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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帝都閶闔、洛陽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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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黃初二年。初春,洛陽城。[註1]

昨日剛下的一場薄雪,早晨日出時便化了些許,此時,那青石街道上滿是殘雪與融冰交相輝映的光澤。

眼前重新修建的洛陽內城,絲毫不減漢時的恢宏。

此刻,它的輪廓,正在晨曦中漸顯清晰起來。第一抹陽光,正映上那宮城的正南門——閶闔門。高大的左右雙闕,更是將正門陪襯的堂皇無比。

夏侯尚不禁擡頭,望了望眼前的金碧輝煌,像是若有所思。不遠處的街道上,似是傳來了一陣隱約而歡快的笑聲,不錯,是那種無所羈絆,無所顧忌的童音。

那笑聲令夏侯尚略一恍惚。

曾幾何時,那個如今高高在上的人,還有自己,也是這般的無憂無慮,率性自然。他垂下眼簾,望了望腰間懸掛的那把利刃。

那是五年前,那個人親手贈予自己的。

――

漢建安二十五年秋,五年前,鄴都。

夏侯尚一身鎧甲,滿副披掛,候立在鄴城金明門外,他註視著城內,似乎是在等著誰。

與以往不一樣,此次是他頭一次以副帥參軍的身份,輔佐公子曹彰北上代郡平定烏桓族的叛亂,責任十分重大。

而這一去,他定是經年累月不得回鄴都,因此他才來到這裏,與摯友道別。

遠處被蕩起的塵埃中夾雜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夏侯尚知道,是他來了。

“伯仁”,曹丕一路策馬疾行,終於趕在夏侯尚出發之前到達了北門。

“伯仁”,曹丕下了馬,朝著夏侯尚笑了笑,平日裏深不可測的太子,也只有此刻,在這個如同兄長的人面前,才沒有絲毫的偽飾。他從馬鞍上解下一樣東西,說道:“此物,贈與你”。那器件雖還裹著包袱,但一入手,夏侯尚便感覺到了它的分量。果然是兵器。

“這是……環首刀?”,夏侯尚抽開刀鞘,眼前的刀,形制倒是有幾分古怪。

自從漢代之後,戰劍退出戰場,環首刀便成了步卒的常備兵器。眼前的刀,雖保留著環首刀的基本形態,刀身筆直,但是卻如劍一般開有兩刃,且刀首無環,變成了劍首,倒是顯得更加古樸大方。

且此刀,鋒似霜雪,刀身劍鋏,四尺餘長,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良器。

看著夏侯尚愛不釋手的樣子,曹丕甚是滿意:“這是我令楚越良工特地為你所造,希望此行,可助你一臂之力……”

“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刃名為‘素質’[註2],今日贈君,如伴兄側……”

――

夏侯尚從恍惚中驚醒,陽光映在利器上的光芒,刺的人有些睜不開眼。

時光荏苒,他當年的摯友、魏王太子,如今已經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大魏天子。

夏侯尚摩挲著掌中皇帝賜予他的符節,這是代表了帝王信任,有著殺人活人之權的符節,如今的他,已是封疆大吏,帝王心腹。但……他總覺得,如今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已經不再是那個昔日摯友。或許,人,總是會變的吧。他不由地嘆了口氣。

遠處孩童的笑聲,似是離得更近了些。

“哥哥,等等我……”

那小女孩生怕被雪泥弄臟了衣裙,兩手提著衣襟,小步追趕著。

“徽兒,快點兒……”

一個略大點兒,大約十來歲的男孩子回頭笑道。他尚未到束發的年紀,一頭黑發隨風飛舞,就如同躍動的黑焰。而一身白袍更是半點泥汙也未曾沾上。

他此刻就如同一只潔白的雀鳥,正在雪地上自由的翩飛。

夏侯尚望著遠處慢慢靠近的身影,目光變得更加柔和,眼中不知是讚許,還是慈愛。

“爹!”,不多時,遠處的‘白雀’已經‘飛’到眼前,變成了一個眉目如畫的孩子。那小姑娘也隨之而來,只是衣襟上已沾滿泥點,竟如豹紋一般,她看著自己的新衣,臉上寫滿了不開心。

夏侯尚捏了捏白衣少年的臉頰,眼中卻滿是憐愛:“小兔崽子,又欺負你妹妹了。”

白衣少年卻朝著他妹妹扮了個鬼臉,氣的小姑娘只是跺腳。

此刻,地上的積雪基本上全都融化了,只餘城墻腳下幾片殘存的白色映襯著青灰色的石路,透出幾分莫名的蒼涼之感。

夏侯尚解下腰間利器,蹲下身與孩子保持同樣的高度。

此去荊州赴任,更不知何時才能回家,也許數月,也許經年,也許……等他回來,孩子們都快到加冠、及笄的時候了。

“玄兒”,他正視著少年清澈而又透著黠光的眼眸,將那佩刀輕輕的放在孩子掌中。

在陽光的照耀下,少年依稀可以從鞘上辨認出兩個淺淺的篆字“素質”。

夏侯尚稍稍猶豫了一下,站起身說道:“玄兒,爹就要走了。”盡管孩子已經懂事了,已經不會像以前一樣,哭著鬧著不讓自己離家了,但是,在孩子的眼神中,明明還是充滿了不舍與落寞,夏侯尚略一狠心,轉過身去:“爹和娘不在家中,要聽管家叔父的話,玄兒,要照顧好妹妹,徽兒也要聽哥哥的話,爹爹走了”

兩個孩子望著父親跨上馬匹,在騎隊的擁簇下,朝著宣陽門外走去。沒有什麽正式的道別,父親的身影,就這樣漸漸的縮小,直到,消失在了長長街道的那一頭。

風起了,吹的少年眼睛有點酸澀。

風吹動他的長發和衣袂,吹的他消瘦的身影,愈加的孤獨和落寞。

“哥”小女孩拉了拉少年的衣袖:“起風了。”

“回去吧”,少年不禁低頭,望了望手中寒光流轉的利器。

――

洛陽城郊,十裏長亭。

不時地,會有幾片薄雲遮擋日頭,,但又會片刻之間被陽光刺穿,然後被依舊凜冽的寒風刮碎。

長亭之中,一人與夏侯尚對席而坐,只見那人,身著一件月白色的直裾深衣,襯的整個人多了幾分書生之氣,但聽他的聲音卻絲毫不見文弱。他的嘴唇一直帶著暖暖笑意,但眉宇間卻如冰霜封凍一般,永遠印著一道淺淺的痕。

“夏侯兄,此番赴任荊州,可否,幫在下一忙?”他眉頭緊鎖,看起來心事重重。雖然眼前的夏侯尚,官拜荊州刺史,都督南方諸軍事,位高權重,幫此小忙不成問題,但是若非自己無能為力,他實在不願麻煩故人。

“你我世交,能幫到於兄的,尚,絕不推辭。”夏侯尚不等對方說完,便已爽快答應,言語之間,竟是如此誠懇,如此信任,於圭聽了,頓時心生暖意。

“伯仁此去襄陽,可否幫於圭,打探一些消息。”

“是有關,於禁伯父吧。”夏侯尚替對方添上一樽酒,他明白,眼前的人,仍是放不下那個心結。

三年前,建安二十五年,關羽北伐襄陽,進逼樊城,勢如破竹,威震華夏。

於禁,本是先王曹操最為倚重的大將之一,樊城危在旦夕,中原門戶即將要被打開,先王便命其率領北方精銳七軍,與先鋒龐德援助前線。

於禁抵達荊州之際,時值仲秋,漢水暴漲,淹溺士卒,七軍頗有折損,但主力尚存,仍可一戰。

然而,令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時有“毅重”之名,縱橫疆場數十年的名將,竟會一夕之間,投降敵將,晚節不保,而先鋒龐德寧死不屈,為羽所殺。

後來,孫權襲殺關羽,於禁便覆為東吳所俘,下落不明。

但於圭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家父親,會是貪生毀節之人。

“於兄放心,我定不負所托。”夏侯尚舉樽微笑道:“對了,還要麻煩於兄,替我照顧好幾個孩子呢。”

“伯仁放心。”於圭舉起酒樽,眼神認真而堅定。

“就此別過。”

“珍重。”

酒器相碰,二人一飲而盡。

不遠處,衛隊開始緩緩而行。於圭遠眺著夏侯夫婦的輦車漸行漸遠,一直到塵埃散盡,蹄聲漸遠。

空中的雲,不斷地聚散,日頭偏西,漸漸垂到了山的那頭,映的山川一片殷紅。

【註1】:洛陽,原稱雒陽,魏文帝曹丕即位後改之。

改雒為洛詔

:漢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於行次為土,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變雒為洛。(《禦覽》十七上《魏略》、《冊府元龜》四。)

【註2】:《北堂書鈔》魏文帝《典論》:“餘造百辟寶刀三,……其三,鋒似嚴霜,刀身劍鋏,名曰素質。”《太平預覽·兵部·刀》:“(素質)長四尺三寸,重二斤九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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