源都失聯了,不知道是不是三一會……”

“按照最壞的情況推定,是。”伊瑟說,“獸人草原和幻月海域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真的?”林溪一怔,“你都沒告訴過我。”

“等你畢業了再讓你接觸。”伊瑟揉了揉她的頭,動作輕柔,“學生好好學習就好了。何況,我說過你只要當好光法師就行,其他事情我會做好。”

林溪並不完全接受這個看法,但她只是笑著點點頭。對於戀人的維護之意,只要笑著接受就好,至於實際怎麽做,那是另一回事。她會學習,也會了解,但她也不想讓伊瑟失望或者失落。

果然,她的點頭讓伊瑟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莫成乾喃喃道:“這麽說,三一會手裏有不少力量?不,他們根本是有神只作為領導。”

伊瑟說:“覆活的神靈力量遠不如神代。”

“但那是神啊……”

沈重的現實讓幾人都默然片刻。

沈默降下,四周的環境就清晰起來。風裏飛來一片竹葉,正好是林溪伸手可以抓住的位置,而她也抓住了。秀麗纖長的翠葉上一個小小的窟窿,她將葉子舉起來,看見陽光也成了細小的一束。她忽然想起來很小的時候看過一個童話,一個和哥哥們失散的公主,在森林裏獨自游蕩,當她舉起一片樹葉時,陽光就是像這樣落在她臉上,令她想起哥哥們溫暖柔軟的吻。

她笑起來,並且將竹葉遞給伊瑟。他拿著竹葉看看,眨了眨海藍色的眼睛,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我剛才想到你了。”林溪說。

伊瑟還是不明白。他等她的解釋,卻只等來快活的微笑。

一旁的屋頂上,兩個小孩正在嬉戲打鬧,其中一個手裏拿了個溜溜球,往外用力拋出去再收回來,就這樣樂此不疲地玩,旁邊那個小一些的也在樂此不疲地給她叫好。他們的笑聲乘著風,飄過破碎的藍天,拂過狼藉的庭院,落在路邊那棵新長出的竹梢上。

“小孩子也有執念吧,比如瞎玩。”林溪想起來自己小時候聚精會神看螞蟻搬家的經歷,更加笑起來,“可能執念本身並不是壞事。有人為了執念可以不顧一切傷害他人,但有些人的執念可以讓人會心一笑。”

“有道理,光法師的話就是不一樣。”莫成乾笑著奉承一句,那股商人的狡猾靈活勁兒一閃,“那我現在的執念就是趕緊把雲外竹海修好。不打擾了,祝兩位一切順利。”

但旋即他又補充:“雖然沒資格說這話,但我還是想腆著臉說一句,兩位小少爺就拜托執法者了。”

他的背影遠去。街邊還堆著些碎石,一側陽光映在枯萎的殘竹上,另一側卻是新生的矮竹,精精神神地佇立在墻角,在風中顧自愉快地招搖。

“如果想要恢覆成真正的‘竹海’,需要多久呢?”

“一百年吧。作為法陣的一部分,這些竹子長得慢一些。”伊瑟說,“怎麽了?”

一百年的話……那就不能再跟這只精靈一起來看了。林溪笑著搖搖頭,隨手點亮一顆小小的光球,讓它隨風飄飛。螢火蟲一樣的光點晃晃悠悠,最後隱匿在陽光裏。

“不知道莫失和莫忘現在在做什麽。”她說。

“和艾比在一起。”

“嗯?”林溪後知後覺,恍然地眨眨眼睛,“哦對,艾比不是被……”

“那只貓!”伊瑟好笑地搖頭,“你也知道,出事前她偷偷溜出去,想給巡邏者搗亂,結果被米德爾捉住關在空間裏。我想給她個教訓,就沒第一時間找米德爾要貓。後來情況緊急,更顧不上她。她被關了三天,現在老老實實地跟著雙胞胎修覆空間——她的能力正好有用。”

艾比的能力是讓一定時間內被破壞的事物恢覆原狀,在這樣的場合下的確很有用。

“她還小麽,能力又偏重輔助,在米德爾的空間裏正好更安全些。”林溪笑嘻嘻地揶揄他,“倒是你,伊瑟,果然好像恨鐵不成鋼的老媽子哦。”

“什麽……林溪!”

林溪在精靈懷裏哈哈直笑,說:“那就是恨鐵不成鋼的伊瑟老老老爺爺吧!”

“……林溪!!”

光法師一直在笑。風和陽光和戰後的街道,古老的樹木留下殘骸,焦黑的土地長出新竹。她看見蝴蝶從草尖起飛,翅膀有碎光一閃一閃。

毀滅過後仍有新生,也許這就叫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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