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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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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天似乎也壓了一層厚厚重重的心事,看著不是那麽光亮的。

少年將衣袍疊得規規整整,有邊有角,放在了床頭,又走出屋外,輕手輕腳關了門,生怕動靜太大把其他師兄弟吵醒。

他走出朝峰居的正門時,不自覺朝樓頂上看過去。那一個小閣樓是青雲長老的住所。他說他喜歡在高處的感覺,所以他來了谷離閣,並且專門挑了這間屋子。

少年的心裏湧起朦朦朧朧的酸楚,青雲長老待他確實是好,如今他卻要不告而別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

自從他住進昭華殿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辦法對人交付從前一般無所顧忌的信任了,因為他失去了父皇母後的蔭蔽。他只知道,身居高位,人情冷暖,都要自己親自嘗個遍,而他的周圍再不會如從前一般簡單純粹。

既是這樣,他還在留戀什麽?不如就這麽離開,無牽無掛。他是冷漠的,連一點文字都沒留下,就這麽走了。正如他來時雙手空空,離開時也是如此。

不管是谷離山還是谷離閣,終究不是他久居之所,縱使其中歲月美好得讓他樂不思蜀,他也終於要坐回那把冰冷透骨的龍椅上。

所謂現實,所謂責任,哪一個不是沈甸甸的擔子,壓在他的肩頭,讓他不可隨心所欲他必須弓著蜷縮著,委屈嗎,委屈。皇帝是這個世上至高無上的那一個,可以號令四方,然而也是活得最窩囊的那一個,因為條條框框太多了。

他不知怎麽繞著繞著就來到了主閣後院,然而終究只是像裏面看了幾眼,沒有踏進去。他很清楚,要是進去見她,他怕是不舍離開了。可是他和她,大概不會再見,這是他刻意的安排,他也無權感慨天意弄人。怪就怪,他生在了帝王家,一切不由他。

他走的步子比平時小很多,幾乎是一塊一塊青石磚那麽踩著的。

他怪自己離別的情緒把周圍的環境渲染得異常美好,連這裏的石頭,他都舍不得一氣兒走完了。

可是路總有走盡的時候,只要你還在走,只要你還不得不走。

出了這道門,再無三武這個人。有的,只是一個身世和三武頗為相似卻萬萬不能悲戚,不能自憐,不能自如表達情緒,而是必需時時刻刻謹言慎行,不露聲色和人周旋的公玉鳴。

人總是奇怪的,用著另一個身份久了,竟然連原來的自己也忘了,是分不清了,也是不想分清。

少年終是頭也不回,飛下了山。陽光被他甩在了身後,很幹脆的,總有一股決絕。他默念了幾遍:“我……朕是公玉鳴。”

而公玉鳴從未來過這兒……

三武也從未存在過……

人情人情,因為沾了情所以為人。

在淳煙的印象裏,青雲老頑固除了會在恐嚇年幼無知的小孩子的時候露出兇相,其餘時候大概是個面癱臉,不形於色。

然而她沒想到,三武不告而別的事情會讓他這麽難過。茹藍師母告訴她說:“你青雲師伯正躲房子裏哭呢,你就別給他心裏添堵了。”

淳煙於是放棄了去青天院找師兄弟玩樂的念頭,乖巧答應道:“是,師母。”

茹藍又記起什麽,把淳煙招了過來問她道:“我記得你和三武那孩子關系還不錯,你可知他為何不告而別。”

淳煙自是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何。”

況且她和三武的關系似乎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不過是相處過一段日子吧。要不然為何他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知會自己一聲。

淳煙是個通透的人,對人對物都看得很開,所以她也沒得心肺,三武走了的這件事最多讓她認清了他倆之間的關系,反正不是個重要的人,認識一個月而已。

茹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既是這樣你便離開吧,這兒沒你什麽事兒了。”

淳煙:“好的,師母。”

淳煙離了主閣想著這青天院是不能去了,那她今日得閑該去何處打發時光呢。

她摸著下巴想啊想,卻見遠處的拐角出來一個人的身影,看那人走路的方向,似乎是要去朝峰居正對的那個山崖。

她瞇了瞇眼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身份,一看清楚可不得了,是青雲老頑固,他去山崖邊上做什麽?不會是傷心欲絕要跳崖吧!

淳煙縱使再討厭青雲老頑固,可是如今看他要覓死是斷然不能坐視不管的。她沒多想直接沖了過去,又高高躍起,在空中一個跟頭翻過去,正正好落在青雲長老面前。

她大張著手臂攔住青雲長老的去路,語氣盡量平和不想再給他刺激:“長老您,您這是要去哪啊?”

青雲長老不快之色已顯,臉上看著僵硬得跟塊兒冰似的,化都化不開的那種。

“我去哪兒難道還要向您報備不成?”

淳煙縮了縮脖子,有些惶恐:“您用詞可真是折煞弟子了。您去哪自然是您的自由,弟子無權幹涉。”

青雲長老擺明了不想跟她啰嗦,聲色俱厲道:“那還不讓開!”

淳煙壯了膽,橫豎不管了:“長老您痛失心愛弟子,您的心情我理解啊。但是吧,您也不能因此就想不開啊。您說說您,又不是丟了兒子,您難過個什麽勁兒。大不了,青天院的師兄師弟那麽多,你要是歡喜,大可以全認了作您幹兒子啊。”

聽她開導了一番,青雲長老這心裏的滋味難以描述,想發怒又不行,笑卻也笑不出來。

淳煙這個小丫頭表面上對他畢恭畢敬,私底下對他不恭不敬他是知道的。只是她今兒個倒是好心來勸慰他了,也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被一個晚輩開導實在是不像話。

淳煙看他半天半天沒反應,一顆心裏仿佛有只野貓亂竄,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穩。

她眼神飛快向上瞄了一眼,發現青雲長老面上仍是日常冷漠,又給自己壯了膽兒開口道:“所以啊,您可千萬別想不開,要去跳那山崖子啊。雖然您輕功好,跳下去萬一後悔了,也摔不死,可是這念頭萬萬不能有。您要知道,什麽事兒睡一覺就完了,沒什麽好揪著不放的。過日子嘛,你得讓過去的日子過去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青雲長老冷哼了一聲,瞟了她一眼:“茹藍總說你有一張巧嘴兒,我卻是不信的。今兒個算是見識了,你還真是挺能說啊。”

淳煙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活了一點兒,摸了摸脖子道:“弟子可以恬不知恥把這當作誇獎嗎。”

青雲漠然:“隨你。”

他破天荒對淳煙笑了一下,說道:“不過你的話確實讓我心裏好受不少。”

淳煙心裏正得意,搖了搖那條在青雲面前一直不敢得瑟的小尾巴,下一秒就被青雲長老打回原形。

卻聽他突然大聲道:“不過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要去跳崖了!笨!”

說完他重重敲了一下淳煙的腦袋。

淳煙不敢喊疼,心裏嘀嘀咕咕,這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的過河拆橋啊。老頑固果然就是老頑固,連謝謝也不說。

青雲長老:“我還有事兒,沒功夫陪你在這兒閑聊。”

淳煙笑得甜:“長老走好。”

公玉鳴回宮後似是放下了一樁大事,啥也沒說,直接倒在了床榻上動也不想動。

小察子走到床邊,俯了身問道:“皇上您先起來吧,奴才為您更衣。”

公玉鳴大手一揮,有氣無力道:“小察子你讓殿內的人都去外面等著,朕想一個人呆會兒。”

“是,皇上。”小察子欠了身,又轉向一眾宮女擺手道,“都退了吧,皇上要休息。”

宮女們靜默領命,輕輕退到門外。

不知道為什麽,回來的路上,他腦海裏一直回憶著他和淳煙初見比武的那件事。那時,他只道她囂張。

“淳煙。”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覺得很陌生,連開口都費了好大的力氣。是呀,他沒勇氣,他還是走了,在一切都不清不楚的情況下。

殿內的熏香氣息悠遠綿長,拖著他的心路也迤邐沈重起來。那種扯不斷的感覺悶悶抵在心口,疼得不夠痛快,不夠撕心裂肺,可是,好疼。

真的好疼。

公玉鳴越想越覺得鼻子一酸。他也講不明白為什麽。

為什麽他離開谷離山的時候沒有哭,坐上回宮殿的鑾輿沒有哭,如今躺在這錦被香暖的床榻上會想哭。

他摸了把眼角淌出的淚,想哭出聲,可是不能。

不能讓外面的人聽見。

公玉鳴身體蜷縮著,頭也深深埋進了枕頭裏。而眼淚還是止不住裏流了出來。

他好久沒這樣哭過了。上一次還是得知父皇母後戰死消息的時候。

空蕩蕩的宮殿,金色的房梁,銀色的小碗,是享不盡的榮華也是走不出的困境。熏香燃盡,又添新香,每天昭華殿裏,往來無數,卻沒有人是可以為他真正停留的。他們只是來做事的,份內的事,因為不做是要掉腦袋的。

公玉鳴知道,自此以後,他就完完全全困在這兒了,沒有人可以解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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