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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戲中窺影、綠綺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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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黃初六年,春。

那殘存的絲縷寒意,並未隨著春天的到來而消散。

魏都洛陽大夏門北,邙山林郊。

一條如銀蛇般的寒刃,裹挾在一襲如水的白衣中,隨風翻飛。而那寒刃白袍的主人,正自用手中長刃圈點著那變幻莫測、名滿天下的夏侯曹氏劍法,只是由於身影太過變幻迅速,以至於讓人一時看不清那少年的容顏。

寒光影動,綠葉紛飛。只聽那白衣少年,口中隱約若有吟誦。

“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

長刃翻絞,風舞白襟。只見那春日枝頭的新芽,與冬時未曾褪盡的枯枝,一同被掃落下來。

正當此時,只見林外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黑袍緩帶,持劍而來,原來正是曹羲,他口中讚道:“好一式‘大墻上蒿行’的草木零落!”。只見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劍鋒一轉,跳入圈來,與那白衣少年拆起劍招來。只聽那黑袍少年口中亦在吟誦著什麽:“四時舍我驅馳。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居枯枝。”兩人均是一邊口中吟誦著魏帝曹丕的《大墻上蒿行》,一邊舞劍拆招。原來這夏侯曹氏兩族的家傳劍法,非但大部分劍招以及招名是從曹氏詩詞中提取出來的,就連使用其中一套劍法來迎敵對戰時,也必須得以相關的原詩來吟誦相輔,方能氣息順暢,使招式一氣呵成。

若是在平日裏,曹羲的家傳劍法是明顯不及夏侯玄的,但此刻兩人似是有意切磋玩耍,並不急於分出勝負。只見兩人酣暢淋漓的舞著這“大墻蒿上行”,你來我往,相映成趣,就如同劍舞一般,飄逸悅目,甚是瀟灑。

“從君所喜。帶我寶劍。今爾何為自低卬。”

“悲麗平壯觀。白如積雪。利如秋霜。駁犀標首。玉琢中央。”

“帝王所服。辟除兇殃。禦左右奈何致福祥。”

“吳之辟閭。越之步光。楚之龍泉。韓有墨陽。苗山之鋌。羊頭之鋼。知名前代。鹹自謂麗且美。曾不如君劍良。”

“綺難忘。冠青雲之崔嵬。......”

“......前奉玉卮,為我行觴。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

“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如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哈哈哈......”

二人對舞一段,自覺酣暢淋漓,此刻不約而同的大笑了起來。

曹羲還劍入鞘,這才正色問道:“阿玄,方才是徽兒的笄禮,你這個做哥哥的居然都不去觀禮,在這練劍,是不是有些不像話呀,哦......對了,徽兒行過笄禮,宗正已為她取過字了,咱們該叫她媛容才對,今後可要改口了。”

“媛容......”夏侯玄笑了笑,將手中‘素質’收入鞘中,說道:“她行過笄禮,就應該長大了,我這個做哥哥的,總不能事事都陪著她,陪一輩子吧。”

平陵鄉侯府。夏侯玄望著後院魚池,灑落了一把魚食,引得眾鯉競相逐食。

“天下熙熙......”夏侯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

兩年前,來京面聖的任城王曹彰,離奇暴病而亡。有傳言說是陛下所為,但陛下連當年與自己奪嫡的雍丘王曹植都不曾加害,又怎會去害死一個莽撞好武的曹彰?

四年前,於禁爺爺遠來歸國,陛下又有什麽理由害死一個不再掌握實權的前朝重臣?

十八年前,最得先王愛重,年僅十三歲的小公子曹沖,真的僅僅只是病故這麽簡單嗎?

十五年前,一向喜愛小公子曹沖的虎豹騎大統領曹純,只是隨手查了查小公子的死因,又為何在他年僅三十六歲的壯年之期,忽然薨逝?

夏侯玄記得,父親曾對自己說過,當年的曹純大統領,是因為得了急癥,喉嚨幹渴,痛苦而死。自己從未仔細想過這其中有什麽端倪,直到兩年前,任城王曹彰的死,讓自己開始懷疑當年的事。據傳,任城王曹彰的死狀,正是喉嚨幹渴,不治身亡!

難道僅僅只是巧合?不會,如果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都與陛下無關,那,這個幕後黑手一定是一個曾經輔助過當今陛下上位的人,或者說,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當年太子丕幕僚團中的一名重要成員,為了扶主上位,從而不惜一切代價,做下了種種惡事!自從三年前,師父於圭死後,夏侯玄便一直想要查清當年於禁爺爺的死因,以慰告師父在天之靈。如今他終於有了一點頭緒。

妹妹剛剛行過笄禮,過幾天又正好是父親的四十生辰,家中禮節諸事這幾年一向是由自己一手操辦,也許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舉辦一場宴會,宴請一下可能與當年之事有關的人物,到時候想個辦法來試上一試,自己心裏自然有數。

三日後,陰雲蔽日,卻是無雨。

平陵鄉侯府上上下下都在為家主夏侯尚的四十生辰做準備,管家顧霆一大早就開始指揮眾人忙活起來了。家主一向不鋪張,不過這次少主親自交代,專門給朝中幾位重臣發了請帖,就連陛下也派了皇長子平原王殿下[註1]前來祝賀,看來是必須要重視的。前廳處接待客人,接收禮物有夏侯玄負責就可以了,所以顧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指點廚房,還有搬運前廳禮物上面了。

”哇,哥你快看吶。“夏侯徽捧著一面古樸的章草紋透光銅鏡,頗有愛不釋手之意:”哥,你看這鏡子,真好看。“

”看看你,哪裏有個小姐的樣子“夏侯玄笑著說道:”不過,你還是挺有眼光的嘛,這可是向鄉侯府大公子司馬師親自加送的賀禮,據說乃是漢代透光古鏡,可惜今天是陰天,否則對著陽光,還可以看到章草紋的花影呢。好了好了,前廳應該又來客人了,我走了。你快去後廚看看吧,早些入席,陪伴父親吧。“

忙活了大半天,眾賓客終於一一入了席。

夏侯家是皇室姻親,又是皇帝重臣,發了請帖的客人,基本上全都在席。再加上有皇長子在席,可謂是顏面頗足。

夏侯尚見到許多諸如司馬懿等青年時期的故交,也是十分開懷,飲了不少的酒。

眾賓推杯換盞,數刻過後,只見司馬家的大公子司馬師起身說道:”侄兒再拜上夏侯伯父,祝伯父福壽綿延,金體安康。“

”賢侄有禮,幹!“夏侯尚笑著舉樽而飲。司馬師亦一飲而盡。

”夏侯伯父,愚侄有一請求,還望伯父允準。“司馬師見夏侯尚點頭示意,便從座下取出一張古琴,只見那古琴通體黑色,隱隱間有幽綠之光泛動,猶如綠色藤蔓纏繞古木一般:“侄兒曾有幸收有漢代名琴綠綺[註2],素聞令千金媛容小姐,精通音律,故而小侄想將此琴贈予佳人,同時還想請媛容小姐展示一番妙技,不知可否?”

夏侯尚笑著望了望女兒,只見夏侯徽雙頰緋紅,羞澀的一笑,點了點頭,緩緩起身,行至司馬師案前,雙手接過那綠綺古琴,拂袖端坐於客廳中間席上。

“錚......”只見夏侯徽左手撫壓絲弦,右手挑壓勾抹,琴弦初顫,便是一聲不俗的清鳴,足見此琴之良,座下眾賓客想要稱讚一番,又恐擾了夏侯小姐獻技,故滿座皆是喑啞無聲。

夏侯徽輕勾散挑幾手之後,突然指鋒一轉,起初宛如佩玉相擊之聲的琴音,突然輕快了不少,就如清泉流水,淙淙過石一般,此時只見她雙指柔中帶剛,一抹一挑之間足見技藝不凡,眾賓客不由得又在心中默默誇讚了一番。

不久,清泉匯入江河,又順勢奔流入海而去,曲調霎時勢如大潮,宮商激揚,眾賓客此時竟是忘了默讚,只是癡癡地望,癡癡地聆聽。

此刻,夏侯徽不經意的擡首望了望那古琴的主人,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的眼神,不知為何,竟是如此溫柔......原本氣勢磅礴、洋洋灑灑的曲調,此時卻又轉為輕柔的春風,讓人迷醉。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一個眼神,宛如春水,猶如清風,又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席間的曹羲,此時便怔怔的望著夏侯徽,那琴音的一勾一抹、她的一顰一笑,這世間還有何物、何人,能有這般美好,在他看來,這世間至善至美,便是眼前所見所聞無疑了。哪怕多年後,他已拜將封侯,仍是難忘此曲,可是無論有再多的樂師,還是多麽精妙的技法,似乎都不可能替代,那脈脈的春風......

酒過三巡,眾人皆已微熏。只見夏侯玄起身,擊掌三下,家仆會意,下堂傳訊。不多時,一隊濃妝戲服的俳優伶人,手持樂器劍器,鼓噪而上,開始咿呀扮演唱和。

只見一名伶人,身穿朱紫服,頭戴旒冠,腰懸寶劍,一看所扮演的人物便非富即貴,只是臺上的這位貴人卻是一副驚慌落魄的神情,眾賓客細看時,原來這位貴人身後有人追殺,只見追殺之人,左手執弓,背負長劍,足下踩著一只大彩球騰挪跳閃,甚是好看,眾賓客不禁喝了一聲彩,原來那伶人竟是以彩球來代替駿馬,只見這乘馬之人氣勢洶洶,追趕將來。那位貴人眼看無路可逃,遂唱道:“管夷吾,孤素與汝無甚仇怨,汝何追吾如此之急也!”[註3]

“原來這唱的,是管仲追射公子小白的典故啊......”座下尚書令穎鄉侯陳群笑著說道。而座中平原王曹叡眼見臺上兄弟相殘的戲碼,不由得眉頭緊皺。而向鄉侯司馬懿則飲食如常,無甚變化,其餘賓客無不凝神觀戲,談笑豪飲。

“姜小白,千恨萬恨,你只能恨自己與公子糾作對,怨不得旁人,著!”只見那臺上管夷吾彎弓射去,正中那公子小白,此一幕落下。不多時,則是齊國公子小白即位,處置罪臣的場景,公子小白愛才,赦免管仲,管仲遂盡心輔佐小白,小白即為後來的齊桓公。

幕落之時,已是申時,眾賓客也一一辭去。

夏侯玄心中所想卻仍未平息。倘若任城王曹彰之死不是陛下所為,那平原王殿下為何今日對俳優戲的反應如此劇烈?而那司馬懿為何又如此不起波瀾,又似是在刻意偽裝什麽......

【註1】:平原王,即前文第三章的齊公曹叡,黃初三年,曹叡被冊封平原王。

【註2】:據說乃是漢代梁王贈予司馬相如的名琴。

【註3】:“三國時,有俳優之戲,據說還有跳丸擊劍之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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