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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潛龍在淵、帝戰南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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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三年,夏五月,天子命大將軍司馬昭為相國,封晉公,食邑八郡,加之九錫,司馬昭前後九次上表辭讓。

司馬昭明白,曹髦這是想把自己架在火上去烤,如果自己接受了這晉公之爵,那天下人豈不是都會認為自己有篡逆之心。

曹髦一面對司馬昭尊奉至極,一面也在盡力收攏心腹,安撫人心。

六月丙子日,曹髦下詔安撫南陽郡故太守東裏袞麾下功曹應餘及其家人,他在詔書中說道:

“昔南陽郡山賊擾攘,欲劫質故太守東裏袞,功曹應餘獨身捍袞,遂免於難。餘顛沛殞斃,殺身濟君。其下司徒,署餘孫倫吏,使蒙伏節之報。”

這位功曹名叫應餘,字子正,建安二十三年為南陽郡功曹。當年吳、蜀犯邊,南疆荊北人心惶惶,宛城守將侯音煽動山民,保城以叛朝廷。於是應餘與太守東裏袞逃離宛城,打算前去鄴都向太祖武皇帝報信。

侯音知道以後,立即遣騎追逐,在城北十裏外追到了應餘與太守,侯音麾下騎兵萬箭齊發射向二人,飛矢交流。應餘以身當箭,保護太守,身被七創,他大聲對追賊說道:“侯音狂狡,造為兇逆,大軍尋至,誅夷在近。謂卿曹本是善人,素無惡心,當思反善,何為受其指揮?我以身代君,以被重創,若身死君全,隕沒無恨。”

他說完後,仰天號哭泣涕,血淚俱下。

追逐者見其義烈,於是釋放了東裏袞以及應餘二人。賊去之後,應餘由於救治不及,氣絕身亡。

後來征南將軍曹仁知曉此事後,便率兵討平了侯音,並向鄴城上表,將應餘的義舉呈報了太祖,並設壇祭祀應餘。

太祖聞之,嗟嘆良久,讓荊州衙門為應餘家賜谷千斛。而南陽太守東裏袞後來則做了將軍於禁麾下司馬。

如今曹髦突然下詔表彰應餘,其實是表示了自己對故時忠臣的感念。

是歲,青龍、黃龍見於頓丘、冠軍、陽夏三縣界內一井中。

四年春正月,黃龍再見於寧陵縣界內井中。

是時四境內皆有龍見,朝中大臣都以為這是祥瑞之兆,於是紛紛上表向天子稱賀。

曹髦聽了大臣們的賀詞,非但沒有感到高興,反而苦笑道:“龍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數屈於井,非嘉兆也。”

曹髦想到這井內潛龍,不就和自己如今的處境一模一樣嗎?

他嗟嘆良久,心中感慨萬千,於是揮毫寫下了一首《潛龍詩》:

“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

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

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不久,曹髦所作潛龍之詩傳到了大將軍司馬昭耳中,司馬昭當然聽出了天子詩中的自諷之意。

藏牙伏利爪?

司馬昭眼中露出一絲殺機。

若不是當初自己在太初臨終前對其起誓,此生此世只做魏臣,自己又豈能留曹髦到今日?

如果曹髦容得下自己便罷了,若是他一心一意想覆滅司馬、乾綱獨斷的話,自己是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

五年春正月,朔日,日有蝕之。

夏五月,己醜日。

洛陽宮中,曹髦如同往日一樣,傳來了幾名大臣來宮中與自己討論經典文學。

今日曹髦所傳召的大臣,是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人。

曹髦之所以傳召這三人,是因為他認為這三人是絕對忠於自己與曹氏的。

“諸位愛卿,可曾讀過司馬遷之《史記》?”

三人面面相覷,點了點頭:“臣等自然讀過。”

“那三位愛卿可聽說過秦王子嬰誅滅趙高之事?”

“陛下......”王沈、王經、王業三人聽了這話,大驚失色。

曹髦攥緊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朕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諸卿自出討之。”

尚書王經此刻心中惶懼不已,他跪在皇帝案前,頓首勸諫曹髦道:

“昔日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為天下笑。

今大權在司馬一門,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為之黨羽,群臣不顧君臣逆順之理,非一日也。

且如今宮中禁衛皆是司馬之心腹,駕前宿衛空闕,兵甲寡弱,陛下無所資用,要除滅大將軍,實在是太過冒險了,還望陛下三思啊!”

曹髦聞言,不為所動,他忽的起身,取出懷中天子大玉圭,擲於地上說道:

“朕意已決,朕發誓,如今日大事不成,便如此玉圭一般!死,又有何所懼?況且朕今日並不一定會死!”

曹髦言畢,拂袖起身,徑直入永寧宮稟告太後去了,尚書王經立即跟隨在天子身後而去。

王沈、王業二人見狀,對視一眼,立即出宮朝著大將軍府而去!

司馬昭聽了王沈、王業二人所告,冷笑一聲道:“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來人!”

“屬下在!”這時,大將軍府中家將紛紛跪於地上聽命。

“你們二人,率部嚴密防守府邸!”

“諾!”兩名家將領命而去。

“你派人入宮通知屯騎校尉司馬伷,如若見到天子,切不可阻攔冒犯!”

“諾!”

“你去宮內找到中護軍賈充,告訴他,如若宮內生變,叫他全權便宜處置!”

“是!”

司馬昭調度完畢,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

永寧宮外,天子曹髦身披玄光領盆龍鱗甲,手執天子劍,身乘天子鑾輿,對身旁為數不多的幾名心腹下令道:

“王經,你速去通知國舅卞隆,讓他率領麾下衛兵,在宮內雲龍門處等候!”

“諾!”尚書王經領詔而去。

“其餘眾人,隨朕前往雲龍門,與國舅合兵,出發!”曹髦將手中天子劍一揮,冗從仆射李昭、黃門從官焦伯以及麾下數百衛士一聲吶喊,便朝著雲龍門處鼓噪而去。

“陛下來了,眾將士聽令!”雲龍門處,國舅卞隆見曹髦車駕已到,急忙掣出腰間軍刀,大聲喊道:“隨老夫追隨陛下,為國靖難,殺!”

卞隆麾下士卒立即與曹髦衛兵合於一處,曹髦見麾下數百衛兵皆已到齊,於是驅車到陣前。

他含淚對眾人說道:“諸位,今日你們能到此處,聽朕調遣,朕很欣慰,也很感激。我曹髦今日在此立誓,如若今日大事可成,定與諸位同富貴,如若今日不幸事敗,我曹髦也一定會與諸位同生共死!”

“願為大魏赴湯蹈火、披肝瀝膽,在所不辭!”數百衛兵之中,此刻參差不齊,有殿中宿衛、蒼頭官僮、也有老弱、有打雜宮人,甚至還有一部分有宦官夾雜其中,但他們此刻卻是志氣高昂,視死如歸。

“我大魏的戰士們,出征!”

“殺!”

就在天子車駕驅動的那一刻,二十歲的天子不禁淚流滿面,他忽然想起了兒時讀到的那首《詩》中的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此時,天空中悶雷陣陣,烏雲滾滾,似是有大雨將要來臨了。

“殺!”曹髦眼中含淚,驅車親自為部眾前驅,朝著東止車門而去。

這時,司馬昭之弟、屯騎校尉司馬伷正領兵從東止車門而過,曹髦無所畏懼,並沒有停下來,他一邊驅車向前,一邊大聲呵斥道:“朕親率虎卒討賊,何人敢阻攔!”

司馬伷一來畏懼曹髦之威,二來想起了二哥司馬昭的囑咐,因此他並沒有阻攔天子車駕,而是率領部眾奔走城外,躲避天子鋒芒。

曹髦以及部下見司馬伷潰逃,登時軍心大振,就這樣,天子部眾自宮中東止車門而出,朝著大將軍司馬昭府的方向直撲而去。

當曹髦率眾抵達城南南闕之時,中護軍賈充恰好率軍從此路過,賈充想起了大將軍司馬昭派人對自己下達的命令:若宮中生變,可便宜處置!

他當機立斷,立即下令讓麾下禁軍前去阻攔曹髦麾下僮仆部眾。

“殺!”曹髦將天子劍一揮,國丈卞隆與尚書王經立即率眾上前與賈充部激戰。

天子部眾即便再士氣高昂,畢竟比不得賈充麾下訓練有素的禁軍,不多時,曹髦麾下數百雜兵衛軍便有些吃不消了。

曹髦見狀,當機立斷,立即跳下輦車,手執天子劍,大喝一聲朝著賈充部眾沖了過去。

賈充及麾下禁軍見狀,大吃一驚,曹髦即便再失勢,那也是大魏天子、九五之尊,又怎麽敢隨隨便便傷之?再加上曹髦本來便精通家傳劍法武藝,此時他親自揮劍逆戰,所過之處,所向披靡,天子部眾頓時士氣大漲,跟隨在曹髦身後,開始拼死與禁軍血戰,賈充部眾立即便處於下風,甚至有潰敗之勢。

賈充見天子所向披靡,頓時也慌了神,他大喊道:“成倅、成濟何在?”

這時,帳下督成倅、成濟二人兄弟執戟出列:“將軍有何吩咐?”

賈充道:“大將軍事若敗,汝等豈覆有命乎?何不出擊!”

成倅兄弟二人面面相覷,仍是遲疑不決,成濟問道:“髦乃天子,當殺?當擒?”

賈充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他狠狠道:“殺之!”

成倅、成濟兄弟二人聞令,立即率領麾下部眾,朝著曹髦陣中突去!

正在曹髦持劍奮力殺敵之際,忽見前方沖來了兩個殺氣極重的執戟之人,他不敢掉以輕心,當下施展開家傳劍法中的絕技“烈烈北風”、“白露沾裳”,一左一右擊向成濟兄弟,二人登時被這兩劍迫的手忙腳亂。

成濟一翻身,又執戟朝著曹髦頭頂擊下,曹髦急忙使出“天漢西流”,舉劍架隔;成倅見狀,急忙欺身而上,舉戟直刺曹髦前胸,曹髦立即揮劍使出“三五縱橫”,隔開了成倅的進攻。

遠處,賈充見二人竟戰不下曹髦,心中驚懼,他頓時俯身到一名禁軍耳畔,吩咐了幾句,那士兵會意,舉起手中弩箭便瞄準了皇帝!

正在曹髦與成倅、成濟二兄弟激戰之際,突然一支冷箭飛來,正中曹髦腿上!

“啊!”曹髦吃痛,大喊一聲,同時手中劍勢也緩了下來,成濟見狀大喜,趕忙沖上前去,一戟刺向皇帝,這一擊力道兇猛,曹髦竟沒能抵禦的住,被成濟一戟刺透了身體!

這時,交戰雙方頓時楞住了,王經、卞隆等人見曹髦被成濟一戟刺穿,頓時棄刀於地,伏地痛哭起來。

曹髦此時尚未氣絕,他以劍拄地,口中不斷淌著鮮血,此刻,他就這樣盯著成濟,成濟心中惶懼,也不拔戟,就這樣奔逃回陣去了。

曹髦此刻只覺心中悲苦,他口吐鮮血,吟誦道: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此刻,王經、卞隆,乃至賈充、成倅、成濟二人,所有人都聽清楚了天子的哀歌,那是古時,楚國大夫屈原所作的《國殤》。

曹髦就這樣,緩緩倒了下去,闔目之前,他努力望了一眼遠處金碧輝煌的洛陽宮,他記得,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天子終於倒在了輦車之下。

這時,天邊雷霆大作,暴雨霎時傾盆而下,天地之間一片晦冥。

甘露五年,五月己醜日,魏天子曹髦崩,時年二十歲。

——

此事過後,司馬昭先是伏在天子屍體旁大哭了一場。

執戟殺天子的太子舍人成濟,以及幫助天子的尚書王經,被判以夷三族之罪,而中護軍賈充則被升封為安陽鄉侯,食邑一千二百戶,得統城外諸軍之權,加官“散騎常侍”。

不久,司馬昭又逼迫郭太後下了一道令,來抹黑曹髦:“吾以不德,遭家不造,昔援立東海王子髦,以為明帝嗣,見其好書疏文章,冀可成濟,而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吾數呵責,遂更忿恚,造作醜逆不道之言以誣謗吾,遂隔絕兩宮。其所言道,不可忍聽,非天地所覆載。吾即密有令語大將軍,不可以奉宗廟,恐顛覆社稷,死無面目以見先帝。大將軍以其尚幼,謂當改心為善,殷勤執據。而此兒忿戾,所行益甚,舉弩遙射吾宮,祝當令中吾項,箭親墮吾前。吾語大將軍,不可不廢之,前後數十。此兒具聞,自知罪重,便圖為弒逆,賂遺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藥,密因酖毒,重相設計。事已覺露,直欲因際會舉兵入西宮殺吾,出取大將軍,呼侍中王沈、散騎常侍王業、世語曰:業,武陵人,後為晉中護軍。尚書王經,出懷中黃素詔示之,言今日便當施行。吾之危殆,過於累卵。吾老寡,豈覆多惜餘命邪?但傷先帝遺意不遂,社稷顛覆為痛耳。賴宗廟之靈,沈、業即馳語大將軍,得先嚴警,而此兒便將左右出雲龍門,雷戰鼓,躬自拔刃,與左右雜衛共入兵陳間,為前鋒所害。此兒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禍,重令吾悼心不可言。昔漢昌邑王以罪廢為庶人,此兒亦宜以民禮葬之,當令內外鹹知此兒所行。又尚書王經,兇逆無狀,其收經及家屬皆詣廷尉。”

庚寅,太傅司馬孚、大將軍司馬昭、太尉高柔等一同向太後進表道:

“伏見中令,故高貴鄉公悖逆不道,自陷大禍,依漢昌邑王罪廢故事,以民禮葬。臣等備位,不能匡救禍亂,式遏奸逆,奉令震悚,肝心悼栗。春秋之義,王者無外,而書‘襄王出居於鄭’,不能事母,故絕之於位也。今高貴鄉公肆行不軌,幾危社稷,自取傾覆,人神所絕,葬以民禮,誠當舊典。然臣等伏惟殿下仁慈過隆,雖存大義,猶垂哀矜,臣等之心實有不忍,以為可加恩以王禮葬之。”

最終,司馬昭決定以王之禮葬曹髦於洛陽北。

丁卯日,葬高貴鄉公於洛陽西北三十裏瀍澗之濱。

下車數乘,不設旌旐。

百姓相聚而觀之,私下說道:“是前日所殺天子也。”好多百姓皆掩面而泣,悲不自勝。

百姓還是沒有忘記他們心中那個勇武而不失仁德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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